第065章
客堂。
刈楚一身素色的长衫, 微拧着眉, 满面不耐地走进了大堂。
细细算来,这应该是这个月他皇帝爹爹给他安排的第三桩“相亲会”。
如平日一样,他径直坐在了人家姑娘的对面。一手缓缓举起茶杯, 轻轻吹了吹茶面。
这些年来, 他跟着宋景兰南征北战, 将对方的习惯学了个一五一十。譬如, 宋景兰不会喝酒, 但独爱吹那微波粼粼的酒面。他跟着宋景兰, 也学会了精湛地吹酒面、吹茶面的技巧,每当宫内例行举办无聊的宴会时,他们两人并坐, 对着杯盏吹得不亦乐乎、怡然自得。
再譬如此时,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宫里头安排“相亲”也同样是为了监督“相亲效果”的太监的絮叨,将茶面吹了个五彩缤纷五花八门。那人念叨完后,适时地告了退,给他与那位姑娘留下了神秘的二人空间。
姑娘满面含羞,刈楚依旧垂着眼,吹着茶面。
就这样,双方都陷入了一阵极其尴尬的沉默中。那位水青色衫子的姑娘娇滴滴地抬了眼, 偷窥了一下身前之人的容颜,面颊上登时便飞了红。
来王府时,爹爹曾特意叮嘱过她,这位十五殿下生性清冷, 与他独处时,要适时地主动一番。
毕竟,机会都是自己找来的!
这样想着,她便终于抬了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微微垂着眼,睫毛如扇一般翕然拂动。挺鼻、薄唇、玉面,男人悠然自得地吹着茶面,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之状,尽显风流之致。
她含羞,却还是主动找了话头:“殿下为何一直吹茶,却独独不喝呢?”
话语中还带了几分疑惑。
她是真心困惑。
刈楚这才将茶杯放下,只一声:“茶烫,吹凉了再喝。”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又让她的面上更红了。刈楚瞧着面若桃花般的女子,缓缓出声:“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也没有嗔怪他方才没有认真听那太监的介绍,连忙接道:“女子简媛,问殿下安。”
简媛。
刈楚一手随意地执起了原先搁置在桌子上的扇,轻轻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听,将对方的名字也念得极为好听,那两个字如游走在琴弦上一般,听得人心旌荡漾。
姜娆被万年拉扯着转入屏风后时,两人正在进行友好的客套。
——你家哪里的呀,今年多大呀,喜欢吃什么呀,今天我穿得衣裳好不好看呀。
问着问着,刈楚愈发兴味阑珊,一双眼止不住地东飘飘西看看,心里寻思着万年这浑子怎么还没上前来。
看出了主子的无聊,万年连忙按住了姜娆的胳膊,朝她轻“嘘”一声,转而端着盘子走进了殿。
一瞧见万年,刈楚的两眼登时放了光。
万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殿下,该服药了。”
“啊对,”刈楚一拍脑门,“是该喝药了。”
言罢,他从万年的手里头端过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捏鼻子,满脸悲壮地喝了下去。
简媛在一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殿下喝得是什么药?”
迎着女子的目光,刈楚的面色突然一滞,万年也发了难,摆摆头,一副“不可”之态。
可谁知,药刚下了肚,却见男子眉头忽地一皱,高声道:“快、万年,快!本王、本王又……”
话音未落,他竟然开始口吐白沫起来!
一旁的简媛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往后险险地退了一步。
屏风后的姜娆也是一惊,脚下刚准备往外一迈,只见万年一道目光扫来,将她的步子生生憋了回去。
万年一边扶着刈楚的身子,一边从一旁找了块帕子,又将帕子搁到刈楚的唇下,满脸焦急:“快来人,快去叫大夫!”
“殿下他…这是怎么了?” 简媛终于出声了,一张脸儿吓得发白。
万年哭丧着脸,一副抱歉之状:“姐,我家王爷患有隐疾——不过您别担心,他不经常发作的,今儿个不知怎的却叫姐撞上了,的烦请姐不要往外声张,王爷他缓一缓就会好过来的。”
他一边着,一边用力抚着刈楚的胸口。刈楚终于吐完了,瘫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
他边喘,边伸出几根手指,同简媛比划:“对了,方才我们到哪儿了?我十分看中姐,姐觉得我何日提亲比较好啊?”
简媛一愣,连忙摆手:“不急,不急的。”
“这怎么能不急!”万年皱着眉头插嘴道,“姐放心,我家王爷是个好人,他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
他话音未落,椅子上的人突然又一翻白眼,晕死过去。
就在刈楚晕过去的那一刻,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万年费力的掐着刈楚的人中,余光扫见了一个紫袍男子正一手背着,朝着殿内缓步而来。
“殿下?”
陆宁一进殿,便看见了四平八稳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刈楚。
他的目光一扫,望见站在一旁面色慌张的陌生女子时,陆宁突然反应了过来,憋着笑意上前:“殿下又发病了吗,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呢。”
圣上每给他安排一次亲事,殿下便发病一次,屡试不爽。
还伴随着装疯卖傻、恐吓威胁、下跪求饶等一系列症状,每次都能成功地让那些姑娘加闻睿荷而丧胆,誓死不肯再迈入荷花殿一步。
果不其然,简媛面色大变,没一阵儿便匆匆告了退。
万年去叫人送客,椅子上的刈楚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旁边有万年事先备好的温水,刈楚漱了口,将脸上的白沫擦干净了,这才转眼望向一旁憋了许久的笑的陆宁。
刈楚重新坐回到桌前,扶了扶玉冠,一手压着云纹袖摆,声音寡淡:“何事?”
陆宁的脸早已憋成了茄子色,压着唇边的笑意将手中的战报递了上去,又候至一边等刈楚将手中的东西看完。
楚国又一次倾巢而动,在占据了遥州城后,对芮城又虎视眈眈。
男子的眉头一皱,又将战报放到一旁,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殿下,太子那边的人已经请命夺回遥州城,您看……”陆宁试探性的问道。
哪知对方却轻轻开口:“不急,遥州城易守难攻,他们想去,便放手让他们去,我们只管守好芮城便是。”
也罢,陆宁只好点头。他看了一眼面上稍有倦意的刈楚,思量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将话锋一转:“对了,殿下,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男子一手撑着头,笑:“何事,竟让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陆宁知道对方在趣,却还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轻声问:“属下想问殿下,夏姑娘的事该如何处理?”
夏姑娘?
屏风后的姜娆眼皮一跳,陆宁所的,是夏蝉的事情吗?
她再次忍住上殿的冲动,在屏风后,安静地等待刈楚开口。
男子沉吟了片刻,不答反问:“怀安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宁,字怀安。
怀天下之大永安,刈楚曾不止一次地夸赞过他的字。
怀安为他的字,亦是他的志向。
陆宁假装思忖,实则心中早已有了定夺:“夏姑娘不过十六七,而子培已年逾半百,这桩婚事,着实不太合适。”
“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汤?”刈楚抬眼,饶有兴味地望着长身玉立在眼前的男子,“这句话,不像是能从你嘴里出来的。”
半老权贵纳豆蔻娇花为妾,难道不是京城中时常有的事吗?
换了平时,陆宁也绝对不会对这样一件事如此上心。
见刈楚质疑,陆宁却不应声,他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少女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来。夏蝉挂着满脸的泪痕,无助地坐在东宜王府的台阶上,一双眸子慌慌张张地乱瞟,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见犹怜。
当真是我见犹怜!
陆宁捏紧了袖子,转而低叹。刈楚也从椅子上徐徐起身,走下殿来。后者将战报往陆宁手上一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声音不咸不淡:“去吧,子培的事我自有分寸。”
陆宁无奈,只得领命退殿。
一时间,偌大的客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寂,刈楚扶着桌沿,缓缓坐了下来。他似是倦了,又用一手轻轻撑着头,竟于桌上憩起来。一旁的万年瞧着,叫人拿了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下去吧,本王想独自待会儿。”
万年应了声,倒退回屏风后,只消一个眼神,姜娆便同他一起离开了客堂。
“姑娘,这您也看到了,”回荷花殿的路上,对方一路同她絮叨着,“看在我家主子对你这么上心的分儿上,您就别再同主子置气了。我家主子也是可怜得很,天天官场上军场上忙来忙去的,虽是顶这个王爷的名头,却还是有不少人不拿正眼瞧他。只是因为我家主子是凭空冒出来的王爷,血脉不正。”
他自顾自了一路,姜娆也听了一路。这一路上,她都极其沉默,到了正殿,万年弯着身子将门一推,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了。
姜娆登即表示受宠若惊。
没一会儿便到了正午,万年极其殷勤地叫人端了饭菜,待姜娆用完午饭后,他又进殿来将餐盘撤下。
这一回,他的话倒是不多了,只是见着姜娆,一个劲儿地叹气。
叹得姜娆也扭过头去望着他,两人大眼瞪眼。
就这样,姜娆于正殿内坐了一整天。她既没有踏出荷花殿半步,刈楚也没有踏进屋内半步,两人虽在一府之下,却突然断绝了往来消息。
若不是万年在耳旁念叨,姜娆还以为他又进宫了呢。
事实证明,这人呀,就是不能念叨。老祖宗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曹操到曹操就到。
心里想着刈楚的行踪,房门就被人突然推了开。姜娆抬了眼,刈楚正解下身上的披风,从屋外踏着落叶走了进来。
看见坐在床边的女子时,刈楚明显一怔,他似是才意识过来原来屋里头还有一个人。不过愣归愣,他仍是面不改色地将外袍解下,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丫鬟。
隔着老远,姜娆就已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身上总带着一阵馨香,这种味道温柔、明媚而干净。先前她便喜欢上了他身上的这种香气,如今再遇,这种味道还是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他轻扫了姜娆一眼,又握着手中的东西于书桌旁缓缓坐下。身后的侍女子鸢连忙上前去,温柔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男子阖眼,静静享受着这片刻的舒缓与宁静。再睁眼时,却发觉姜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微垂着眼,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他轻声道:“夜深了,你就在正殿睡下吧,侧殿万年还未处理好。”
也不知万年是不是故意的,将侧殿重新换一张床都安排得这么磨叽。
姜娆回过神来,望向男子,神色恍惚。
良久,她才意识过来夜已深深,慌忙点了头,却在伸手探向被子的那一刹那犹豫了。
刈楚看出来她心中所想,垂下双目,看着手中的书卷,从砚台上取过一支笔来。
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睡吧,你放心,我……”
他的话语一顿,手上的动作也是一停。顷刻间,笔尖上浓厚的墨汁滴落在摊开的宣纸上,晕染出一个不大不的黑点。
“我不会再动你了。”
他声音缓缓,却是转过脸去不望向坐在床边的人。姜娆一怔,迈着步子将床前的珠帘放下,玉珠敲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子鸢点了灯,又缓缓退了下。
夜,静得吓人。
姜娆平躺在床上,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和珠帘之间的缝隙,她隐约可以瞧见案前男子俯首的身形。他不知是在看什么,看得格外专注,不曾分心。
正殿内,只余她浅薄的呼吸声,与他笔下墨汁滑过宣纸的声音。但如今,哪怕只有一丁点响动,都会让她辗转难眠。
她在床上躺了多久,就在床上翻了多久的身,以至于后来她越躺越清醒,望着床帘外的珠帘,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珠子玩儿。
数完第一串再数第二串。
数了阵珠子,她又兴味阑珊了,因为她发现,每条珠帘上的玉珠都是三十六个。
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吉祥如意。皇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随便一串珠子,都有特别的寓意。
就这样,她轻轻地了个呵欠,倒是让桌前的人抬了抬眼皮。刈楚扫了一眼于床上翻来覆去的女子,不动声色地于纸上落下一个点,又抬了袖子,将毛笔搁置到一旁。
轻柔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姜娆连忙屏息凝神,听着帘子外面的动静。
刈楚似是在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须臾又将屉轻轻合上了。他脚步轻而沉稳,走到香炉边,开纸包的香料,倒了三分之一进去。
是舒神香。
姜娆也阖了眼,只一瞬,舒神香便发了效。她平躺在床上,终于觉得心神稳当、呼吸舒畅。
没一会儿便有了困意。
见她不再翻身,刈楚终于又回到桌前,继续低着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卷。这是一张地图,一张遥州城的地图,他提着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用心记着每一处山川河流,每一道地貌地形。
看倦了地图,男子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终于用两臂交叠,趴在桌子上浅睡起来。这一举动被床上的姜娆纳入了眼底,她瞧着伏在案上的男子,心中终是不忍,便候了阵儿,忍着困意,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余光落到一旁的袄上,她屏着呼吸,双手拾起了袄,又悄悄转到他身后。
只一眼,她便瞧见男子压着的地图,以及没被胳膊压着的一串字来。
——姜娆。
姜娆、姜娆、姜娆。
山河画卷上,每一处,都写了她的芳名。那两个字逸出他的笔下,落到他的纸卷上,落在山水交错之处。
遥州城,他的心之所向。
姜娆,亦是他的心之所向。
在他的眼中,她的存在,可以匹敌山川河海,是天地间,最为温柔的一脉。
她眼眶一热,两手执着衣裳,将长袄轻轻搭在了他的背上。
只是手指离开的那一瞬,她细嫩的柔荑突然被人轻轻握住,男子睁开惺忪的睡眼,略一皱眉:“怎的还不睡?”
“我这就去睡。”她的心一慌,连忙甩开了他的手,迈着步子,往床边跑去。
只留下一脸疑惑的刈楚兀自坐在桌前。
男人垂眼,余光终于扫到了身上多处来的那件长袄,眸光动了动,又坐直了身子,继续量着那副地图。
只是心跳如雷,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