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腊月花登魁(六)
“嗒。”
“嗒。”
“嗒。”
猩红的鲜血伴着剔透的雨滴缓缓从刀刃滑至刀尖,再混作一滴血水滴落在地。
梁秀面无表情地望着身前倒在血污里的康愈,几下抽搐后彻底没了气息,缩作一团面容惊恐万状,死不瞑目。
“轰隆!”
天空闪过亮光,炸雷的响声震耳欲聋。
一霎时,雨点连成丝丝银线,雨下得更甚,滂沱如注。
鲜血顺着那身艳红婚袍浸入周旁的雨水中,慢慢朝四周侵袭的猩红被突如其来的雨珠打得七零八散,似战败的士卒六神无主四处逃窜,最后被瓢泼雨水洗得没了踪影。
梁秀亦是被倾盆大雨甩得全身湿透,孤身挺立在巷中,俨如只甲守关的猛将,只可惜那薄弱的身影少了几分威猛。
突然,梁秀眉头紧皱,猛地扭头看向后方屋顶,眸中寒光迸涌,隐约瞧见一抹猩红剪影,似有似无。
“世子。”
赵雪见抱着两把油纸伞冒雨跑来,跑到梁秀身旁时轻声呼喊,满头青丝亦是被大雨浇得不成样,衣衫被雨水浸透。
梁秀回头看着婢女,抬揉了揉其脑袋,笑逐颜开。
梁秀接过赵雪见递来的油纸伞,撑开笑道:“傻丫头,为何不打伞?”
“世子淋雨,奴婢哪里会打伞。”赵雪见莞尔一笑,随撑开油纸伞。
“你为何来?”
“陈先生让奴婢来给世子送件东西。”赵雪见将一枚护身符递向梁秀。
梁秀低头看了看,护身符上刻着“康和厚”三字,随后扔向后方巷角,并未回头看那康愈的尸体,轻声了句:“走吧。”
世子持伞先行,奴婢紧随其后。
“师父可还有什么?”
“没了的。”
“是你自己要来的吧?”
“怕世子淋雨。”
“傻丫头。”
“奴婢不傻的。”
今年的花登魁被滂沱大雨淋得狼狈不堪,人群缓慢地朝吟芳园外撤出,大家都已被雨浇得狼狈万状,奈何园中人数庞大,再急也无法快,个个前胸贴着后背将吟芳园堵得水泄不通,纵使是贵为正二品参政知事的康贤也只得坐在马车中干等,驾车马夫披着蓑笠扯着脖子远眺,一眼望不尽人海尽头,心想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出得去,亦是焦头烂额。
一百零七座亭台上的女子纷纷有仆人打伞接走躲雨,前来观赏花登魁的人也皆朝园外撤去,此刻整个园心倒是显得孤寂。
唯姽婳只身低头跪坐在岩台之上,任由大雨拍打衣裳,纹丝未动。
“姑娘,走罢!”记账先生抱着名册朝岩台上的姽婳喊了声后亦撑伞离去。
姽婳依旧未动,双眼盯着身前的琴,雨滴振动琴弦微微有颤音响起,若坐得远些就听不到了,哗啦啦坠地的雨声响彻整个吟芳园。
“轰隆!”
空中响雷惊炸,姽婳娇躯微颤,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琴弦,丝毫不动。
她似乎在等,不知是等公子的命令,还是等公子。
“叮叮叮——”
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刀尖相撞声,姽婳黛眉微皱,抬头望去,视线却被身前不远处的男子遮挡住,嘴角欲微微翘起时看清了那道人影,僵住了。
“姑娘,生奉世子之命,接你回府。”苏姝微微浅笑,撑伞挺立。
姽婳陡然一愣,喃喃念道:“世子。”
“走罢。”
苏姝走至姽婳身前,姽婳缓缓起身,衣裳被雨水浸透,娇躯在冷风拂面下微微颤抖,朝苏姝屈膝行礼,朝其身后投去目光。
“虽然生也未太清楚是何人要杀姑娘,但阻拦的人姑娘想必也知是谁家人了。”苏姝笑道,稍稍抬示意姽婳迈步。
“公子是世子吗?”姽婳喃喃念了句,凄凄一笑。
敢与康参政作对,敢赎姽婳出楼,敢承诺让姽婳参花登魁,敢应允替姽婳杀康愈
自居梅园,有个叫大年的马夫,有个叫水官的侍卫,有个叫赵雪见的婢女
原来你是江南世子啊,那姽婳有何资格接近您?
“轰隆!”
又是一声响雷将姽婳惊回了神,本能间抬欲抹眼泪,愣了愣不禁傻笑,雨水不停从额头流下,哪还看得到泪呢。
“走罢。”苏姝轻声道,心如止水。
姽婳吸了吸鼻子,回头看了眼雨中厮杀的三人,随苏姝离去。
这会儿吟芳园中无数人堵在园口出,孔缯一时半会也没法离去,倒不如在楼中安闲自在地品茶,但此刻枢密使孔缯已惊得坐不住,站起身望着雨中激战的三道人影,眼底微微浮现一丝恐惧。
“那二人到底是哪家护院?”孔缯扭头朝身旁仅剩的护院喝道。
护院被孔缯喝得失了神,忙摇头答道:“的也不知啊!”
孔缯狠狠地瞪了其一眼,扭头看向厮杀的三道人影,汗侵满背。
那护院心中重重松了口气,幸好大人没让他前去打探,此前接二连三派去五六位护院,没有一人能回得来,那些个护院还未来的及走到园心处就有一道黑影掠出一刀穿其胸膛,无人可近观。
“安恒可有胜算?”孔缯问道。
护院握剑的微微颤抖,“回大人,的认为安护院的胜算微末。”
“微末?”孔缯掌重重拍打桌面,“一个歌伎,为何会有如此高保护?”
“大人,的认为。”护院支支吾吾,“怕是赏人。”
“赏人?”
“的行走江湖时也碰巧见过几次这种刀法。”护院望着园中的刀光,“应是赏人不错。”
孔缯皱眉思索,片刻后自道:“谁会花重金雇两个赏人杀安恒?徐鸿祯不可能这般财大气粗!”
“如若的未看错,应是赏人无误。”护院望着那刀影,噤若寒蝉。
孔缯亦是吓得心惊胆战,远处一朵猩红血花在夜色中炸开。
安恒亡。
苏姝带着姽婳随人潮缓缓出园,走至巷角处扶姽婳登上破旧马车,苏姝正要上马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回身望向街尾,微微笑起。
“孪彧。”那人朝苏姝摆了摆。
看其身影是位老人,驼着的背向上拱起,就像一座山一样。
苏姝微微作揖,恭敬道:“老先生。”
老人淌着雨水走至苏姝身旁,个子本就不高还驼着背,像一座山丘拱起,罩着顶斗笠。老人仅到苏姝肩膀处,头发花白,浑身上下没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那双温和的眼眸闪烁着慈祥的光芒。
“先生为何在此?”苏姝敬道。
“老朽来看看徒儿。”老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苏姝,“可有受苦呀?”
苏姝苦笑不言,心中暗骂不止。下山前问你来不来,你不来,坐着破旧马车一路颠簸至此半条命都给留在了路上,你却悠哉悠哉出现在此,还是来看徒儿,你气不气?
这时街角处一大一两只青驴缓缓徐来,那步伐迈得犹如看破红尘的世间高人,悠哉悠哉。
若仔细端详,会发现,青驴未湿。
苏姝哑然失笑,望着那两匹青驴问道:“骐骥与骅骝怎来了?”
“这俩驴不肯留在山中,非得随老朽来瞧瞧你呀。”
“大雨,先生何去?”苏姝笑问。
“骅骝不肯待在城中过夜,它城中那些人太庸俗,有染它耳目。”老人指了指高个青驴,“既然你无恙,那老朽就随二驴出城罢。”
青驴走至二人身旁,个的骐骥用驴鼻拱了拱苏姝,发出“呕啊呕啊”地叫声,一旁大些的骅骝则朝苏姝颔着驴头打招呼,颇有灵性。
“这城里可是有驴肉铺,你俩莫要如此跋扈。”苏姝笑道,被骐骥拱得连连倒退,撞在车沿上。
老人跳起一脚踹在骐骥的头上,本意是想替徒弟教训这畜生的,没想到这一踹可好,骐骥上下唇成波浪形摆动,随着“呕啊呕啊”地叫声甩出一嘴唾沫,大数溅在苏姝的鸭卵青袍上,这还非最气人的,骐骥待驴头稳住时扭头朝苏姝咧着唇,露出一口大白齿,似在幸灾乐祸。
苏姝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您了无数次了,莫要踹它莫要踹它,您就是不听。”
老先生讪讪地挠着头,看向那幸灾乐祸的骐骥又欲抬脚踹去,听得徒弟教训这才压住,朝苏姝笑道:“待回去老朽再狠狠地教训这畜生。”
苏姝对此无可奈何,这骐骥至娘胎里出来就这般个模样,泼皮得很,老先生亦是驴脾气,什么是用来握笔的不能出打人,所以每次要教训这青驴时皆是跃起用脚踹,只要看得到苏姝骐骥定会趁将唾沫喷出,然后再咧着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相比之下,一旁的骅骝更像个自命清高的雅士,老先生常骅骝心中从不觉得它是只青驴,而是把自己想成一匹世间凤毛麟角的良驹,跟着老先生也有二十多年却从不让老先生骑。此马,不对,此驴自命不凡,自认当被奉为至宝,所以永远是这副孤芳自赏的模样。
“出了城您往哪儿去?”苏姝拍了拍衣裳。
老人摇了摇头,欲伸抚摸骅骝的驴头时被骅骝冷冷一瞪给吓缩了,讪讪笑道:“听骅骝的,它指路,老朽走。”
苏姝微微作揖,淡笑道:“那徒儿先行告辞,老先生一路平安。”
老人点了点头,随意地挥挥,看着苏姝坐入车厢离去后,突然起身一脚踹在骐骥驴头之上,随后脚尖凭空一点,翻身睡在骐骥背上,抬拉扯斗笠盖住脸面。
“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