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苍的事体,没过多久,便叫阿瑜忘在脑后了。倒不是她特别健忘,只因着当日黄昏时,她又收到了一份礼儿。
重华洲上的赵总管亲自出洲,给她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一个巧精致的锦盒。
阿瑜的眼睛亮晶晶的:“赵总管,蔺叔叔有让您带甚么话没有?”
赵忠道:“王上并未多,只叫奴才把盒子交给您。”
阿瑜哦一声,抿出一个笑来:“谢谢你。”
她拂了拂盒面儿上不存在的灰尘,把锦盒放在鱼油灯下,呼出一口气,心翼翼地开了盒盖。她凝神一看,却是怔住了。
这并非是甚么珍奇罕见的物什,只是一只的泥人。
她静静躺在光滑的锦缎上,明媚如春的杏眼不高兴似的微微眯起,撅着粉嫩的唇瓣,乌黑的秀发扎成俏皮的花苞髻,裙子上的花样是朵朵碎花拼成的,裙角的褶皱清晰可见,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对不安分的水红色鞋尖,而人的手里抓着一支糖画,雪白的面颊上有点点糖渍,白皙的耳垂上是一对丁香花耳坠,仿佛随着主人的动作左摇右晃的。
阿瑜的眼睛有些酸涩起来,心翼翼地抚摸着人手里薄薄的糖画,又缩了回去,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温度,会让糖霜融化似的。她又摸摸泥人的裙摆,碰碰她粉嘟嘟的面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她想起上趟去重华洲,便见他在支木架子,又在往上填泥巴。她那时好奇,随意问了一嘴,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想过这件事了,毕竟蔺叔叔会的东西太多了,她不可能样样关心的。
她的胸腔里涌起薄薄的暖流,渐渐激荡开来,涌入五脏六腑,刹那间四肢百骸。
她来王府之后,对于从前的事体,一直都很回避,即便偶然想起,也不敢再多想,只拼命做些旁的事体,好让自己不要再伤心。直到最近,她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地差不多,已然能够重见天日。
阿瑜扬声道:“佩玉。”
佩玉连忙端着灯盏进来,问道:“姐儿可是要洗漱了?”
阿瑜摇摇头,笑眯眯道:“我要你把爹爹的箱笼开。”
佩玉有些惊讶,问道:“姐儿这是,要寻甚么东西么?”
阿瑜托腮看着窗外,弯弯眉眼,眼仁里流露出别样的温和:“我只是想看看,爹爹给我留了甚么。”
自从爹爹离世以来,她很少触碰他生前的物件,只怕翻多了,便要泪流满面。即便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会很伤感。
但是现下,她突然有些后悔了。从前的事物和回忆,都应该是美好的,她实在不应该一直封闭那道门,让自己一辈子都活在无法释怀的心情中,有时或许该往前看。
苏逡的遗物不多,若是书卷画册一类的东西,大多都转交给了赵蔺。
倒不是赵蔺自己拿走的,而是苏逡生前写信交代的,旁的东西也就罢了,若是他写得那厚厚一沓策论和累积的文献,建议赵蔺据为己有。
他太了解自己闺女了,阿瑜的性子太懒,又很不喜欢严肃正经的东西,非常讨厌条条框框的规矩,那些本该价值万金的东西,到了阿瑜手上,或许能被束之高阁数十载。
等她把纸张都找出来,可能已经被虫蛀得一塌糊涂,连她老爹的名字都看不见了。
于是苏逡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嘱咐赵蔺:“我闺女你大可随意放养,只我的那一沓纸烦你带回去,记得好好细究保养。”
幸好阿瑜没看到那几句话,不然她绝对能当场被气哭,然后赵蔺也许不得不往她嘴里塞上十根糖画,来堵她那似奶猫一般的,让人心痒痒的哭声。
顾而阿瑜现下能翻出来的,都不是甚么,对旁人而言非常严肃需要珍而重之的东西。
她掏了两下,拿出一只破靴子。上头的针脚十分不匀称,坑坑洼洼似狗爬,布料有些陈旧褪色了,鞋底也被走得磨损了半边。
她吸吸鼻子,把靴子放在一边的箱子里头,再努力寻找第二只靴子,摸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只,上头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只蝴蝶。
她第一次做鞋子,便是给她爹苏逡做的。那时苏逡看女儿对于女红有些兴趣,隔天便去城里,寻了位江南回来养老的绣娘,请她回来教自家闺女绣花。
然而闺女不愿意绣花,她就要学怎么做鞋。
绣娘本想着照着基本功一点点扎实着来,不成想这丁点儿大的姑娘,只想着给她爹爹做鞋子,因为爹爹每日都要走很多路,鞋底总是要磨坏,有时忘了买新的,一双旧鞋总是要穿很久,磨破进了寒风,便要生冻疮。
绣娘没法子,只好指点着她做靴子,怎么纳鞋底啊,怎么绣鞋面儿啊,怎么接缝呐。姑娘样样都学得认真,然而就是做得不好看,而且还不结实。
绣娘,姐儿您这靴子做得还不够格啊,先练练基本功罢!
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奶声奶气道:“我做的鞋最好看了,天下第一好看!”
绣娘无语了:“……”
姑娘学了两个月,总算把鞋子给做结实了,尽管在绣娘看来,还是十分丑陋,然而总算比较耐穿了,于是她昧着良心夸夸姑娘,哟,咱们姐儿做得真好啊,比师傅做得还巧!
姑娘笑眯眯点头,嗓音软软的:“谢师傅夸奖,我也这么认为。”
绣娘笑眯眯:“……??”
姑娘美滋滋地在靴子上,歪歪扭扭地绣上一只蝴蝶,这是她那时最喜欢的东西了!天天没事干追着蝴蝶瞎跑,她追蝴蝶,后头丫鬟追她。
她挑中一个雪天,把鞋献宝似地呈上给她爹瞧。
她爹对着煤油灯细细翻看着鞋上歪扭的针脚,和那只丑陋蝴蝶,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拍拍姑娘圆圆的脑袋,道:“嗯,我们囡囡做的最好看,比爹爹从前穿过的都要好!”
姑娘得意洋洋哼唧道:“那自然是啦,我还垫了厚厚厚厚的棉花进去,你一穿上!就跟塞了一对儿脚炉似的!”
她爹爹乐呵呵的,把女儿抱在膝上,原本疲惫的双眼也精神得发亮。
后来他真的穿着女儿给他做的鞋,走遍了许多路,那双鞋都安安稳稳的在脚上,比县城里头买的还要结实。
再后来,他走不动路了,于是把鞋仔细擦干净,偷偷放进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想,总有一天,我的囡囡还会把它拿出来。
阿瑜坐在地上,就像是寻宝一般,一样样地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有她时候玩儿过的布老虎,娃娃,还有一堆滚珠,还有一个的锦袋里头,装着她软软的胎毛。
她擦擦眼泪,继续翻找,每样东西都细心归类好,塞在一个个木箱里头,往后天气好就要拿去晒晒。
直到她七八十岁了,牙齿掉光了,佝偻着腰走不动路了,还得要翻翻这些东西,回忆一下,她爹长什么样呢,又是怎么陪她玩耍的。
她屋里的灯火一直亮了大半夜,每样东西都像是最珍贵的宝贝,直到她在最底下拿出一卷泛黄的画。
她有些奇怪,爹爹写的画的东西,应当悉数交给蔺叔叔了呀,怎么这箱子里还压了一幅画?
她带着好奇心,解开画上的锦缎,命佩剑给她拉着上端,她自己捏着下端缓缓展开,入眼的一开始是女子满头珠翠的发髻,接着是秀气的美人尖,然后是一张似皑皑冰雪一般秀丽绝色的脸蛋,眼下还有一颗带着轻愁的泪痣。
阿瑜的眉头微微皱起,继续往下展开。
女人穿着一件茶白色对襟圆领褙子,绕着领口有缠枝花卉的精致刺绣,皓白纤细的手上拿了一柄画了仕女图的纨扇,下面是一条素色百褶裙,仅仅露出微踮的足尖,仿佛在期盼着甚么。
这幅画上没有任何题字的痕迹,也没有苏逡的印章,但是阿瑜知道,这一定是她爹爹画的,这样行云流水的笔触痕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仿出了。
如果是她爹爹所画,那么画中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娘亲?
佩剑性子直爽,此时已然心头疑惑顿起,指着女人的面孔道:“姐儿,这张脸,奴婢仿佛见过……有些像、像那个蕉二奶奶梅氏!”
阿瑜第一反应便是抬眼呵斥:“住口!”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一开始看那女人的脸,她的确觉得很眼熟,但是很快便抛在脑后了。至于那个蕉二奶奶梅氏,阿瑜心底里不能相信,她与自己的母亲,会有甚么样的瓜葛。
可是……
她一把夺过佩玉手中的鱼油灯,心翼翼地照上女人绝色的面容,带着忐忑和难以置信。眼下的泪痣,美人尖,五官的样子,还有带着轻愁的神情。
她的手一滑,油灯掉在地上,火舌暧昧舔舐着冰冷的地面,被佩玉赶忙用力扑灭了。
阿瑜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甚么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梦境里,荒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攀上她的脊背,鸡皮疙瘩一个个冒出来。她用力抠了抠自己的虎口,疼痛的感觉非常真实。
她如今已然成了一团乱麻,不知到底要一刀斩断,只作不知,还是慢慢把线头找出来,把事情理成一条干净敞亮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