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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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下已是夏日里头,外头的三伏天蒸得人直冒汗。大长公主住的地儿横梁很高,屋里阴头很足,又隔着帘子放了座冰山,故而坐在里头倒是一点儿也不热。

    阿瑜正给大长公主念诗呢,边念边感叹一下,他爹年少时作的诗叫人传颂这么久,实在不是没道理的事。

    一件简单的事,被他写得对仗工整,句句押韵,寥寥几句便有鲜活的情景浮现出来,还朗朗上口,即便是刚学写字的孩听几遍也会了。

    她时候也学这些,不过爹爹从没过是他作的,她一学就会,眼睛亮晶晶的,爹爹只是抚抚她额前黑发,笑而不语。

    孙女的声音清脆娇柔,时不时抬头看祖母,眼睛眨巴眨巴的,叫大长公主忍不住笑。

    这些诗句她这些年,读过很多遍,每一首诗都有逡之儿时的一段故事。但现在,她再念起每一首诗,却有了新的故事。

    阿瑜正念着,外头丫鬟送了冰碗来,阿瑜顿时笑眯眯地看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有些无奈道:“只准用一点。”

    阿瑜天生身子弱,这冰碗底下放足了碎冰块儿,上头的那些河鲜水果大多是寒性的,这么一大碗下去,阿瑜这身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然而虽然大长公主只准她用一点,那也比蔺叔叔好太多了!

    毕竟蔺叔叔是一丁点儿也不准她用的,明令严禁厨房给她上这种东西,所有三餐点心吃食都是按照食谱来的,半分也不出错。

    即便蔺叔叔走了,横竖她吃不成的还是吃不成了,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直到亲祖母上门,大长公主是不知道阿瑜往年生病时的样子,只晓得她以前身子弱,现下调养的已然算是较为康健了,也不曾生甚么病,再加上阿瑜缠着她要吃的,眼见着哈喇子都要流出来,模样馋得不行了,大长公主才准她用这么一点儿。

    她甚至暗暗怀疑赵蔺虐待她家宝贝孙女儿。阿瑜乖巧懂事得很,即便是偶尔闹点脾气,那定然也十分可爱,所以能叫她这么缠人的,定然是几位渴望,但从来没怎么吃过的东西了。身为亲祖母,大长公主觉得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优待!

    不过是个冰碗而已,吃一下有什么啦!

    然后就尴尬了。

    因为正在阿瑜埋头苦吃,大长公主面色慈祥地看着孙女儿的时候,赵蔺来了……

    丫鬟在大长公主耳边耳语一番,于是老太太便淡淡道:“请他进来罢。”

    她继续瞧了眼孙女,心中暗暗叹息,怎么就这么惹人爱呢!

    赵蔺一身白衣,身材高大修长,眉目冷淡克制,见了大长公主简单行了一个晚辈礼。论爵位,大长公主比一般的王侯都要高,然而赵蔺是拥兵的藩王,其实他们的身份也差不多。

    赵蔺在大长公主面前以晚辈自居,那就很微妙了。

    于是大长公主微笑道:“不必行礼,以衡阳王的身份,本宫实在受不起。”

    之前在一旁埋头吃冰碗的阿瑜立马:“……”

    她努力用手遮住冰碗,并且最好蔺叔叔没看见她,那就非常棒了。

    然而并没有用,赵蔺刚进来就看见她了,吃得嘴巴通通红,满脸都是幸福,然后抬眼看见他就吓得面色都严肃了,默默捂住面前的冰碗,一脸你没看到我真没吃的表情。

    赵蔺:“……”

    他轻挑眉,淡淡道:“已经看到了。”

    阿瑜有些失落地松开手,露出吃了大半的冰碗。

    大长公主有些不乐意了,她自家的孙女,爱给她投喂甚么就是甚么,如何容一个外人指指点点?

    于是大长公主也淡淡道:“乖囡,用膳就用膳,眼神儿不要到处看。”

    阿瑜不敢吃了,把碗轻轻一推,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道:“祖母啊,我不吃啦,已经吃饱了。”

    大长公主叹息道:“好了,让明珠带你去院子里溜达两下,外头热着,你走两步便回来。”

    阿瑜道:“好。”然后她路过赵蔺身边,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待阿瑜走后,大长公主才看着赵蔺道:“这孩子年纪,不懂事也是正常,只若是太过了,反倒不利于她了。”

    赵蔺颔首,平缓道:“是。只算着日子,她快要来葵水了,吃不得这些。”

    大长公主不出话:“……”

    片刻后,她才微笑点头道:“是么,那是本宫没注意。下趟定要看好她。”

    赵蔺隐约一笑,棕黑色的眸子很淡泊:“好。”

    大长公主和赵蔺都不是会瞎客套的人,该进入正题就进了,也没谈些甚么题外话。

    大长公主手执纨扇,眼眸锐利,语气淡漠道:“衡阳王准备拿我这个孙女如何?听你这语气,是同意把她交还给本宫了?”

    赵蔺反问道:“大长公主,凭什么这样认为?”

    大长公主冷声道:“怎么,阿瑜身上流着镇国公府的血脉,难道你还想把她留在衡阳,当一辈子人质么?”

    大长公主喜欢从利益角度看人,在她瞧来,赵蔺这种人即便有情,也是年少时的事情了。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更是个雄心壮志的藩王,故而把男女情爱夹诸他的身上,实在有些蠢钝。

    赵蔺声线优雅,也同样冷淡道:“大长公主此言差矣。”

    “若赵蔺要人质,您比阿瑜更加有价值。本王何必舍近求远?”

    大长公主冷笑:“本宫岂是你能利用的?若你利用阿瑜要挟本宫,暗地里为你做事,那么你所得的利益和名声,要比直接以本宫为质要大得多!”

    赵蔺只是犀利道:“您是关心则乱。”

    大长公主有些哑然。

    的确,她所的情况存在,但那是因为她是阿瑜的祖母。可她没来衡阳之前,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隆平大长公主会因为一个孙女,便为人所操控。

    平心而论,赵蔺怎么会把大局系在这样虚无缥缈的感情上?这种做法不仅仅得不到保障,而且有可能出乱子,危及自身。但因为她是阿瑜的亲祖母,她把这孩子瞧得比命都重要,所以才会这样想。

    她略微松懈下来,语声还是威严凌厉:“本宫听阿瑜,你们俩有婚约?是也不是?”

    赵蔺道:“是。”

    大长公主道:“你有甚么算?”

    赵蔺淡道:“娶她。”

    大长公主反笑道:“若你不乐意,你何必娶她?若我的孙女愿意,京城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会跪着求娶,她即便想当未来的皇后,那本宫也由着她!你却只是个异姓藩王,与朝廷对立着,你要本宫怎么把孙女嫁给你?”

    赵蔺道:“无论将来如何,她只能是本王的妻子,大长公主想把她嫁给旁人,大可试试。”

    大长公主震怒道:“大胆!竟敢威胁本宫?”

    赵蔺冷冷道:“您现所踏乃是本王封地,您以为若不是阿瑜,你的威信和权利还剩几分?”

    大长公主虽知,衡阳王拥兵自重,已然成定局,但他定然不敢真正出口。

    可是赵蔺竟然就这样出了自己的意图,丝毫不掩饰。

    她张口结舌,早已不出话来,半晌缓缓道:“你这样出来,就不怕本宫出手?”

    即便身处衡阳,但不代表大长公主就此手无缚鸡之力了,虽身处劣势,但她若拼死一搏,赵蔺定有损失。

    赵蔺有些失笑,语气温和,彬彬有礼道:“您大可试试看。”

    大长公主呼吸急促,漠然道:“你想怎么样?”

    赵蔺起身,背着光,淡静道:“请您带她回京城。”

    大长公主:“……”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才又问道:“你知道自己在甚么吗?”

    赵蔺回身,直视老太太威严锐利的眼睛,道:“您把她带回去,等我娶她。”

    大长公主身子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蔺,缓缓起身道:“你……知道自己在甚么吗?”

    赵蔺这样的藩王若来京城,只有两种可能,一则,他自愿削藩,面圣以示恭敬,二则,他谋反成功,登基称帝。

    大长公主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第一种不可能。

    那便只剩下第二条。

    可她意外地并没有多少怒气,只是镇定反问道:“若你失败了呢?”

    赵蔺微笑起来,淡淡道:“那就请您为她另觅良婿。”

    老太太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她真没想到,赵蔺还能是个痴情种子,她想了千万种可能,和阴谋诡计,但从没想过赵蔺会这样。

    她不得不承认,衡阳王赵蔺此人,对于人心把握得极精准。

    他算准了她现在的心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已经厌倦了某些事情,又最终寻觅到了余生最重要的宝藏。

    所以,他才会这样开口,把她的底线全部纳入囊中,连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她缓缓笑起来:“你这段日子,是故意没有在府里的罢?”

    她先前不知,可现下却明白过来。赵蔺不在府里,但他的眼睛永远都在,他会出现,就明他已然判定了她此时的心态。

    赵蔺没有否认。

    大长公主终于叹口气,缓和过来,轻声道:“罢了。本宫这一辈子,也太累了。”

    赵蔺与大长公主没什么好的,待他走后,大长公主缓步行至窗前,轻闭双眼,自语道:“造化弄人啊……”

    她年少时以为,自己是皇朝里的凤凰鸟,嫁给镇国公也好,逼迫儿子入朝报效朝廷也罢,那都是她应该做的事。

    直到儿子离去多年,她渐渐清醒地看见天下苍生本来的模样。

    她清楚的明白,皇朝最辉煌的时候早已过去,百姓像是一汪含着怨气的水,终将会把巨石滴穿。而天下早就不是她年少时父皇在位时的模样,她这个迟暮的老人,已经无法挽回任何,就算不是赵蔺,早晚也会是其他人。

    她现在只是个最最平凡的老人,只想在自己真正死去之前,见到她珍之若宝的孩子,得享应有的幸福。

    她甚么也不会做,更不会出手相助,但她可以给赵蔺一个诺言。

    若他成就大业,那她会把自己的珍宝,拱手交给他。

    让他替代自己把宝藏妥帖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