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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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瑜一大早便醒了,她是被吵醒的。

    外头的院子敲锣鼓的,一群国公府仆从提着铜锣,手里握着木棒,敲得砰砰砰砰响,每敲上两百下,便齐声道:“问姐儿安!问姐儿安!问姐儿安!”仿佛上百只鹦鹉齐齐鸣叫,吵得她脑壳疼。

    阿瑜趴在床上欲哭无泪,抱着柔软的被子蒙住耳朵,哭丧着脸难受至极,心里把老头骂个臭要死。

    佩玉算准了时候,悄悄进了内室,柔声哄道:“好姐儿,这下该起了,老国公一大早便在院子里做功,您也不要误了功课才是啊。”

    阿瑜于是揉了揉眼睛,不乐撇嘴道:“啊?祖父的功还没做完嘛?”

    国公爷自年轻时便养成的习惯,鸡不叫他就起来练功。现下孙女归来了,为了让自家孩子壮实壮实身子骨,他决定每日都要定时让自家孩跟着练功。

    佩玉叹气,笑着道:“国公爷只等着您呢,您不去,他哪儿会做完呀?你可别再赖了。若不然呀,到了午膳的点才磨蹭过去,那该怎么是好儿?”

    阿瑜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搀起来,活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噘嘴嘟囔道:“从前蔺叔叔从不管这些的,我能按时吃药,他就很放心了,没想到回了自家里,反倒还要被逼着扎马步,太极!”到后头,语声便愈发恨恨。

    佩剑找来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给她穿上,边细致服侍着,边笑道:“姐儿啊,这可是好事儿!您的身子愈发康健了,长辈们才指望你能更结实些呢。从前在衡阳,王上不叫你跟着练功,也是因着您身子太柔弱,总归得先把本钱填扎实咯,再管这些呀!”

    阿瑜哼一声,量起镜中自己的样子,心中满意,哼一声,才起身道:“走罢!”

    镇国公坐在外院里吃茶,这春天就是暖融融的,外头鸟语花香,春光灿烂,完太极,坐在院树下吃口养生茶,人生简直不能更美好。

    然而比这样更美好的人生还有……

    老爷子撸着胡须,眯着眼睛,远远便见着一个粉衫姑娘,带着一大群奴仆正在往他这头走。

    老头乐呵呵的,还同一旁的老仆周叔道:“你瞧这孩儿,跟她祖母年轻时简直一个模样!神气活现的!”

    周叔也乐呵呵道:“那可不是!”可是神气活现的前提是,公主和郡主不想着您牙痒痒!

    阿瑜走到自家祖父近前,叉腰道:“老爷子老爷子!我都同您讲了嘛,我才不要练呢!早上头这天气多凉呀,我要给冻感冒了可怎生是好儿!”

    国公爷笑眯眯地啜口茶,语气轻快道:“这哪儿凉了!你祖母就是这点儿不好,老把你养在暖阁里头,也不瞧瞧现下这都开春了,是该多出来动动嘛!”

    阿瑜扁扁嘴,连日来被迫早起的怨气直冲脑门,她现在都还没睡够呢,被吵醒的怨气在脑袋里头上蹿下跳不得安生,于是眼眶也红了一圈,委委屈屈道:“那我不要嘛!我睡得这么开心,现在难过得早膳都用不下的,都怪您!”

    国公爷见宝贝孙女儿哭了,这下有点慌了,忙起身哄道:“那咱们明儿个晚些起好不好?就……就晚个三炷香,叫你睡个饱饱的!好不好啊宝贝儿?”

    阿瑜跺跺脚,同她家祖父不开心:“才三炷香,怎么够我睡!” 她能睡到太阳照屁股,三炷香算甚么?

    国公爷硬朗了一辈子,向来一不二的,近些年即便已然隐退于朝堂之外,但多年来积攒起的余威,还是叫人闻风丧胆。

    传闻他年轻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三头六臂,喝人血生啖人肉的,即便现在老了,一横眼一跺脚,还是叫人瞧着肉疼。

    这样一个老头,给自家孙女磨得没法子,抖着胡须直叹气,又给孩擦眼泪又妥协道:“好好!那就睡饱饱,吃饱饱,再看会儿话本子,同你祖母睡会儿话,再来祖父这儿练功!好不好啊我的宝瑜?”

    阿瑜这才开心了,给她祖父笑出八颗糯米牙,声音软绵绵的:“祖父最好了!”

    老头得了这句话,心里头甘甜得紧,又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起来:“阿瑜啊,不是祖父你。你从前给那个谁,那个谁啊!惯得身子太娇弱了些!呃,你祖母从前身子也不好,都是年轻时跟着祖父练功,现下才能这般硬朗的!你想不想同祖母一样身子好呀?”

    阿瑜杏眼亮晶晶的,正要回答,抬头却见一个身着圆领袍子的青年站在一边,整个人疏朗精神,但仿佛已恭候多时。

    她连忙扯扯祖父,叫他瞧那一边。

    青年见状,也连忙上前,恭敬礼道:“祖父。”

    阿瑜对他点点头,略施一礼:“兄长。”

    青年对她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阿瑜心里撇撇嘴,对祖父轻轻道:“孙女儿先去祖母那头啦!”着又吐舌。

    镇国公叹口气,瞧眼那青年,也只能随她去了。

    待阿瑜走了,那青年便恭敬在镇国公身旁,给他奉茶,又谈论起外头的时政。

    镇国公只听一耳,也无甚回应。

    他老了,还真管不得皇上宠着谁,又宠了哪家人,甚么言官御史冒死进谏了。

    同他有甚么干系?

    他活了这大把年岁,给朝廷效力得也够多了,年轻时落下的伤口,现下冬来雪时还会酸疼。

    可皇帝和那大把宗亲又是那个样子,叫他甚么好?

    不是没有忠臣,可是能当忠臣的太少,最后失望隐退,只求自保的才是大多数。

    老爷子瞧着面前的青年,嗯一声,语气听不出甚么,只问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程卓然意气风发,拱手道:“孙儿即便位卑,但却丝毫不敢忘程氏祖训,定当为国而忧,为民而争!只求祖父能重回朝堂之上,协孙儿斩奸佞,揭人,辅佐圣上!”

    老爷子笑了笑,淡淡道:“卓然啊,为民,还是为君,并不是同一件事,你得考虑清楚啊。”

    程卓然一怔,还想问,却被镇国公摆手制止。老人声音透着一股沧桑,却很低沉温和:“你同阿瑜是怎么回事?仿佛话也少,嗯?”

    程卓然愣了愣,才恭敬道:“孙儿同……二妹妹接触甚少,亦不知如何亲近。”

    镇国公笑一声,看着程卓然道:“你妹妹刚来京城,也不认得甚么人,你带她出去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你是么?”

    程卓然心知,祖父这是逼着他,要把这些年识得的圈子,和认识的友人,全部交给瑜姐儿了。

    他想起妹妹卓玉,心里也有些不平。

    祖父和祖母从没这么为卓玉算过。

    卓玉前些日子同他哭诉,自从程宝瑜归来之后,连着她那儿的时鲜的果子,都没有从前的个儿大,味道也带着酸苦,是一丁点儿都不能入口了。

    他原先是不想多管的,到底是女儿家的龃龉,他一个大男人掺一脚实在有失体统。但瞧着今日祖父的样子,却比卓玉的更夸张。

    这哪里是疼爱,根本就是把瑜姐儿当个祖宗供起来了。

    他是个男人,自然不须受这么些磋磨。

    可是卓玉不一样!

    她自便温顺善良,虽则他们兄妹都只是过继的,可他们早就把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家了。祖父祖母之所以有今日的好心态,也全是因为他们的存在。

    外人也都,若非过继了他们,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恐怕日子难熬。

    只是瑜姐儿一来,就摘了妹妹的桃儿。

    与她这个亲孙女儿比起来,卓玉仿佛就像个外人了,那般瘦伶伶的,叫他心里头实在不舍。

    虽这样想,程卓然还是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于是含笑点头。

    他又陪着镇国公赏了会儿花,瞧着老人家面上乐呵,才心道:“祖父,孙儿瞧卓玉也到了年纪,她是镇国公府的大姐,现下也在相看婆家了。若是有个封号,应当会更容易些……”

    他话没完,却被镇国公的眼神吓到了。

    老头辗转朝堂这么些年,程卓然想什么他真是门清。那一双鹰眼犀利盯着孙子,顿了顿,才淡淡道:“卓玉是个好姑娘,你可放心,只要她不出错,该有的不会少。”

    程卓然知道祖父一向一不二,于是心中喜悦,恭敬道:“谢祖父!”

    待程卓然走了,镇国公才有些疲惫起来,负手看了看天,终究是叹息一声。

    程卓然兄妹俩,并不是坏心的孩子。

    就是想的太多,顾虑的太多!

    哥哥尚好,就是卓玉这孩子,功利心太强了,做什么事体,都要有个目的,达成了目的,一口气儿不喘,还想要向上爬。

    她时候还好,只是拘谨怯懦些,瞧着心思敏感,故而便不太得大长公主喜欢,长大了罢,真正的大智慧没学到,心思实在多了些。

    这趟他媳妇得了长宁的信件儿,准备赶去衡阳,卓玉这孩子便明里暗里想法子阻挠。也不想想,这事儿可是她能拦得下的?

    故而他媳妇归来,便不曾给过卓玉好脸色,更加不让阿瑜同她亲近,只生怕卓玉犯傻,伤了阿瑜。

    国公爷叹息一声,这些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