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然而大长公主这趟宴席,却并非是她本人所策。
在教会阿瑜一些宴席基本常识之后,大长公主便把自己用惯的几个管事奴才都丢给阿瑜,叫孙女自己想,该怎么请人呐,又该把场地设置在哪儿,菜色都要走哪派……
大长公主事先好了,阿瑜一应的要求,他们都得满足,就算要把宴席开上九重天去,也得给她把法子想好!
当然,阿瑜肯定不会要把宴开上天,她没这么无理取闹。
她就琢磨着,开甚么样的宴席好呢?
姑娘自己其实不知道,大长公主设这样的宴席,其实端是为了她一人。
她很快便有了自己的想头。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而阿瑜从前也听过一些老太太年轻时候的事体,她一直觉得,看着现在的老太太,实在难以想象她从前的模样。
听闻老太太少女时会鞭法,曾有言官向高祖进谏,公主殿下年少不知事,只吾朝人士多慕雅,公主虽仪态端庄,却少了雅性,还爱舞鞭弄剑,容易招惹流言,恐在婚嫁上有碍。
高祖觉得也对。
不是他的公主嫁不出去,而是公主的婚后生活可能很不和谐。毕竟那时的世家子弟,大多力道比隆平公主还,皮肤又白又细,描眉梳妆的劲道不比女人差。
于是高祖便劝女儿,人前少弄鞭子,你看你在贵女中的名声不错,可在男人中间,已经被成熊精山怪了,父皇就担心你未来夫君心里不喜欢你啊,这样你怎么幸福?
他一点都不担心女儿将来衣食富贵,却只担心他若死了,女儿就没人爱惜了。
隆平公主微笑道:“儿臣不改,那言官也该死了。”
接着公主殿下乘着马车出宫,使人把言官揪出来,一鞭子狠狠在言官脚边,把人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少女冷笑道:“你躲甚么躲?是谁叫你编排本宫的!啊?”
她冷冷话间金鞭把石板甩出几条白痕,手一挥,鞭子当空凌厉一削,言官耳边风声撕裂,刹那间束发玉冠也掉落地上,头发散落蓬蓬乱,瞪直了眼睛讲不出话。
这言官是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一辈子都没受到过这般惊吓,早已瘫倒在地上,嚅嗫着嘴巴不出话,裤裆泛潮已然尿湿。
好在过路的镇国公看不下去,翻身下马,长腿三两步上前,对着公主的背影肃声道:“是哪家姐儿!何故在此羞辱朝廷命官?”
隆平公主背身反手一鞭子挥上,给经验老道的年轻男人一把揪住鞭尾。他摸摸下巴笑道:“这金鞭难得,然你不会使,可惜了。”
隆平公主用劲一抽,鞭子纹丝不动地握在男人大手里。
公主殿下漠然道:“给本宫放手!”
镇国公意外道:“你是隆平公主?”
隆平公主扭过身子,一双杏眼觑着他冷冷道:“放手。”
镇国公甚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脑子有病吧。
得知对方是公主,他一点都不怕,反倒是给那一张艳丽飒爽的美人面惊艳到了。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时看着她默然不语。
隆平公主不管身后嘤嘤哭泣的言官,借着镇国公拉鞭的手劲,飞起一脚狠辣踹向国公爷俊脸,皮肉声叫人听得牙疼。饶是镇国公经验老道,立即松手握住她的脚踝,一张俊脸也给擦伤了。
隆平公主鞭子也不要了,硬憋着泛红的眼睛,飞身离开,余下继续嘤嘤嘤的言官,和摩挲着伤口,隐隐发笑的镇国公。
接着,京中便有传闻,隆平公主彪悍泼辣,把过路的镇国公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半身不遂。
然而,并没有那日的言官甚么事体。
全城贵女:公主就是厉害!明日叫针线房给吾做几身骑装,吾也要效法公主,当一朵高傲的黑牡丹,英姿飒爽,岂不妙哉!
全城玉面少年人人自危,揽镜自怜呜呜哭泣:嘤!千万别让人家尚公主啦!她太可怕了,人家心肝颤颤!
高祖皇帝愁白头:……
然而,被得“半身不遂”的镇国公,病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手捧金鞭,向陛下求娶隆平公主,发誓会毕生爱惜公主殿下,任任罚,无怨无悔。
阿瑜她太外公:棒!
隆平公主:气哭。
时过境迁,故人西去。
几十年后的隆平公主白发如雪,金鞭多年蒙尘,继承自高祖的眉目沉寂,没了少女的朝气和饱含期盼的眼睛,老太太的脊背挺直而冷定,约莫可见从前飒爽,却已暮色苍苍。
阿瑜就想,祖母已然许久不曾与外人交往,除了与她话时言笑晏晏,似是有十足精神气魄,可每逢傍晚时,眉梢上总染了两分寂寥索然。
她以为,祖母这样的人,即便是年老了,也不该是这样沉寂的。
她应当像年轻时一样,坐在高处,眉眼含着冷淡高傲的笑意,啜着清茶,和几个老太太暗自较劲,又装作毫不在意地约着隔日一道赏梅。
每一天都过得悠闲自在,而她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因为这样才能真正得到不束缚于他人的幸福。
阿瑜想到了甚么,于是使唤佩玉磨墨,又在宣纸上埋头写写画画,直到金乌西坠,她才轻吹墨迹,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阿瑜唤来总管嬷嬷,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并嘱咐嬷嬷向祖母保密。
正要传膳,佩扇却撩了帘子进来,手中以珠玉编织的盘子里头静静躺着两封信件。
阿瑜的心莫名跳了跳,假装淡然道:“放下罢。”
她背过身去,偷偷闭着眼,从盘子里拿出其中一封,眯着眼拆开一瞧,入目的却是几行簪花楷。
她心里不知为何,却略松一口气。
这是赵婂给她寄的信件。
惦记着赵婂别别扭扭的性格,阿瑜皱着眉头看完了一张又一张的信纸。嗯,结果她发现,根本就没甚么核心含义在里头。
完全就是每日的日常,并且每日都要一遍,你不在的日子,我多吃了一碗膳,多吃了一个果子,多写了一整张大字,多睡了大半个时辰,多……
阿瑜有点懵,所以这是要告诉她甚么?
最后附言:汝不在的一百一十七日零八个时辰,吾日日得意兴悠悠!
阿瑜:……
唰!
她翻了个白眼,把赵婂的信件放到一边去。
她还没想好怎么给她回信。
她能确定,若是告诉赵婂,啊见不着你我也十分快活呢!
那么远在衡阳的赵婂,收信当日就能把屋顶给掀翻了。
还是算了罢。
于是阿瑜的眼神瞟向另一封尺素。
看上去十分朴素冷漠的样子啊,不晓得信里会有些甚么呢?
嗯?嗯?嗯?
翻开信件,遒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
赵蔺写得十分简练,只一张薄纸,并无更多缀言。
“……池外有一植,卿卿走之时尚未生发,春末已蘸水而开,取之附于尺素间,以寄春日之漫思……”
开信封内层,果真有一朵柔软的花朵附于里头。她把花朵放于鼻尖轻嗅,闻见一丝蓬勃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就像刚刚摘下一般新鲜而自由。
她轻轻闭上眼,仿佛感受到了几月前的衡阳,触及那里的一草一木,微暖的春光。
光微熹间,她也见到了写信的那个人。
男人把衡阳熟悉温暖的春光,隔着千万里迢迢黄尘路,尽皆付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