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到了傍晚时分,慈安殿里里外外皆掌起了朦胧的灯火。文妙德边给文太后篦头发,边微笑地同她些家常。
文太后自从来了京城便有些郁郁寡欢的,吃甚么都吃不下,有时宴请几个宾客也不过兴味索然。
文妙德听,这件事和文太后的儿子有关,但至于到底是甚么样的关系,她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的。她姐姐文思思临出嫁前,便同她过,凡事不多问,凡事不多,只要安安分分的,便不会出事儿。
每每篦一下头发,文妙德便会心在玫瑰露水里头沾一沾篦子,这样梳出来便是满头芳香。文太后被她伺候得十分适意,含笑道:“妙德啊……你也快十八了罢?”
文妙德柔和道:“是。”
文太后叹气道:哀家还想着留你些时日,再陪陪我这老人家,也不知你这心里会不会嘀咕。”
本朝的姑娘,因着前些年的瘟疫,出嫁的都有些晚,即便二十岁才嫁的,也有大把,渐渐也成了风俗,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多留两三年也没什么。
只是文妙德自问,自己还是耗不起。
她从便与她姐姐文思思一道,几年前衡阳老王妃来,准备带一个女孩在身边养着,做做伴儿。文妙德一心想着姐姐,于是便摆出一副瑟缩的样子,任谁瞧了都不喜欢。
于是姐姐文思思,跟着老王妃去了王府,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临了了,姐姐仿佛有些得罪了老王妃。姐姐偷偷见她时,只无事,不过是在婚事上有些龃龉,老王妃宽厚,叫她不必挂心。
但文妙德心里知道,哪儿有这么简单?她细细一琢磨,便品出点味道来,于是便毛遂自荐,求老王妃收养了自己,亦承诺会好好听话,诸如此类。老王妃瞧着还是不怎么爽利,但也算是听进了她的话,于是便痛快任姐姐嫁出去,并附上了一些嫁妆,并把她接到了身边。
在文太后身边呆久了,文妙德也咂出了些味道。这老王妃想叫他嫁给圣人。
平心而论,哪个女人不想飞上枝头,当皇后?
但文妙德一向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些荣华富贵,身份权利,她和姐姐要来都没用。至于情情爱爱,更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几年前她就知道,姐姐喜欢衡阳王。
那时姐姐偷偷去看她,两人一道撑着雨伞在屋檐下,姐姐看向雨丝的眼神都缠绵而惆怅,偶尔提起王上时,姐姐也会笑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但笑容褪下,无论是文思思还是文妙德,都成了温驯的外家女,没有什么自己的脾气。
但即便是那样,姐姐还是选择了外嫁。文妙德见过姐姐的样子,心中虽遗憾,却也释然了。没那个命,但只要足够清醒,日子也能越过越有滋味。她们离开衡阳时,文思思的第二个儿子都已经出生了,虎头虎脑的,伴随着爹娘的欢喜,必然有幸福安康的一生。
从那时起,文妙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清醒。
文妙德笑道:“昨儿个还给您绣了个抹额,只一直在琢磨,上头的珠子嵌甚么好儿。能这般侍奉着您,妙德觉得这样的日子,已是很知足了。”
文太后在铜镜里看着文妙德的神情,也不好不好,只是笑了笑道:“你倒是个有心的孩子。”
不一会儿,膳房送来几笼巧的糕点,于是文太后便似是随意道:“妙德啊,你给陛下送去,就是哀家的意思,不要忙于政事,却伤了身子。”
文妙德缓缓吐气,微笑道:“喏。”
她带着两个宫人出了慈安殿,左手绞着丝帕,心中惴惴不安。她见过圣人两面,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心动的。
像她这样从底下一步步挣扎着爬到现在这地位的人,如何能不渴盼一个真正护她宠她的男人?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尊,沉肃而俊美,起话来声音低沉好听,又有些漠然而漫不经心,叫她一颗心都在砰砰跳。
但文妙德每晚都会提醒自己,要清醒。
她的喜欢太肤浅了,或许同姐姐是一样的罢,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又谈何真正的爱意?
况且他太危险了,如果是皇帝不在意的女人,在他身边一辈子,都会像是刀尖舔蜜,求而不得,不是疯魔,便是成佛。
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并不在后宫范围,不过前朝留下的几座宫殿皆有修葺,但他并不喜欢在后宫,登基以来除了探望太后,便不曾踏入过,当然,后宫也没有嫔妃,尽管也有提议广采秀女的折子,却都被圣人搁置了。
文妙德有太后的口谕,于是出入还算通畅,实在的,她心里头也有些忐忑难言。她是有一趟见到外头的紫宸宫,那样宏伟的宫阙里头,住着她连正眼都不敢相接的人。
捧着几屉点心,文妙德往宫道拐角走,自己都觉得胆颤。
促不防有人在她身后道:“是哪家姐儿?”
那声音又粗又沉,又猝不及防的,吓得她手一抖,点心便撒了一地。
文妙德由着身后的宫人来收拾,蹙着眉转身一礼,只是垂眸道:“我奉太后口谕,给陛下送点心。”
胡烈瞧她撒了东西,也没半点反应,只是淡然从容一答,便道:“是在下惊扰了姐儿,请您勿怪。”
他身材壮硕,一双眼睛威严如隼,起话来又很有力道,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般的眸子明亮水润,只是柔声道:“可是您惊了我,又害得我撒了点心,不知太后责怪下来,我该如何交差。”语气却没有半分责怪。
胡烈倒也不难堪,只是坦然道:“姑娘觉得该如何,若胡某能帮,定不推脱。”
文妙德冲着他柔和道:“无事,不过是玩笑话。”
被胡烈这么一冲撞,她衣裳也脏了,自然无法面圣,想必文太后也不会责怪。文妙德心里头也松了口气,一点头,又缓步回去了。
胡烈这次进宫,并非是要来论道政事的,而是一件私事。
年轻俊美的皇帝,嗓音冷淡道:“你想和离?”
胡烈点头,拱手朗声道:“陛下,臣之妻,乃镇国公府出身,不曾犯七出之条,只是与臣相处不佳,成婚至今不曾同房,相看两相厌。如此,臣只求您圣裁,为臣上两句话。”
圣人漫不经心嗯一声,道:“胡爱卿,此乃你家事,朕不好干预。”
胡烈道:“陛下!臣也是无法!臣妻倔强,不愿丢这个人!但臣却以为居家过日子,若不和离,便是害了她。臣愿奉上所有积蓄和宅邸,如此她下半生也可有靠。”
胡烈此人,算是个实心肠。过日子,他只求有个知心人,但偏偏这些日子过去,他心里头实实在在明白,程卓玉不是他的良配。
先头程卓玉给他纳了三四房妾室,只为了把他留在后院里头,又把整个家弄得乌烟瘴气的。胡烈一向不太管后院之事,也不太会和女人争辩,与程卓玉都不熟,更是无言以对,也就由着她折腾,只他避到前院吃住。奈何程卓玉还不罢休,大约是不想再摆个贤惠媳妇的样子,便着人把他干娘送去庄子里休养,只那头水土好,养养身子也无妨。
可是他干娘不肯,这老太太虽然随和,但认定的事体一向倔性,又因着身份不太愿意同儿媳争辩,又不肯叫他晓得,耽误了公事和人际可怎么好,于是四处命人瞒着,老人家生生给气病了,胡烈才知道这事儿。
他是实在忍不了了。程卓玉要扮个好媳妇,但却没那个耐性,性子里那股子浮躁和自私劲儿毕露无疑。他还记得新婚之夜,程卓玉实怎么嫌恶的,于是便觉得再这么处着没意思,便向程卓玉提出和离。
时下和离的夫妻还是很少的,即便有积怨,也要咬牙过一辈子,人人都觉得认命才好。可胡烈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一趟失误了,就要赶紧纠正过来,不要把两个人都耽误了才是。
然而程卓玉不肯和离,先是文文弱弱求他,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搬出国公府来压他,又啐他忘恩负义,不是好汉子。
胡烈只觉冤枉,明明这桩婚事他们都觉得不妥当,又是同前朝平兴帝定下的事体了,也不存在甚么能不能离的问题,那不若乘着大家都年轻,和离了也好。
但镇国公府确实是个问题,于是他只能求助当今圣人。
虽然这位陛下非常冷淡,大多时候不近人情,但大体上看,圣人还是非常明理的,对于下属也算是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