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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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墙之外是如火如荼的刑讯,方如海埋首伏案,列出一长串的名单,皆是与此事有所牵连的人。

    里面还有几个老熟人,比如从御马监提拔到内务府总管的汪景睿。

    这着实让方如海意外,他曾暗地里调查过汪景睿很长一段时间,他隐藏的很好,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底子干净得挑不出错处的人突然掉马,无疑是个意外之喜。

    他立刻差了俩锦衣卫日夜兼程,尽快把信送到京城将军府。

    他心情大好,挺直腰板伸伸四肢,一旁伺候的捕快适时奉上热茶。

    茶叶悠悠转,茶香清醇,是他惯喝的竹叶青。

    薄唇抵在碗沿,微张。

    “师父。”

    他手一顿,抬脸不耐烦道:“怎么了又?”

    全子嘿笑着走近,“那几个晕了过去,的怕他们嗝屁了,特意来请示您是否要泼醒他们。”

    “这天都没亮呢,晕了有三四回了吧。”方如海指尖叩叩桌面,“果然是养尊处优惯了,没吃过甚么苦。罢了,过些时日还得带他们上京,今儿就先这么着吧。”

    全子领命,回头传了话,便候在他身边。

    “跟着咱家一天了,全子你回去歇着吧。”

    全子受宠若惊,高兴之余竟然了个呵欠,好在方如海只是讽笑他两声,便放他回去了。

    四更天了,再过两个时辰天该透亮了。

    方如海想干脆就在这儿将就一晚,现在回去怕会吵醒楼清莞。

    坐了一晚脖子和腰都酸痛无比,他自嘲笑笑,自个儿还真是年纪大了,从前可没那么娇气。

    “公公,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方如海正活动着脖子,挥手道:“不喝了,咱家要憩会儿,你——”

    陡然的失重感使得方如海连人带椅下坠,脑子有一瞬的空白,面相憨厚老实的捕快冰冷的凝睇着他。

    “请方公公喝茶。”

    那人指着案上的茶杯。

    方如海闪过一丝慌乱,那杯茶绝对有问题,他死也不能喝。

    “你是柳丞相手下的人,对吧。”他勉强维持镇定,“名单和证据咱家早就送去京城了,所以就算你杀了咱家也于事无补。”

    “你倒不如跟着咱家,他们给你多少银子,咱家给你两倍!”他试着策反,“而且你该知道,咱家背后的人是谁,是手握十万精兵的万将军,连圣上都要忌惮三分的人,你跟着柳丞相那种满身酸气的文官,能有什么好处。”

    那人盯了他良久,眼神从冰冷过渡到嫌恶,在方如海惊恐的注视下,端过犹带热气的茶杯。

    “你要做甚么,咱家警告你谋杀朝廷高官是要诛九族的!”

    “放肆,来人!来人!”

    方如海双颊几乎要被捏碎,被迫开的口腔灌入了他最爱的竹叶青,那熟悉的醇香窜入五脏六腑,灼烧心肺,将濒死的恐惧不断放大。

    茶水饮尽,施加在他身上的力气消散。

    “你这种阉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杀你都嫌脏了老子的手。”

    方如海此刻听不进一个字,即使呛得涕泪横流也拼命抠喉,他不能这么死了,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浑身发抖,只能靠手肘撑地。

    “哈哈真是阉狗。”

    弓起的背部突然塌陷,方如海惨叫一声,那人的靴稳稳踩在他后背。

    “老子平生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种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脏东西。”那人嗤笑,“我很早之前就想杀你了,但一直寻不到机会,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机会了。”

    看着方如海痛苦万分的表情,他故意重重碾压起来,一边听他语无伦次的叫骂,一边抓过他的头发,面朝自己。

    恶声恶气:“方公公,您可还记得我啊,嗯?”

    突然放大的面孔,狠厉的神色以及他赤-裸-裸的憎恶,都昭示着这个人和方如海定然有过交集。

    但方如海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要是每个都认得,那真是仇敌满天下了。

    他咬牙:“无名卒,哪点值得咱家记挂!”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帮您好好回忆。”力气大的似乎要撕裂他的头皮,方如海疼的脸色苍白之极、

    “三年前,你府里有个叫-春-桃的婢女,因为误拿了新鲜的食材回家,被你狠心的卖到窑子!受尽折磨,最后屈辱而死!”

    “她可知她是我妹妹,我妹妹才十五!你怎么能如此狠心?”那人声嘶力竭的质问,他揪住方如海的衣领,疯狂摇晃。

    “那日我特意去你府里求情,求你放了我妹妹,你怎么的你还记得吗?”

    “你她是死有余辜!”

    他呵呵冷笑,“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忍辱偷生至今,就是为了取你这阉狗性命!因为,你死、有、余、辜。”

    方如海耳中嗡鸣不断,听一半漏一半。

    他对他所之事无甚印象,他一个月就回府那么一两次,哪儿记得住府里下人的名字。

    “是....是她有错在先,和咱家有何干系!”

    不过一个卖身入府的婢女罢了,他还处置不得了?况且还是犯了错儿的,没将她杖毙已是他仁慈。

    “事到临头还敢嘴硬,原想留你一个全尸,如此看来是——”

    噗嗤噗嗤,血液飞溅。

    那男人惊愕的瞪大眼,胸口、腹部、大腿皆是没了大半的飞镖,而这不过在瞬息之间。

    “方公公您没事儿吧,哎是下官来晚了。”

    王檀一脚踢开死不瞑目的捕快,拉起灰头土脸的方如海,替他扶正宫帽,掸掸灰尘。

    方如海龇牙咧嘴的扶着自个儿的腰,止不住的吸气。

    “传令下去,封锁宜县!排查可疑人员,宁杀错不放过,真当咱家好欺负么!”

    王檀忙不迭的应声,举目四望除了他俩和地上的死尸,竟没有一个捕快。

    心道,这方公公是多招恨哪,一路追杀不断就算了,到了衙门还逃不过,也是挺惨了。

    “王大人,还得劳烦您替咱家请个大夫。”

    话音未落,方如海胸腔忽的翻涌,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喉中腥甜,刺目的红让俩人都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方如海抖着手取出帕巾,想擦掉唇边醒目的鲜血,帕巾却一次次的滑落。

    “公公您这是.....”

    方如海闭了闭目,面色晦暗不明。“咱家中毒了,恐命不久矣。”

    他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王檀听闻后眉头反倒舒展了开,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丢到他手里。

    笑吟吟:“本官还当是什么大事,公公服下这枚解毒丸长命百岁不是梦。”

    解毒丸.....

    方如海心念一动,“是咱家夫人让你送来的?她知道咱家会遇袭中毒?”

    若真是,那不是未卜先知.....

    王檀摇首,摸着下巴道:“夫人早就将这解毒丸放本官这儿了,是让本官代为保管,一共两粒,你我各一粒。”

    方如海眼角抽了抽,解毒丸来之不易,莞儿居然放心让王檀这狐狸保管,还让他顺走了一粒。

    他越想越气,血液加速流动,头更是昏昏沉沉。

    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倒出药瓶里的解毒丸,一口咽下。

    “王大人怎么会深夜来此?”

    “不是公公您喊本官来的吗?”

    方如海皱眉:“大人笑了,咱家可从未差人请您。”

    王檀啊了声,颇有些茫然:“那就怪了,您夫人让本官四更天儿时来衙门一趟,是您有事儿要和本官商议。”

    方如海眉头一跳,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意乱。

    他疾步往外走,险些迎面撞上飞奔而来的元昊之。

    “滚开!”

    “你要去哪儿,知县府着火了!是大火!”

    他心中咯噔了下,一把揪住元昊之的衣襟。阴恻恻问:“莞儿可是出来了?”

    元昊之牙关颤,“她.....她被困在里面了....”

    方如海松开他,什么话都没,一瘸一拐的冲了出去。

    风声猎猎,他半抱着马脖子,忍着颠簸中的刺骨之痛,不断催促王檀再快些。

    马蹄笃笃作响,穿过了长街,那冲天的火光让他整个人一软,差点儿跌下马。

    “公公,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本官相信她定然没事。”

    “师父,您可算回来了,您和师娘的厢房着火了,师娘她......她出不来啊,这可怎么办啊师父!”

    方如海充耳不闻,一路逼近后院,里面聚集了一大波提水泼水的下人,浓烟滚滚,火势凶猛。

    他被呛的喉咙干涩,半眯着眼往前凑。

    “师父师父,您不能过去啊,这火还没灭,您当心烧到自个儿。”

    方如海目光凶狠攥住全子,“火烧了多久,为什么现在还没灭!火因可查清楚了!为什么不叫醒你师娘,让你师娘一个人呆在屋里!”

    他神色实在骇人的可怕,尖细阴柔的声音几乎要震破全子的耳膜。

    全子哆嗦着回:“的、的不清楚啊,也....也不晓得这火何时起的,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方如海愤然挥袖,抢过仆从手中的水桶,哗啦啦兜头一浇。

    “莞儿!你在里面吗?莞儿!”

    他边大喊边上了台阶,大火吞噬的声音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不敢想象,他的莞儿处于何种情境、

    热浪炙烤着方如海的皮肤,只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浑身暴汗,他却置若罔闻,坚定不移的上前。

    “方公公,您不能进去!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本官带你走!”

    “滚!”

    “方公公,咳咳,兴许夫人根本没在房里,兴许她早就逃出来了,您要是进去了岂不是.....咳咳!白白搭上了条性命吗?”

    方如海一喜,不住点头:“对对对,莞儿那般聪明伶俐,肯定早就逃出生天了。”

    他拍拍额头,“哎是咱家急坏了!全子动用府里所有人,不不不是宜县所有人,立刻马上去找你师娘!就算是将宜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

    井水浇透的官袍已是半干半湿,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转。

    所有藏人的,不能藏人的地方他都亲自去翻找,皆是一无所获。

    “莞儿!”

    他一脚踹开厨房门,空无一人,锅里还温着色泽乳白的鱼汤。

    他抹把脸,争分夺秒的去往下个地方。

    莞儿一定是像平日那样,躲在某个地方看他笑话,待四下里无人时,便会跳出来调侃他两句。

    他挥退跟着的众人,独自走到僻静空旷之地,仰头望着满天荧光。

    腔调温柔:“莞儿,折腾了半夜咱家实在是乏了,这里没人,你出来吧。”

    两侧是挂满冰霜的枝丫,比起前些日子的“硕果累累”,已然消融了不少。偶尔冷风卷过,那冰霜便啪嗒的下坠。

    莞儿喜欢听雨,一定也很喜欢听雪听霜。

    所以他就在这儿等等罢。

    “公公,火熄灭了!”

    “灭了灭了,您快去看看!”

    高高低低的火把寻来,方如海一个字都顾不上,忍着腰上剧痛健步如飞。

    空气中的浓烟未散,黑压压的一片断垣残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

    他出乎意料的面色平静,随口指了几个人去翻找,众人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怠慢。

    这场火几乎把整个厢房都烧了个精光,一踏进去便涌起飘絮般的灰烬。

    方如海负手而立,宫帽歪斜,向来梳得齐整的发髻微微散乱,大红官袍上印着灰扑扑的鞋印。

    乱衣蓬头,见他如此光景,王檀生出了几分怜悯和感同身受。

    天边泛起鱼肚白,忙忙碌碌的一票身影伴随着一声惊呼,而停了下来。

    “找.....找到了,是、是夫人......”

    恰逢吹过的风没能淹没这句话。

    方如海一动不动站得笔直,直至那具躺着焦尸的担架抬到眼皮底下。

    众人自觉垂首。

    静立许久,方如海突然云淡风轻一笑。“方才是谁这是夫人的,咱家瞧着刑房很是空荡,咱家一惯喜欢热闹。”

    一众丫鬟和厮吓破了胆,连连告饶。

    “公公,那、那真是夫人哪,的们没有撒谎,夫人是为保护六皇子的而葬身火海的!”

    方如海眼皮一掀,乌沉眼珠带着股狠厉。

    “葬身火海。”他又低又慢的重复着,忽的抽出王檀别在腰间佩剑,手起刀落,喷了自个儿满身满脸的鲜血。

    他动作快如闪电,连王檀都愣了片刻。

    吓疯了的仆从惊声尖叫,四处逃窜,却见方如海剑尖一指。

    “谁敢逃,谁先死。”他桀然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你们算什么东西,随便拉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莞儿,谁给你们的胆子,嗯?”

    “葬身火海,好啊,咱家便让你们试试这葬身火海的滋味儿。”

    丫鬟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公公饶命啊,奴婢伺候夫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您网开一面吧!”

    方如海仰头大笑,“好个网开一面,那你告诉咱家夫人她去哪儿了?你不是伺候她的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