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堕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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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与易茗棠再见,是南楚柳始料未及之事。

    她近乎不经任何思考地狠踹对方腿一脚, 慌忙地跑回县衙, 留身后戴半边黑面具的男人对着她的背影发呆。

    萧卫正欲出门, 被迎面而来的南楚柳撞翻在地,来不及伸手扶她起来,就见她急匆匆地整理两下地上散落的物什,朝内院奔去。他心里生出几分疑惑,但忆起自己当下要办的事, 便随手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继续前进。

    南楚杉低头取篮子中物,偶尔抬眼瞧脸上红晕半退的妹妹,笑问道:“不就是遇着个故人么?值得你这样慌乱?”南楚柳张张嘴,到了还是半个字都没有回应。南楚杉知她脸皮子薄, 不再调笑, 继续查看手中的物件。

    “这是什么?你又拿着我的钱乱花了么?”南楚杉举着样式颇为精致的簪子质问, 是质问,话语里倒更多的是无奈。南楚柳端详良久, 默默摇头, 又环顾四周,“大人去哪了?怎么觉着好像一整天都没见着他?”

    “晚饭都未至,何来的一整天?”南楚杉笑, “燕秀才前日得了幅古画,方才请大人去品赏。依着时辰,应当就要回来了。”南楚柳摸下巴,眼神在簪子上转, “若这不是我带回的,那便是他了。”南楚杉问是谁,她就把来时的事全然告知。

    南楚杉收起笑容,正色道:“这簪子做工精细,看着有些年头。或许是萧卫母亲的遗物,你届时寻个工夫归还罢。”南楚柳点头,接过簪子收好,又道:“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主仆两个人有些奇怪。”她心里还在记挂书房字条一事,眼下只得先探探姐姐的口风。

    “各家有各家的愁,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就成。”南楚杉将摊在桌上的东西全然摆回篮子,“这儿大多是娘亲急用的,劳你跑一趟送回去给她。”

    “好。”

    南楚柳刚走出巷不久,就见萧卫无头苍蝇似的在不远处乱转,于是快步上前询问。萧卫一看到她,身子倏然绷直,笑容也是硬邦邦的,“柳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你是在找这个么?”

    在她拿出簪子的瞬间,萧卫面上浮现难掩的喜悦,南楚柳见状一把将东西塞到他手里,豪气道:“你既然在我万事屋做事,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萧卫低头不住道谢,她摆手以示回应,又拍了下他的肩膀,侧过他回家。萧卫在她离去不久后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赶去。

    约摸走出百步,南楚柳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心中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她一时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纯粹觉着有些古怪,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原路返回。萧卫因着要尽快赴约,并未发现身后多出的鬼祟身影,径自攀山进入凉亭。

    待看清与萧卫相见之人,贴在凉亭附近大石头后头的南楚柳如同脚步抹油,一心只想开溜,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人按住脑袋不得动弹。

    “不是豺狼,不是虎豹,你怕他做什么?”

    “我不怕,就是不想见到他。”

    “那不还是怕?”

    南楚柳鼓起脸,“哥,你就不能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吗?”南楚枫轻笑,继续按着妹的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道:“卫战与易茗棠,你不觉着这样的组合很奇妙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易……”她的嘴忽然被大手捂住,头也被压得更低。好半晌后,才听到南楚枫低低的提醒,“先前他们似乎发现我们了。”

    “那现在呢?”

    “伸头罢。”南楚枫收回双手,望向亭中相谈甚欢的两人,“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易家那子的身份?”南楚柳点头。

    “在京城任职时听过他的传闻,现学现卖的。”

    南楚柳呵呵笑了两声,重新将目光投回他二人身上。

    “大哥,你不是会读唇语么?他们现在是在谈什么事?难不成真是在聊环海的风土人情吗?”

    南楚枫蹙眉,冲着妹的后脑勺就是轻轻的一记巴掌,接着听从她的嘱咐开始读取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谈京城的事。易大人请易茗棠前来环海带元宝回去,但易茗棠并不情愿。”

    “那他还来这里做什么?”

    “来寻故人。”着,南楚枫暧昧地扫南楚柳一眼,继续道:“战还真是会挑位置。谁能面对一个背影读唇语?”

    南楚柳抬手摸下巴,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连易茗棠都能跟易大人话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南楚枫对着她又是一掌,“你还真是蹲着话胳膊不疼。”

    “本来就不疼。”

    相较南家兄妹而言,凉亭内的氛围倒是一派温和。萧卫垂着眼慢腾腾地回应纸条上的内容,听眼前人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头前对方起京城近日发生的大闻事时,自己还能偶尔应和两句,可如今他谈及谁家的园林更为奢华、谁家夫人的衣饰更为精致,还真是叫自己回不出什么可用的话语来,只好随意应着,再一心告知对方真正需要的信息。

    萧卫这儿不好过,南楚枫那儿亦是,费眼费神读出的讯息皆是些家长里短之事,令他着实气恼不已。身边的南楚柳偏又爱问东问西,徒添烦躁。

    “你这个棠哥哥比杉儿那位萧三哥哥还难对付。”南楚枫叹气。

    正在观赏满屋古画嗅墨香的萧予戈猛然了个喷嚏,惊得燕秀才赶忙抬臂护住自己的珍宝。他讪笑两声,拱手致歉,接着绕书房转起圈子来。杨琦正驻足品味墙上的针叶松,见有人靠近,赞叹道:“这画乍一看粗犷得很,但细看之下竟发现笔触这般细腻,燕兄果真是识画之人。这天下间绘竹松之人不在少数,但其间最有名的当属谨怀先生。”

    “父亲泉下有知,定然万分欣喜。”

    杨琦又道:“只可惜这松画原有四季,如今只有幸得见冬之松。实在是有些遗憾。”他偏头看向萧予戈,“这般想来,还真是有些嫉妒大人。”萧予戈微笑摇头,“先生不必抱憾。来倒是惭愧,父亲的四季松本官也只是见过春冬两幅,剩余的兴许已在当年迁居时遗失。”

    “那还真是天下一大憾事。”着,二人一齐长叹。

    燕秀才踱步踏入他们中间,面朝冬之松道:“曾听赠画友人起,白鹭书院内似乎藏着夏之松。然这不过是道听途,无人亲眼在那儿见过半分卷影。”

    “当今圣上爱才惜才,却还是没有保住三幅画作,真真是叫人感到唏嘘。”

    萧予戈盯着画上的落款出神,“或许在今后的某一日,它们能够重聚罢。毕竟人生向来无法捉摸、”

    “那就借萧大人吉言了。”两位秀才异口同声道。

    萧予戈含笑不言。

    南楚杉处理完一干事务,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想到什么,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关好门前往后院。

    肉干正用前爪滚绒球玩,身边的元宝时不时吠两声。察觉到南楚杉到来,一猫一狗竞赛似的冲上前来,肉干仗着身形娇,一跃蹦到南楚杉怀里蹭她的胳膊。元宝则是站在她脚边吐舌头甩尾巴,一副求摸头的模样。

    南楚杉心觉好笑,弯身一手抱一个,肉干喵喵两声,在她怀里寻了个更为舒服的位置趴好,元宝抬起双爪搭在她的胳膊上。

    “我来得可真是有些不巧。”

    肉干懒懒地瞥来人一眼,继续团着歇息,元宝开心地汪汪两声,放下爪子原地坐好,大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扬起浅浅的一层灰。

    “怎么了?可是有事寻我?”

    周嘉海揉了揉鼻子,“倒不是什么要事,就是有个自称是易家的仆人的男子要求见大人。”南楚杉逗狗的手一怔,“人呢?你们不会把他发走了罢?”

    “那倒没有。我哥安排他在偏厅里等候,着我来向师爷你禀明此事。”

    南楚杉轻轻放下肉干,元宝伸手就要逗弄它,被它一爪子吓退。

    “且随我去瞧瞧罢。”

    周嘉海称是,跟在南楚杉后头走去偏厅。

    等待之人握杯的手微微颤抖,喝茶时眼神不住往边上扫去,收到屋内衙役们的目光,又赶忙低头嘬茶。在半刻坐立不安后,他期盼见面的人可算是现出身影,他忙放下茶杯,在南楚杉刚踩进偏厅的毯子时就急慌慌地上前迎接。

    边上衙役上好茶回到原位待命,南楚杉笑道:“可是不巧,我家大人眼下出门会友去了。若先生有事,可由我进行转达。”仆人双手揪紧衣摆,眼神有些闪躲地在四周徘徊,南楚杉随即抬手遣他们退下,等脚步远去,再度问道:“可是易大人有什么吩咐。”

    “易大人暂且无话要,但南大人却有。”

    南楚杉嘴角咧得更开,“怎么?是查到什么了吗?”仆人直起身子,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神色,举起三根指头,“南师爷应当不会忘记罢?”

    “三爪大哥的规矩我自然记得,到时自会买最好的材料烹调。”

    张三爪微笑,“那智桥的确被擒,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陛下并未派遣北都所掌事审案,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可依照京内可靠的线报,陛下当时的确大发雷霆,还把前来送饭的娘娘给赶出来了。”

    “智桥是榜上有名的大盗,既已落网,何以不审?圣心果真难测。”南楚杉叹气,“那,汤大人呢?他可有什么动静?”

    张三爪灌进一口茶,“你汤格潇?不知是否被人得知他曾与环海这边通信,这些日子反倒老实得很,该上朝的时候准时到达,该工作时丝毫不懈怠,瞧着比往昔认真许多。但我老觉得他眼熟得很,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南楚杉以指敲着桌面,“也许只是人有相似,不必强迫自己。”

    “对了,”南楚杉因这声惊呼蓦然抬起头,猫似的黑眼珠子静静望着对面人,张三爪抬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用力搁下杯子道:“我听闻京中有人正在出重金收购萧瑾怀先生的画作。你既是他们家的准儿媳妇,想必应该知晓一二罢?”

    “谁?”

    “对方有心隐藏,我自然查不到半点线索。”他凑近点身子,“不过,我还是探听到蛛丝马迹。”

    南楚杉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这身衣服好看罢?”

    “嗯?”

    作者有话要:  关键词:画;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