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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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夫在第一更之前,都会去庙洪街头的面摊吃上一碗阳春面。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走到面摊叫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坐下的时候发现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蓝袍道士。

    更夫问:“真人是路过此镇?”

    蓝袍道士点头。

    更夫笑道:“一路走来,可有什么趣事逸闻?”

    蓝袍道士摇头。

    更夫又笑道:“我最近倒有一事想不通,真人帮我解解看?”

    蓝袍道士微微颔首,“但无妨。”声音温温润润,煞是好听。

    更夫讲起,镇上又有一家猪肉铺子关门大吉了。

    这年头的一个镇子便有七八家卖猪肉的,难免有四五家不善经营,导致门庭冷落,生意惨淡。加之竞争激烈,关门停业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刚倒闭的那家猪肉铺老板,名叫张涂。

    要张涂祖上都是卖猪肉的,到他爷爷那一辈,更是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甚至在镇上开起分铺,一度垄断镇里的猪肉生意。

    到他这里生意已经败得一干二净。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简陋面摊上,更夫右手执筷,左手端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大口吃面,大口喝汤,直至吸溜尽最后一滴面汤,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呷一口茶,望着面前的蓝袍道士,咂嘴道:“方圆五里内,只要吃过张氏肉铺所卖之猪肉,万万不会再想吃第二口了,肉质老硬,又不新鲜,狗都不吃。”

    蓝袍道士形容清减,白净秀气,眼睛黑白分明,掂着筷子,眼前这碗阳春面竟是一动未动。

    更夫问道:“你到底吃不吃?”

    蓝袍道士这才慢斯条理吃了一根面,眼珠子转了两转,“重点是什么?”

    更夫目光渐渐炽热,“生意越做越差,张家的宅子倒是越住越大,前不久大家都瞧见他带着老婆搬进东边的大宅子里去了。奇怪奇怪。”

    蓝袍道士正要吸第二根面时,忽然看见一男子从更夫后方缓缓步行而来。

    更夫注意到道士的视线,往后一瞥,疾速转过身来,以手虚掩着嘴,凑近道士,朝他声八卦道:“他就是张涂,张氏肉铺的老板。”

    张涂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蓝袍道士两行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张涂垂下来的两只手上轻轻一点,旋即收了回来,低头将第二根面吃完,犹自轻声嘀咕:“看起来不像是卖猪肉的,倒像修缮的。”

    “什么?”更夫没有听清,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拍拍马褂,提起搁置在一旁的灯笼和锣,“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以往走到四更时,有几次经过他宅子,都会听见磨刀声,本来以为铺子关门后他应该不会再磨刀了,可这些天他照样在磨刀。也不知瞎磨个什么劲,这张家最后一间铺子也垮了,刀磨得再利索管屁用。”

    才完这句话,梆重重地往锣上一敲,一慢一快,连三次,更夫的背有些伛偻,声音却如洪钟,转身步入如墨夜色中。

    “天干物燥,心火烛——”

    关于磨刀声这件事,张涂也是无可奈何。

    镇上不知情的人,比如更夫,都以为张涂发神经半夜不睡觉,在家里磨刀杀肉。只有张家人自己心里清楚,忘了从何年开始,子时一过,磨刀声就会准时响起,仿佛有人拿着刀子贴着磨刀石,不慌不忙地磨着,一下一下,发出冰冷刺耳的嗤嗤声。

    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每次等他过去查看,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十余把刀安分守己地挂在墙壁上,哪里有什么可疑人物的身影。

    于是花重金请了人来看风水,那人怕是老宅作祟,另找住所为妙。然而,搬家也没用,只要一到点,磨刀声如约而至。如此反复折腾,张涂晚上睡不好觉,时间一久,人已没了精气神,再也没有做生意的心思。

    最近几日,磨刀声更为过分,声势浩大,甚至出现了两刀相接的乒乓斗械声。

    张涂气急败坏,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刀都给扔了。

    这下清静了,刀被扔了之后,磨刀声再也没有听到过了。张涂身心舒畅,心情一愉悦,便想喝酒,酒至半酣,夜也已深。

    这夜,张涂老婆睡到寅时,口渴醒来,习惯性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心里啐道:“这个杀千刀的,一个晚上都不够他鬼混的。”

    半倚着身子仰头往外一瞧,这一瞧将她骇得差点不出话来。借着惨淡微弱的月光,她望见张涂笔直僵硬地侧坐于凳子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雕,形如鬼魅。

    张涂老婆惊魂未定,心里发怵,尖叫道:“死鬼,你不点灯不睡觉,坐在那里干什么?!是想把我吓死么!”张涂并未作答,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张涂老婆披了件衣裳,起床点灯,托着烛台,走近张涂身侧,用力推了一下肩膀,“你要死唷,我跟你话呢——”

    这一推可不得了,张涂应声而倒,身体摔为两瓣,五脏六腑落得满地狼藉。

    一地的血。

    消息传得飞快,一时之间镇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据张涂死的极惨,是被人用凶器从头到尾一刀劈开的,身体里的肠子塞也塞不回去。伤口齐整平滑,可以想象凶手必定孔武有力,手起刀落时,没有一丝犹豫。

    奇怪的是,收拾尸体的时候,竟发现少了两只手掌,里里外外寻它不着,手掌切口也一样平滑。

    杀人凶手究竟是谁,就不好了。

    众人问张涂老婆:“你家老张有没有仇人?”

    她携着两个女儿哭哭啼啼道:“老张本分做人,从未生事过,哪来的仇人?平常除了贪酒这点爱好,也没别的坏习惯。”

    也不像是生意上的对手干的,毕竟铺子都倒闭了,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原本眼红张家不知道哪里来的钱搬了大宅子的人,也纷纷唏嘘不已,同情之余,请了法师来做法,一起帮忙料理了张涂后事。

    然而,没过几日,又出事了。

    张涂老婆夜里看到一个大刀阔斧的人影,挥着大刀要杀她,吓得魂飞魄散,等到惊慌失措逃至街上,却发现自己把两个女儿忘在宅子里了。

    顿时跌坐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街坊邻居有被哭声吵醒的,或拿着扫帚,或拿着锄头,或拿着擀面杖,围了过去。

    七嘴八舌问道:“是不是那个杀害老张的凶手?”

    “男的女的?”

    “长什么样?”

    张涂老婆泣不成声,又伤心,又害怕,只会颤抖着重复着几句:“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有胆大的组了队提着菜刀就冲进去了,才摸进去一会儿,就又提着菜刀出来了,对着众人摇摇头,“没有可疑人物,娃娃也好着呢,在屋里睡觉。估计张夫人做噩梦了。”

    张涂老婆一听不对,她没有做梦,并且真真切切有个举着大刀的人影要砍她,怪黑灯瞎火,没有看清此人面目。

    不容她反驳,远远一道声音传来:“张夫人没有看错。”只见一名年轻道士,蓝袍裹身,木簪锁发,斜背长剑,手执拂尘,分叶踏星而来。

    众人恍过神来时,只能瞧见蓝袍道士的背影。他一把推开门户,径直朝屋里走去,张涂老婆拭去眼泪,跟了上去。

    宅子内院漆黑一片。

    蓝袍道士点上一根蜡烛,回首问张涂老婆:“你家厨房在哪儿?”

    张涂老婆指着西边紧闭的门户道:“就在那边。”

    厨房灶台积灰,显然许久未生火过了。一圈逡巡下来,竟然没有刀具。

    道士查看一番,斟酌问道:“听张老板半夜三更有磨刀的习惯,刀呢?”

    张涂老婆闻言大惊失色,“前阵子他给扔了。”

    “为什么要扔?”

    她犹豫了下,左右望了望,有些捻神捻鬼,“我家老张从来没有在半夜磨刀过,正常人谁会在半夜磨刀?出来怕没人信,这两年,我们家每到半夜,就会听到磨刀声,刚开始的时候,怪声不一会儿就停下了,近来不响个一盏茶的时间不罢休。我敢肯定就是厨房里其中一把刀发出来的。我家老张受不了,前几天全给扔了。”

    谁知道这刀刚扔,人就死了,邪门不邪门?

    又道:“没搬家的时候就这样了。都以为老房子风水有问题,谁晓得搬了家还是每夜听到磨刀声。”

    这时忽而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声,道士一撩长袍,足尖点地,不过须臾,便已闪入耳房室内。

    没有举大刀的人影。

    原来是孩子半夜尿醒了。道士一甩拂尘,随手掐了一个诀,旋即,角落里的竹编蝴蝶便活了,颤动着蝶翅,在空中盘旋一圈,翩然落在孩子床边。

    张家女儿心翼翼地将木蝶托在掌心,破涕为笑,“阿爸的蝴蝶活了。”

    女孩子就是比较好哄。

    道士问张涂老婆:“要杀你的人影是在哪个方位看到的?”

    “卧卧房。”

    道士被请入了卧房。他一下子翻看摆设物件,一下子又敲敲墙壁,最后提着一支染着金漆的画笔问道:“张老板还喜欢画画么?”

    “没见过他画画。”张涂老婆拍拍脑门,狐疑道:“奇怪,这毛笔哪里来的。”

    “咚咚咚。”她看见道士又在敲衣柜内壁,四处都敲了敲,直至敲到一处,声音不似其它地方有实心感,他反手为掌,稍一发力,柜壁轰然而倒,一个半人高的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张涂老婆大惊失色道:“衣柜里怎么会有个洞?”

    道士矮身走入洞中,是一个暗室。

    暗室不大,刚好能摆上一桌一椅,一张供案,还有一尊等人高神像。

    他将烛火挨近神像,神像面善目慈,身披黄金甲,头戴宝紫金冠,右手持三尖两刃刀,左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道士走近凝视一看,原来是一只细长的石雕眼睛。

    一尊再普通不过的二郎神像,却有种莫名的违和感,不上哪里奇怪,有的地方漆面新,有的地方漆面旧。盔甲、金冠、左手握着的那只眼睛等部位漆面很新鲜,五官、大腿还有手臂又显得十分古旧。

    就好像一件旧衣服,破了又补,补的地方用的是新布,自然会新一些,又仿佛一名残疾人,装了义肢义臂,看着别扭已极且不和谐。

    道士将目光移至神像的两只手上,此尊神像最难以言喻的地方就是这双手了,表面看没什么毛病,但摸起来却有股恶心的滑腻感,这感觉就好像——

    人的皮肤。

    烛火渐长,地上的两道人影亦被拔长。忽然,烛火无风跳跃了一下,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一丝,紧接着,其中一条举大刀的影子开始抽搐般疯狂晃动着,蓦地挣脱地面,直立而起,毫不迟疑地挥动手中大刀,向道士狠狠砍去。

    道士恍若未知,就在黑影大刀的刀锋离他仅有一寸之遥时,“嗡——”一声剑鸣,背后长剑出鞘三寸,剑芒如星辰耀月自鞘中倾泻而出,剑气凛然。

    黑影凝滞的空档,道士已经画好一道黄符,将它拍在神像的脑门上,符咒贴上去的刹那,黑影也静止不动了。

    他拍拍长剑,让它莫要躁动。

    这场面被刚进来的张涂老婆撞见,“啊——”免不了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指着黑影哆嗦道:“就……就是他,就是他要杀我。”

    道士问:“你可知这密室神像?”

    张涂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对天发誓,我知道这密室才有鬼哩,老张从来没告诉过我。”

    道士又问:“你们猪肉铺子都已经关门了,何来的钱买这大宅子?”

    张涂老婆稍作迟疑,犹豫着:“老张跟我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钱。”

    道士摇头,“你可知这神像是用什么做的?”

    “石……石头?”

    “金子。”

    张涂老婆捂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猜张老板是用神像身上的金子买的宅子。”那日他在面摊看见张涂手上的金漆,又看见卧房案上沾染金漆的毛笔,再加上方才的一番检查,这尊神像乃是纯金造而成。至于神像浑身新旧不一这点,不难猜测,张涂若是有用到钱的地方,便来敲几块金子,是以不明真相的人都在纳闷张涂生意不做,何来的钱买大宅子。

    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了,便一目了然。

    “初看二郎像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是张老板敲下金子后,又怕冒犯本神,遂拿些石料做补替,再刷上金漆。”

    张涂老婆指着二郎像愤愤问道:“老张是被他害死的么?”

    “害死张老板的是这具邪影。张老板挖二郎像金子已是大不敬,又随意搬来挪去,还用石头塞补,就算之前真有神明存在,只怕也被他气跑了。”本是天上神,却沦为一尊破落神像,才让邪影有机可趁,鸠占鹊巢,变成它栖身之所。

    道士走近邪影,与此同时,长剑自行出鞘,悬于身侧,道士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巴掌大的人形状纸片,拿笔在纸片嘴部画了一个椭圆,搁在地上,念了几句咒语,那纸人瞬即站了起来,朝邪影跑几步,一把抱住它大腿,张大椭圆形的嘴巴,吭哧吭哧吃得津津有味。

    张涂老婆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半夜里的磨刀声又是怎么回事?”

    “敢问张老板将刀扔在何处?”

    “就在后山。”

    “还请夫人天亮后前去取来。”

    张涂老婆不明所以,“几把破刀还拿回来做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几把刀的其中一把,正是用二郎像原先的兵器磨而成,现在你看到的神像,手里拿着的大刀恐怕也是张老板后来替换上的。磨刀声是为了警告邪影,兵刃交接声,大概是那刀出来阻止邪影行凶。它是在保护你们。”

    此时纸人已将邪影进食的差不多了,道士脚边不知何时躺着一只古朴的棕色木盒。纸人吃完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摸摸纸片肚子,伸伸懒腰,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爬到棕色木盒里乖乖躺下。

    “对了。”道士突然出声,把张涂老婆吓了一跳。

    她惶然道:“什……什么?”

    “张老板是不是少了两只手?”

    “是啊。”

    道士对着这尊神像拜了拜,随即迅疾掰下神像的双手,递到她眼前,“张老板生前最后一次拿的金子,是神像的双手。估计他忘记用别的材料装回去,邪影才把张老板的两只手拿来替补空缺。”

    第二日天刚擦亮,张涂老婆将那几把刀悉数拿回家,道士一看,里边有一把斩骨刀正是三尖两刃刀重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