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月
夤夜。
有侍仆掌灯,急急走在甬道深处,灯火随着婆娑的人影摇晃,映在不远处的宫阶上。
再往前去,便是长生殿。
“王爷,到了。”
马车停落在长生殿门口,只一瞬,车帘子便被人轻轻掀了开。车内之人稍稍抬眸,视线穿过车帘,望向那灯火通明的正殿。
少时,他走下马车,紫袍上的横襕拂过车旁的帷帐。殿门前的宫人见了来者,忙不迭地跪了一排。
正是当朝祁王萧欤,字琼之。
萧屿整了整官袍,又朝殿内望了一眼,“陛下可是睡下了?”
长生殿内宫灯通明,这哪里是睡下了。
虽是如此腹诽,殿门前的宫娥还得恭敬回道:“回王爷,陛下正在殿内与谭大人议事,此刻还未歇下。”
闻言,他竟也不找人宣报,直接迈步,乌皮六合靴利落地跨过长生殿的宫槛,转眼便来到殿前。
殿内,桌案上摆着三盏灯檠,将整个长生殿照得透亮。那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男子坐稳坐于案前,桌案边正伏跪着一名穿绯色官袍的男人。
新帝见了来者,讶了一讶,“祁王怎的也在这时来了?”
萧欤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谭楷文,不答反问:“御史大人这是做了何事,陛下要这般罚他。”
“是他自己非要跪,难不成还要朕死命拦着他,”新帝轻嗤一声,转眼间,又好似想起什么来,“祁王方回京,便如此着急进宫是为何事?”
案前的男子拖长了尾音,忽地眯眼,“莫不是也是为了华家的事而来?”
萧欤一默。
皇帝萧景明将神色凛了凛,眼底浮现了一丝不耐,声音泛冷。
“若是为这事儿,祁王还是请回吧。朕没有那闲工夫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给朕跪在长生殿里头来。”
“华参朕是一定要杀的,华家朕也是一定要灭的。朕乃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连杀个臣子都不成了吗?”
正着,萧景明将手中的狼毫一扔,大有赶客之意。
萧欤面色未变,徐徐道:“华参,陛下杀不得。”
“有何杀不得?”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乖戾,“你莫再同朕什么朕方登基,天下未平。这些话,朕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就是要杀华参,不光要杀掉华参,还要灭了华家满门。
此语一出,跪在地上的谭楷文已凉了半截心。
萧欤也将眉头拢起了,沉默少时,又转而问:“那——华美人呢?”
华家嫡女,昔日的太子妃,如今的华美人华枝呢?
当如何处置?
“华美人”萧景明简单利落地吐出一句话:“也杀了吧。”
华家上下,杀无赦。
一瞬间,萧欤面色微变。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女子一袭绯裙,双鬟微垂,于春宴上,抿着唇唤了他一句:
——叔父。
神色灼灼,面容桃花。
当年,她奉了旨将要嫁入东宫,故此要随着萧景明,唤萧欤一声“叔父”。
一时间,萧欤竟有些恍惚。
见状,伏在地上的谭楷文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刚准备出声,只见皇帝冷眉一扫:“闭嘴。”
“再出声,朕就砍了你的头。”
谭楷文一噎。
“朕困了,祁王,你且回吧,”龙椅上的男人已有了恹恹之色,将手一挥,“把谭御史也给朕一同带下去,若他再多嘴,便拔了他的舌头。”
谭楷文只得与萧欤一同退下。
殿外月色落拓,萧欤走得极快,方走到马车前,突然听见急急一声:“王爷,且留步。”
他步子一顿。
只见谭御史快步走上前来,瞧着马车周围的侍人,欲言又止。
萧欤立马会意,“谭御史不若与本王一起,于宫中走走?”
对方点头,又侧脸对身旁的苍头道:“本官与祁王一同散步,你们不必跟着了。”
就这样,二人心照不宣地走至揽月亭前,谭楷文突然一揖。
“多谢王爷了。”
萧欤目光缓淡:“谭御史客气了。”
绯袍男子叹了口气,“如今节度使拥藩自重,地方势力一度膨胀,陛下还斩杀良臣……这天下,怕是又要大乱了。”
谭楷文话中另有所指,萧欤默默听着,不作一声。
谭楷文知道,祁王萧欤话少,心思却极为缜密,见对方不语,他便知道祁王心中定有考量。
他便一步步指引着对方:“可怜华将军一生鞠躬尽瘁,帮陛下夺位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鸟尽弹藏,兔死狗烹。
紫衣男子点头,应了他的话:“嗯,是可怜。”
瞧着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不知在思量着些什么。
“更可怜华将军还将女儿嫁于陛下三年,如今弃便弃了,”绯袍之人又叹,“可惜了华春宫的那位华美人……”
只是他还未完,身侧之人突然断了这番言语,“谭御史今日的话,似乎有些多。”
祁王的声音听起来凉飕飕的,言罢,便要朝亭子外走去。
谭楷文连忙唤了一声:“王爷!”
萧欤不理他,脚下不停。他的乌发只用一根金带子束着,紫袖翻飞,大有魏晋之气度。
“王爷——”
那人无奈,忙不迭地追上去,吐出腹中言语,“王爷可是要发动兵变?”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恰恰只让祁王一人听了去。果不其然,对方脚下一滞,终于缓缓转过身子来。
却是不置可否。
半晌,紫袍男子不咸不淡地出了声,双眸如月,却是精细异常。
“何人同你的,可是苏侍郎?”
“无人同下官,”谭楷文笑了,“下官猜的。”
萧欤似是有些惊讶,眸光轻轻动了动。
“王爷放心,下官若是想风闻奏事,便不会与王爷如此闲情信步了。”
唯恐祁王误解,谭御史连忙解释道。
那倒也是。
听到这里,萧欤眼底的寒意不禁退散了三分。
不过,若是谭楷文想去上奏于萧景明,他也是不怕的。这些年,旁人泼到他身上的脏水,可从来都没少过。
“楷文只想,如若王爷事成,定……”
身侧的御史大人突然开了口,“定莫蹈先皇之覆辙。”
信宦官、杀良臣、分权藩镇。
重徭役、兴土木、盲目扩张。
朝纲上下,万马齐喑;山河表里,倾圮动荡。
有清风徐徐而来,拂于萧琼之面上,他默了少时,郑重其事地出一个字:“好。”
宫火与月色掺着,映入紫袍男子眼中,明灭恍惚。
得到回应,谭楷文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又恢复了笔挺的身段,须臾重重朝眼前之人一拜,一字一字,“谭某谢过王爷。”
这天下,总要有人来接手的。他谭楷文不愚忠于一帝,在这以智力相雄长的门阀政治中,只愿追随彪炳千古的明者。
萧欤还未来得及将他扶起,从亭子的另一边儿突然转来一个身形。那人一身鹅黄色宫服,跑得极为匆忙。
二人眸色,皆是一暗。
对方没料到亭角这边儿有人,一个不留神便撞到了萧欤身上。
是个丫头。
吃痛一声,那丫头慌忙跪下,哆哆嗦嗦地颤:“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冲...冲撞了大人!”
宫娥不知面前二人的身份,见着他们皆穿官服,姑且全唤了“大人”。
谭楷文敛了神色,凛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面上泪痕依稀:“二位大人,奴婢奉了主子之名,去长生殿中找陛下。事情焦急,不想冲撞了二位大人,还望大人们恕罪。”
“你家主子你是哪个宫里头的丫头?”
绯衣男子问道。
不等她回话,身侧的祁王突然将眉头一皱:“你家主子怎么了?”
这丫头,他是认得的,是华美人的侍婢。
好像是叫瑶月。
瑶月哭着道:“我家主子入睡前身子便不爽,半夜里突发了恶疾,现在要去长生殿禀告陛下。”
谭楷文虽然不知对方是那个宫里头的仆婢,却还是忍不住地问:“太医院呢,他们难道不管的吗?”
对方满脸凄悲,“没用的,奴婢去太医院请了大人们好多次,太医们都不愿管我家娘娘的病症,若是再不去求陛下,只怕、怕我家娘娘她......”
“哎——”
谭楷文愣愣地瞧着,原本立于身侧的男子突然迈开了步子,飞快地朝着亭下走去。
转过长亭,萧琼之一步步循着华春宫的路,华靴闷闷敲于宫阶,却是健步如飞。
一颗心,忽得也吊在了半截。
华春宫门微掩,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只手推开宫门。只见寝殿内,一双黄烛烧得微暗,恰恰剪出了床帘之后,女子娇柔的身形。
萧欤于殿外,试探性地唤了声:“娘娘?”
殿内无回应。
他一咬牙,竟推门而入。廊间有夜风穿过,拂响了飞檐下的铜铃,女子在一片琳琅里,咳出声来。
她的声音细软,宛若莺儿一般,就这样轻轻啄在萧欤忽地放软的心坎儿上。他放眼望去,室内香炉正燃,袅袅香气攀着床幔直上,映出帐内之人娇软的身形。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而后又轻轻唤道:“娘娘,您……”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帐子内传来,那声响,牵扯着他的心尖儿堪堪了一个颤,让他压抑着眼中的风起云涌,上前握住了薄翼般的床幔。
一颗心,跳动地飞快!
床幔被撩开的那一刹那,榻上静坐的女子忽地转过头,她的身后有皎皎月色,悉数涌来。
萧琼之一骇,瞧这眼前之人,哪里有半分病态?分明是一双明眸似月,眸色如水清明。
见了来者,华枝并不惊讶,她将青丝随意往脑后一挽,红罗披衫,就这样逶迤着下了床。
“嫔妾华枝,请叔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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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妧这辈子,算是和傅青顾脱不了关系了。
她贪玩被夫子罚,是傅青顾就默默蹲在学堂后,等她抄完经书后带她回家;
她骑马冲撞了权贵公子,是傅青顾将她护于身后,同对方争长道短。
一纸皇命,她被迫嫁给那个不学无术的孙姓纨绔。同样是傅青顾于她大婚前夕时,将正欲策马逃婚的赵妧截下。
男子瞧了她身上的喜服一眼,“要不要嫁我?”
瞧着对方那张清冷至极的面容,赵妧一个哆嗦,勒紧了马缰,“驾……”
然后,她看见那个整日不苟言笑的傅公子,面上笑开了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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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未想到,她与他之间,还有下辈子。
赵妧看着书桌前认真执笔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合着我还得给再他撒一辈子娇是吧?
傅青顾也看着一旁连牙都没长全的赵妧:
得,又得供着这祖宗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