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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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来不及细想,脑后又猛然传来一阵痛意,索兰用肘跟击他后脑。下一瞬间方征就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方征从黑暗中恢复了意识。他眼睛还没睁开,只觉得身体在摇晃,耳边听到蹄声。自己是在一匹坐骑背上吗?但并没有感觉向前运动,估计这坐骑在原地转圈,被系住。

    他鼻尖嗅到青草的味道。方征睁开眼睛,却仍然一片漆黑,随即从光线感应的明暗中反应过来——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块黑布。方征试着活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手脚依然被草绳捆得严严实实。方征本来能用自己的武功,待要提气发力的时候,却觉头昏气闷,四肢仿佛灌铅似的。不管他这套功夫多么厉害,最基本的仍然是使用力气。但现在就像是病久了浑身都被抽空似的,根本一丁点劲都使不上来。方征心下骇然,嘴里残留着苦味,自己这是被下了什么药吗?

    方征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周围很安静,应该是在露天,听得到野兔蟋蟀等动物偶尔活动的簌声,几片草叶还落到他脸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方征那远超常人的耳力,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惨的喊叫:“啊————!”那惨叫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停止后,以方征的耳力就听不到动静了。

    方征只觉得分秒难度,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实际只过了几分钟,但方征感觉到都快要过了一年。他又听到了长长的“啊————!”惨叫,这回是好几个人一起叫的。

    方征留着心去数,一分一秒过去了,他是半夜被绑的,现在估计还没天亮,夜黑得愈发浓稠。远处的惨叫声响了二十八次。有时候是一人,有时候是好几人。有些人的叫声短促凄厉,有些人的叫声漫长痛苦。直到夜深露重,方征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浸湿了,他才远远地听到了单人前来的脚步声。

    这是夏渚女将军索兰的脚步声,她穿的鞋子是牛皮所制,鞘过的,脚步声轻如猫。从前后甲胄和兵刃碰撞也可以听出,她有备而来。更令方征心中骤紧的是——有青龙岭铜风炉所制的兵器铜声。青龙岭地处潮湿,铜风炉又旧,当时为了制出足够锋利坚硬的刃,在经过祖姜的陶范技术磨合之后,会在铜里面加入其它矿砂,所以声音敲击上面有些隐哑。一把长刀和一把短剑,就挂在她腰间。

    方征在心中想,索兰已经去过了冶炼兵器的铜风炉?她得手控制住了吗?刚才人的惨叫,是她在刑讯青龙岭的武士吗?

    “醒了就不要憋着,你猜发生了什么?”索兰听得出方征醒后的呼吸声。但她并不知道方征耳力远超常人,普通人不会听得到那些在地下深处的惨叫之声。青龙岭的矿山挖得深,矿脉当初连着三苗人守护的“黑脉”。这段矿虽然被火山爆发截断,但仍然有当初大青龙到处乱钻留下的遗迹。再加上本身地貌属山水溶洞,稍微往里面挖,并不费劲,就找到了如蜂窝煤般纵横曲深的天然石穴。附近还有獬豸住的日月温泉。这里面的地热资源很丰富,越往里挖也越能更好地利用。铸造武器的铜风炉被安置在在矿洞最深处,平时有兵丁把守。主要由九黎的铜牙负责冶炼。

    “不管你去逼问什么,看来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方征冷冷对索兰道,“否则又何必回来问我。”方征开口后才发现嗓音沙哑,声音也喊不出来,仅仅能出像气流般声的话语。这估计也是拜什么毒药所赐。

    “方征,你的子民真的很奇怪。”虞朝大禹在位时,万国来朝,九鼎划分九州天下。夏渚是大禹的儿子启君建立,夏渚也有许多部落归附。索兰带兵征战多年,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部落。她的并不是华族人的长相有什么异样。而是这些人一点都没有“服从自觉”。这指的是,在强有力的威慑之下——不管是强悍武力、高深毒术,哪怕是这个部落“图腾”代表的怪物——人总会有害怕的东西。

    可是华族子民,首先,并没有一个“图腾”或是类似夏渚的“四巫灵”那些成体系的“信仰”。来路上索兰也调查过,华族既有双头并封龙,“神使”是连子锋,有花与龙的血脉。索兰觉得,看来华族人信的是“龙”以及其族裔吧。然而她很快发现,并非如此。

    索兰昏方征后,没有立即公开挟制到所有人面前。与她同行的有五个好手,在这一路上都因为各种原因折损了。最后一个丧生在野牛群的蹄口下。她只身潜入青龙岭,没有帮手,哪怕制住方征,依然很危险。何况她此行还肩负着其他任务,可不是来跟方征同归于尽的。

    于是趁着夜色,索兰把被击昏的方征卷走,先把方征藏在青龙岭边缘某个偏僻无人的荒丘下。她把方征紧紧绑牢,给他喉咙里塞了两种毒药——这是夏渚珍贵的秘药,一种吃了让人没力气,一种则让人嗓子几乎沙哑,无法高声呼喊。

    然后索兰拿走了方征随身携带的钺杖。只身潜入铸造武器的铜风炉矿洞深处。

    骨牙等九黎战士、犬封大行伯的儿子,带着青龙岭的大约半数兵力守在矿区外。可索兰是爬上了矿脉顶,靠着高超的手段缩到山坳里潜下。没有正面遭遇外围大部分兵丁。只在深入矿洞的路上,见到了带着几十个精锐战士守在必经路上的二铜牙。

    当是时也,她以“你们首领在我手上”为要挟,亮出那钺杖,这东西方征从来不给别人,连子锋都不能拿。那些战士们一看居然落到这个女人手中,谁知道首领到底出了什么事,被她弄到哪里去了?又是生气又是愤怒。

    索兰亮出方征的钺杖,冷声道:“不放我过去,你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下落。等过了几天,他就饿死在某个无人找得到的角落了!”

    二铜牙他们咆哮着冲过来想要拿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们心中也未尝没有闪过一丝怀疑——方征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女人挟制带走?可那象征权势的,还镶嵌一颗由马上飘敬献雪白鱼目珠,的确如假包换是方征的钺杖。首领真的身履险境了吗?

    而这个女人——在几十人俱被她放倒后——二铜牙那向来不太转动得快的脑子,这才意识或许她所言非虚,搞不好首领真的栽在其手中。她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这战斗力,恐怕得仆牛、甚至连子锋才能制服她吧?二铜牙待要大声呼喊求救,脖子却被一掐,嘴里塞了什么苦涩的东西,然后他就也只能沙哑着嗓子声话了。他们武士几个背对背捆在一起,眼睁睁看着索兰去破坏他们珍贵的生产资料:

    索兰先来铜风炉面前。它的下方用滚木和圆石架着很高的支架,里面有一条为了利用地热熔浆专门凿出来的长筒口,铜风炉就稳当当架在上面。旁边还堆放着数不清的黑脉、木材,是地热燃烧不足时的补充。另一边则摞着山般高的陶范碎片、大石块和矿块原料。大部分是铁矿石,看成色都是这石穴里开采出来的。在更远处则悬着一大面榕树气根绑满的藤墙,上面悬挂着许多崭新的匕、刀、戟、锤、枪等十八般兵器。青龙岭兵丁有五千余人,靠这日夜熊熊燃烧的风炉,华族子民都配备了武器。

    索兰爬上那铜风炉的顶端,用劲去推,铜风炉重约千斤。她无法用自己的力气推动。随即她取了一只大铜锤,朝着那风炉支架下方的石头和木架支撑处狠砸。在发出惊天动地的十几声响后,那支架的中截轰然垮烂。重心不稳的铜风炉就像一个迟钝的老人从高处慢动作歪斜,沉重的身躯怦然倒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震得山洞都颤了几颤。铜风炉的半边完全被自身高处落下的重力压碎了,往日能吞吐铜汁铁水的身躯,在那几下破坏后,四分五裂。

    那些看守此间的士兵目呲欲裂就,恨不得杀人。可他们在地上俱动弹不得,声音也被药得沙哑粗糙。

    “你们信的是龙,怕的也是龙,对吧。”在破坏铜风炉后,索兰开始逼供刑讯。她挑了藤墙一柄最最细的匕首,猛地扎进一个武士的肩头,“可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訇蚁吃掉了你们的龙。”

    逢蒙带回来的消息是,訇蚁已经在建木的弱水边除掉了并封双头金龙。索兰表面上相信了,华族的龙实在太危险,若真能除掉实在是一桩幸事。可长期征战让她对一切保持怀疑戒备。她这番孤胆独刺,南下青龙岭,也未尝没有再仔细探查消息的意图。

    然而方征对华族子民的都是龙在外面巡逻,它很久没有出现,方征的威信暂时能压下族民的不安。那些武士却听到索兰揭露龙已经被訇蚁吃掉的“真相”,不少武士都心中剧震,想到这段时间不见踪迹的龙和首领安抚般的辞,蓦然暗自心惊。

    当然,也有人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

    “什么怕这个怕那个的。才不信你这女人胡八道!”二铜牙破口大骂,“我们的龙很快就会回来,首领不会放过你的!”

    “你们首领?哼,他自身难保。”索兰又去刑讯另一个武士,熟练削下他指尖一块肉,“很快回来?看来你们相信龙没死?它到底在哪里?”

    “龙在你【】里快活!”另一个武士痛呼着,骂得口无遮拦下流,“回头从你肚子里钻出来!”

    索兰面色微妙,倒不是这下流话触到什么她的什么逆鳞。以女子之身一步步爬到这位置,有些语言早就具有免疫力了。而是她在刑讯完毕后,回到那偏僻隐蔽点质问方征的:

    “你的子民似乎对‘龙’不虔诚。他们言语中对‘龙’没有‘怕’,你靠什么统治这些人?方征,我能抓住你,明你只是个凡人罢了。为什么?”

    这格外使索兰烦躁,她概括不出来那种感觉,本来制住方征已经大功告成了。铜风炉也毁掉了。那些武士虽然不肯屈服。最简单的,几刀杀了就完事。看似艰难不可能的任务,她已经完成了一半。龙到底是真的被訇蚁吃掉,还是在外巡视依然不得而知;但至少那上古传的生物,并非完全无懈可击。虽然湖中大冰夷暂时不知该怎么解决。但只要把方征抓走,照着主君的估计,青龙岭会不战而溃。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湖填埋或下足剂量的毒药,弄死那只冰夷。

    可索兰总觉得还有莫大的危险,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从对“龙”的态度可隐约窥见,青龙岭族民,和她接触过的夏渚国民或是来朝奉的部落都不同,是完全特殊的异类。方征是怎么让这些看似没有任何信仰与恐惧的族民臣服的?

    “靠什么统治?”方征冷笑着沙哑道,“民心。你知道这词的意思吗?”

    索兰皱眉,没有听过这个词。她是奴隶出身。夏渚的奴隶非常少,这使得她的成长经历格外坎坷又富于传奇。当然那些也已经早不是她生命的重心了。她在意的是方征的奇怪表达,什么是“民心”?

    事实上,直到16岁,她才模模糊糊开始对所谓“民”有一点概念。

    她十六岁那年,仲康还不是夏渚的国君,是夏渚的四王子。在他的前面,已经有兄长太康继位。然而太康是个暴虐的疯子,他一刀砍在神庙的獬廌脖上,血奔如水,神兽哀鸣而走,不见踪影。

    “什么民!这世上只有巫君一种声音!我就是巫君!我不要虞朝留下来的破动物,虞朝已经死了!如果虞朝的办法是对的,它就不会分裂!”太康举着刀,有一个反对意见的下属站出来就砍一个,那段时间他足足杀了十二个重臣。

    尧舜禹缔造了庞大富庶的虞朝,是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度。它的人口数量达到顶峰。是方征父亲口中代表着一定政治经济文化实力的真正“大国”,是后世经学家赞美的“圣人三代”缔造的盛世,是知识分子理想中的“田园牧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实公正勤劳的人得到尊重与重用,奸佞诡计狡诈无处容身。政通人和、诸事清明、人民安居、健康长寿。后世为礼教奔走的孔圣曾经无数次赞美并怀念上古德君的国度,歌颂着他们的仁慈和教化之德。哪怕远处依然有恐怖巨大的动物和半兽怪物游荡,但有大羿那般神勇的武士,环境保卫帝国的安宁。

    可是在崇禹帝死后,其子启在祖姜涂山娇的扶持下,并未顺从大禹禅让的伯益,而是自行登位称王。虞朝就此分裂为虞夷和夏渚。夏渚的继承人制度更加牢固,太康是启君第二个儿子,比之父辈偶尔还遵从虞朝旧俗遗风,太康在政治上的表现更加激进极端。他大力推崇夏启时代尚在孕育的巫灵文化,在逢蒙等臣子的支持下,以完全斩断母体联系的姿态,先是废止了“不得垒土为城”的大禹旧规,随即拆毁了决断狱讼的神庙,赶走了读取人心谎言的獬廌。

    太康征兆十万余民众,修筑高九仞的巫灵台,雕刻四神之像,“韶舞”这原本兼顾着国君与民同乐、庆祝丰收与祈祷来年顺遂功能的舞蹈,也经过改动,变成了朝巫灵祝祷、恳求他们降下神威祛除病痛灾祸,朝敌人诅咒的祭祀之舞。

    太康在位三年,一年办一件惊世骇俗的改动。其父启君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去逐步收束中央集权,却依然不敢把奴隶制的实质放在台面上,最终也没能完成改制。太康每杀一个人就重复一遍:只有他真正懂得父君的心愿和志向,懂得夏渚继承自虞朝的所谓玉礼只是冠冕堂皇的外衣。他妄图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启君铺好路的改制全都一步到位,三年后换得的却只有被最开始大力支持他的逢蒙割下头颅。

    “兄长太心急了。”继任夏渚国君仲康当时只有十八岁,“民要驯,不能粗暴丢掉,一步步来。”仲康知晓上任国君被终结的原因。在后世,这个词是“倒行逆施”。

    那是索兰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民”的概念。

    十七岁索兰带领散兵游勇了结太康的心腹守卫羲伯,以铠役军先锋官的身份站在新主君身边。当初支持过太康改制的大部分臣属又来支持仲康,在他们眼里,四王子脾性要温和些,至少不会随便杀那么多人。在这些臣子中,最开始支持太康改制的逢蒙,也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献在仲康面前。这位“三朝老臣”的一只眼睛刚被祖姜的昆秀营弄瞎,可逢蒙依然在政变战斗的第一线,驱使着那支自虞朝分裂就牢牢为他所控所用的“飞獾”军。

    悍将和新君,那时候互相问对方的一句话是:“太康做的事,错了吗?”

    “没有错,只是太快。”

    “没有错,只是太快。”

    在只有君臣三人的场合,仲康教索兰理解他真正的政治意图,逢蒙则在一旁补充。仲康淡淡指教着年轻的女将军,“虞朝已经死了六十年。夏渚不能走老路,在这一点上,兄长其实没有错。可惜他不但要杀另一条路的人,还要杀我们这些同路跑得慢一点的人……”

    “虞朝还在世的,最老的那一批,也就是我这样半截入土的人了。”逢蒙感慨,“它分裂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就敢拉满弯弓对准我的老师——战神大羿。我是和旧时代决裂的人。虞朝的路,不能再走,也没办法走下去。我支持太康王子,可他走得太急太快,我劝他慢一点、稳一点,不要完全不听别人的意见。但是他……唉。”

    “那要走什么路?”索兰皱着眉头。她刚解决了太康的残余势力,本来以为仲康奉行的是不同政治主张。此举令她迷惑。不按虞朝的来,又该怎么统治呢?当然,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慢慢来,把该丢的丢掉。”仲康表情温和,出的话却让索兰费解,“父君和兄长的愿望是一样,也是我的愿望。分裂的土地,我也会重新统一,还将缔造一个古往今来史无前例的庞大国度,且不会三代而亡。索兰,你能明白吗?”

    “不能。”她实话实。

    “虞朝都是民。但我们不需要民。因为民会有愿望。”仲康细致解释道,“所以坐在国君位置上的人,必须满足民众的愿望才能继续维持下去。陶唐帝、姚虞帝、崇禹帝都是太伟大的人,他们满足了大多数人的愿望,自己也累得身死,死了还要殉身封印怪物。可那样伟大的人,几千万个人里也挑不出第四个。比如崇禹帝禅让的伯益,他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没法满足那么多人的愿望。至少没法满足父君的愿望,所以父君才会自立。虞朝就此分裂了,没法传到第四代,所以它的路是行不通的……可我想统一夏渚和虞夷,我要训练军队备战,我要增加境内的人口。怎么办呢?民有愿望,太难管了。”

    “那么……”索兰迟疑道。

    “如果他们都变成牛羊,就好调度得多。管牛羊是最简单的,吃饱穿暖,健康无疾,能供应物资和兵丁。其他的愿望都先封存。所以我,夏渚不需要民。”

    仲康轻言慢语的,表情愈发平静安然,逢蒙脸上闪过赞许的神色。索兰欲言又止,又摇摇头把那丝疑虑甩出脑海,她的信念就是为仲康除掉敌人、奉行他的决策,其他的暂时不需多想。是民还是牛羊,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区别。她只知道自己从前是奴隶。奴隶大概不如动物,所以能当牛羊已经很好了。

    在此之后,仲康的怀柔手段表面上安抚了大部分臣属。毕竟夏渚的子民大部分继承着虞朝的记忆,不可能立刻同意奴隶制改动。这也是太康不得人心最终失败的原因。仲康聪明得多,他不会强迫民众无条件劳作,只是大力宣传四巫灵的神启和惩罚。他带头拆除了城边的高墙,看似效仿祖父崇禹帝的德政。但他把从前虞朝民间自发形成的铜、蚕、玉石等生产和交换场所,都慢慢收为国用,让民众在其中务工。韶舞每年办得愈发浩大艳丽,祭祀的词和对四巫灵的夸张演绎也一年年深入人心。就像他所,慢慢来,十来年过去了。夏渚的两支军队,飞獾和铠役,武装得愈发锋利。众人也愈发乖顺胆了。

    然而今夜在刑讯过青龙岭的武士后,那缕一直阴魂不散萦绕在心底深处的疑虑又浮出了索兰的脑海。华族的子民非常奇怪,他们过于胆大,没有对权威的天然畏惧。他们犯错,还要经过獬廌和“审判”才能定罪,最后由“神使”祛除恶种,再动用刑罚……听都是方征定的规矩。这个方征,满脑子都是什么奇怪的思路。

    如此般的民众,就算用武力逼迫屈服,想必也无法融入夏渚的社会体系,成为乖顺听话的生产者吧?索兰越想越烦躁,这就违背仲康想要占领青龙岭、驯化这些人的初衷了。但实在不行也只能悉数杀掉,她亲自动手,倒也不算太难的事……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了,为何她还会像二十余年前牛羊群旁的女奴,在梦到尸体后,醒来流泪?

    她没有回答方征,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民心”。但她又不愿意去问,本能警惕——谈话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面对方征这种人,是非常危险的。

    索兰一边把方征在马背上扶好。这匹野马是她亲自驯的。她把野马藏在青龙岭偏僻的山谷外围后,再钻入野牛群混进山谷内。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摸索出特别熟练的驯马之术,马只有去野外抓。但他们已经发现了这种动物容易听话,且骑在背上战斗时,它能全神贯注、勇猛无惧。夏渚高层的军士间都以能拥有马为战斗力强悍的标志。首铜山内的禹强营也有驯马任务。不过虞夷最勇猛的战士都和虎熊豹结为兽伴,马对他们来只是短途代步的牲畜。

    索兰自己也跳上马背,方征眼睛蒙着布,无法辨认她到底催马走哪个方向,只是借助风吹过带来的味道和风声回响来估计。她沿着巨湖最外圈的山丘背面奔走。方征猜测她想远远看看那湖中的冰夷,可是不敢靠近,也不敢冒险攀上山丘,怕被巡逻的士兵发现。渐渐离青龙岭越来越远。

    “青龙岭防备实在松懈。你已经失踪半夜,铜风炉刚才也砸了。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索兰在方征耳边,“只有那几十个……”

    “都被你杀了吧。”方征语气听不出情绪,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首领情绪最深沉的时刻。

    “不然呢?让他们立刻传讯吗?如此一来,青龙岭大部队起码要等明早才会察觉。那时候,他们已经追不上你了。”

    “手指不痛?擦够药了吗?”方征忽然百八十度转了话题,语气蓦然完全变了一件事,好整以暇,“搞不好过两天你就感染了然后死掉。我就回来了。”

    索兰那只自己砍下来的指头断口的确很痛。她已经擦了最好的药在上面,也用夏渚境内最好的树皮叶包缠严实。她听不懂“感染”,心底未尝没有忧切,但在敌人面前并不会表现,“我又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担心?你这是把我往阳纶城抓吧,在那之前都要好吃好喝供着我,免得我死了。你就没法跟你主君交代了。”方征能感觉得出这匹马的脚力,跑得不算慢,可坐着两个人,夏渚都城阳纶又相隔那么远。一路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既然知道连子锋不在这里,自然也调查过他去哪里了吧?不定行到中间,赶巧了,他也押着姒仲康,我们这两对人质就碰头了。”方征着竟然止不住笑。索兰诧异他居然立刻笑得出来,在他知晓属下死在她手中之后。

    子锋独行北上路线虽是绝密,但既然华族和夏渚战事在即,连子锋这时候离开,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索兰内心一紧,不由自主掐紧方征胳膊,喝道,“阳纶比你这散漫的青龙岭,可防备森严多了。连子锋不会得手的。还有!不许直呼主君的名字!否则我就把毒.药全灌进你喉咙里!”

    方征咳了几声,声沙哑道,“那你试试吧,一个哑巴方征,什么都问不出来。姒仲康还是会不高兴的——你做这些不就是讨他欢心?”

    “不是!”索兰板着脸,末了声道,“而且主君也已经不随母氏族那边的姓了,都尊夏。”

    方征略一思忖,姒仲康。倒是真的典型随母而姓,所以上一代先帝启君,其实叫作涂山启?只不过夏渚如今已经牢固父系社会的权威,主君姓名也变成了“夏启”“夏仲康”。

    方征眼珠一转,另外选了个方向刺激索兰,“当年我在丹阳城里,看着飞獾军杀海七娘一家,就知道夏渚最大的问题,是你主君造成的问题,还是他管不了?我当时不确定。但见到你之后,我确信是第一种。能驱使你这样的人效忠。他不会是个傀儡。那么你就是为虎作伥。”

    “最大的问题?傀儡?为虎作伥?是什么意思?”她迷惑不已。理智告诉索兰不要听方征胡诌,该赶紧把他嘴塞住,但情感上却似乎有揪住她心的一抹微弱细线,似牵到十来年前她疑虑不能明白的“民”,让她没有立刻制止方征的叙。

    “逢蒙的飞獾军,是一支有权判罪杀人的国君直接授意的秘密部队,”方征顿了顿,其性质,类似封建王朝的锦衣卫血滴子,但他没有出这些陌生字眼,“这种部队该只是精锐少数,于夏渚却占到军队的一半。如此一来民众就会……”这个时代的人不会懂得,这种军队结构是不健康不合理的。军队作用是保卫国家,主君个人私兵却只是为行压榨之实的武器。数量那么多,其结果就是民众变成绝对顺服、不敢作乱更不敢有想法,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一种想法的“……奴隶工具。”

    索兰心中蓦然一紧,方征的推测,与仲康曾告诉过她的“牛羊”非常相似,但她可不能承认,斥道,“一派胡言。虞夷和巴甸的那才是奴隶,我们过得好多了。”

    “跟虞夷和巴甸的奴隶不一样。虞夷的奴隶有归属权,也能通过建立战功等上升渠道变成奴隶主人。而巴甸的奴隶根本就是‘牲口’。”方征摇头道,“夏渚标榜的是‘玉礼’,民众表面上是‘普通家庭’。可他们精神上变成了奴隶,更不对。”

    方征是根据现代社会学知识来推测的,仲康未必是个骄奢淫逸的帝王,但如果他的子孙在牢固的奴隶社会体系金字塔顶端为祸,起九层鹿台、造肉林酒池、吃喝享乐不干正事。在那些昏君被推翻之前,所付出的牺牲足以将人类社会禁锢在野蛮血腥的奴隶社会很多年。期间更会经过无数残忍的生殉、人屠去牢固那套信仰体系。它漫长无比,持续近千年,占据历史进程的三分之一。

    本已出现虞朝那样政体通和、生产能力和技术发展好景的大型灿烂国度,若是它能延续,这片土地究竟能提前多少年进入物质与精神文化极大丰富的黄金时代——却跌入了残忍血腥愚昧封闭的奴隶社会开端。也只有方征能明白其中倒退意义。

    “这样有什么不好。”索兰这些年听从仲康的洗脑,每年他还会带她巡视九鼎划下的四方城镇,看民众驯顺地辛勤劳作、采摘纺织,那些人不敢稍事松懈,也不敢劳累或不满。仲康教索兰,那般感觉叫“安心”。

    “一切严格的规定,都是为了世间安稳。在安稳的时代做牛羊,比在离乱的时代做‘民’更好。”仲康眼神依然温温柔柔的,出的话也似乎很有道理。

    “很不好。”方征断了她的思绪,“为什么把最精锐的力量用在威慑民众上面!那该是对敌的!”

    “因为经历过战乱!人的心肠都很坏!要先用强硬的手段维持平安!”索兰不由自主反驳。

    方征嗤声道:“当有一天,如果君主要奴隶活埋殉葬。要让人累死去造肉林酒池,要毫无理由地杀人取乐,都再也不会有反抗的力量和声音,因为那时候的人已经被军队完全控制,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巴甸走的也是这样的路,他们的威慑工具是巨蛇,不过夏渚手段更高明些,巫灵和韶舞是遮羞布。至于‘飞獾军’,或许未来还有你的铠役军,都会变成那样的‘巴蛇’!”

    索兰匪夷所思,怒道:“你在什么!不会的!”虽然有几个奇怪的词听不懂(肉林酒池、遮羞布),但她也推测出不是好话,仲康绝不是那样的人。

    方征冷冷道,“青龙岭很,不算大国。我随便,你爱听不听。人君治国,应该像天地化育万物一样。不会因为是乱世,天地就不给万物春天发育的季节。真正配位的君王,也不会因为乱世人心不古,就放弃他引导人民向好的职责——”方征言辞辛辣,“你那主君的做法,不过是在逃避责任,把民众整成不敢话不敢思考的白痴,以后子子孙孙统治起来就很轻松!”

    索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掐住方征的脖子收紧,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肆无忌惮直截了当批评夏渚国君的话。仲康那样温柔的主上,每天都很辛苦勤劳地处理国事,索兰不许别人他坏话。何况方征的这些根本是凭空臆测,不会发生那些事的。就算发生了,也是不成器的子孙做的,为什么要怪到国君身上?“如果你嫌两种毒药不够,我再砍你两根手指,反正死不掉!”

    方征被她掐得面红紫涨,不由自主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索兰才放开手,却扯了根草搓成的绳结勒住了方征的口部,让他再不能开口话。她虽不知道方征有什么明确意图,却本能心惊肉跳。她那提前预知危险的能力又强烈地不安起来,不敢去细思琢磨刚才方征的话,甚至觉得那言语深处似有不亚于武力的恐怖力量。方征似是故意激怒她,想要动摇她的心吗?

    方征眼睛依然被蒙着无法视物。自然也没人看得到他眼眸下酷烈而又隐忍怒意的恨火——索兰毁了铜风炉、杀了兵团武士,还把他秘密劫走,既是奇耻大辱更是严重危机。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有机会动手也好,攻心为上也罢,绝不心存侥幸。他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该砸出来碾压的思想武器全都准备好,煽动怂恿无所不用。

    又行了半夜,天亮了。索兰已经押着方征骑在马背上,驰出青龙岭,开始沿着山麓北上。她没有问方征关于龙的事情,知道他不会实话。但她仍然警惕着他是否有什么特异的召唤巫术能驱使龙前来搭救。她搜走了方征身上所有玩意,也没见到有任何媒介可能的器物。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青龙岭想必已乱作一团。”索兰扯下了方征脸上和嘴边勒的草绳条,试图反过去激将,观察他的反应。

    这是方征经过大半天后第一次能重见天日,也是他被押了大半夜后第一次见到铠役军团统领的面容。她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轻女子,身段瘦削,眉目清秀疏冷,眼神坚毅,活脱脱一个冰美人。

    方征没理她的刺激,盯着她的脸看了看,叹声:“若你生在祖姜,不亚于流云。”

    流云是祖姜最精锐的昆秀营前统领,因不支持改革,被大国主排挤出权力中心。流云在祖姜的内乱中身染重病。最后她被方征提携的战奴焦,当作邀功的垫脚石杀害。

    哪怕立场敌对,方征还是很敬佩流云所传承的祖姜立国雪域高原的狼性精神,那或许是最后的正宗祖姜女人了。流云曾经和索兰在丹山脉中有过一次遭遇战。

    “和她交过手,是个不错的敌人。”索兰又摇头,“祖姜的事情我也收到了消息。流云效忠那样的君主——愚蠢的陵草氏。即便战术方略再高明,迟早自取灭亡。”索兰抿紧嘴唇,她语调很轻描淡写,扬起的脖颈依然诉那掩盖不住的自傲,“其他主君,绝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哦?夏仲康不会?”方征又准备洗脑了。

    想到昨晚差点被动摇的辞,索兰冷冷一瞥,“死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谈论他的。”

    方征忽然一笑,“别紧张嘛。这世上也不止一个国君。你觉得,虞夷那老东西如何?”

    索兰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敏锐捕捉到某个信息,既然方征着意点出来,她也就顺着他的话继续探,低声反问:“老东西?青龙岭是和虞夷结盟了。这样看来,难道那消息竟是真的,虞夷新即位的国君大王子,其实是——”她眼中交替变换着震惊和无数纷繁思绪。

    方征挑眉:“我改看法了,你脑子好用,在流云之上。这消息证实不了,你随便听听也无妨。虞夷那老国君……呵……老实有的时候我也佩服虞夷的老东西狠得下心,不过你主君应该也不缺那辣劲。十八岁杀了哥哥,不遑多让嘛。”

    索兰虽定主意不跟方征谈论,却仍然忍不住多纠正评价了一句,“他,他是被逼无奈,其实心很好的。”

    方征静默了几秒,被一种新的厚颜无耻震惊得无法言,半响道:“我又改看法了。夏仲康比虞夷的老东西厉害。都是弑杀亲族的血腥事,在别人眼里还能善良?真的,和夏渚体制上那些遮羞布一样,漂亮,都太漂亮了。”

    什么体制,什么遮羞布,索兰听得半懂不懂,知道不是好话,仍微怔愣道:“他……确实很漂亮。”这个时代的语言还没进化出形容男人面貌太多丰富的词汇,不过“漂亮”倒是已经出现,算顶级评价了。

    方征心头被好胜的雄心与愤怒的火焰占据。长得怎样倒是在其次,这个夏仲康可真会做表面功夫,掩盖着本质却是把民众变成没有想法的奴隶工具。巴甸的黑暗之处是把战奴当作牲口,夏仲康也想走这条路。只不过夏渚子民和巴甸的战奴不同,他们是虞朝的遗民,已经开化了,不可能倒退回去,他于是在精神教化方面潜移默化地下功夫……可怕的敌人。方征眼神逐渐变深,这样的敌人,他要抓住一切的机会分化、挑拨和击破。

    于是方征眼珠一转,挑开女将军那块最痛的伤口,“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他多漂亮。但我觉得你也是很漂亮的。可惜,在他眼里,还是巴甸的王女更漂亮吧?我听三代以前,巴甸立国的盐水氏自称娲族后裔,有半神蛇之血。有人她比凡人貌美,也有人像丑陋扁平的蛇头。你在婚宴上见过那巴甸王女吧,觉得如何?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还是为了政治联盟忍着恶心亲下去那种——?”

    方征每一句话就感觉身后骑在马背上的女子身体紧绷一分,最后一句时伴随着索兰把草绳条抽在他脸上“啪”的一声,勒住了方征的嘴。她另一只断指受伤的手搓在腰间铜匕末端,竟然把那木柄搓烂成碎块,刃端割在她手心。糊了满手的鲜血流淌,惊了坐骑跑不稳。她一巴掌抽在马鬃间,映下血红的掌印。

    方征装得面无表情,内心已然雀跃。女子脸上怒意如沸,咬紧牙关,却无法蒸干眼中蕴满的泪水。方征心中报复的触手张牙舞爪占领高地,建木中并封龙遭訇蚁噬咬的仇也一并算。他要像拗脆刃一样把这位肱骨统领掰断,再让她刃面倒转捅进夏仲康的心脏。这是他和青龙岭唯一的生机,也是这片土地不彻底滑入奴隶社会藩篱的唯一契机。方征想起做过的梦、听过的诗、父亲的心,“春风山海界、华夏水云天”,不抵死拼杀,哪有此般好景,他清醒得很。

    -

    青龙岭北行两天两夜,索兰与夏渚接应她的战士会面。接应点设立在交界处,是一块平素人迹罕至的山谷。路上大部分时候方征的眼睛都被蒙住,他无法估算距离。但接应索兰的武士汇报交代的信息,给了方征许多线索。

    “统领?其他人呢?难道?”接应点是一处偏僻隐蔽的石洞穴。只留有一名夏渚铠役军武士,他量着索兰身后空荡荡的,她一人一马独身押着方征前来,右手还受着伤,他眼中的震惊难过化为心疼。

    铠役精锐从阳纶城出发共有七百人,疾驰近一个月。每隔半天路程就会留下一人作为接应人传递信息。一路上遭遇了猛兽、虞夷士兵、不知名的绊子(或许是飞獾军的阻挠),陆续折损了不少人。到他留在离青龙岭最近的接应点的时候,最后跟着索兰去找野牛群的人还有二十位,过了几天有人垂死赶至报讯,接应点的武士得知统领已经成功混入了野牛群,并诱导它们往华族地盘奔腾。可那时索兰身边也只有五人了。而今她身边的人已经死光。这兵行险招的擒杀行动,委实损失惨重,就算把后续接应点所有人都平安带回,能回到阳纶城的也不足二十人了。幸好成功抓住了方征。

    “都死得值。没时间哭。西北还是东北?”石洞穴里摆了一片简陋的沙堆,上面有几块石子。索兰用手指着问。

    那武士扫了眼方征,似乎犹豫他听得见。方征懒洋洋道:“听又如何?两种毒.药我还能跑得动不成?”这一路他连站起都没力气,下马拽进洞穴后就软软靠在墙边,边喘边嗤笑,“再了,这还要问?当然是走东北边。”

    “?”索兰手中甩着那草绳条。自从上次方征激将惹怒她之后,虽然她很快平复了失态。却经常冷不丁化被动为主动,问方征问题。然后随意鞭笞勒他嘴上。几天下来方征嘴角全都破皮了,词锋却仍然辛辣,屡屡往她的逆鳞上面戳。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最简单的拉锯。

    “西北可能会遇到祖姜来掘路的大猞猁,还绕路。”方征淡道,“你不会希望我与祖姜的猛兽会合的。”

    “是听华族与祖姜的九尾兽祖有盟,不过东北边要经过虞夷地界。禹强营比大猞猁厉害。我倒觉得应该走西北避让。”索兰转头问那接应点的武士,“你的情报呢?”

    那武士恭敬道:“走东北边。但不是因为祖姜的大猫。西边有许多巴甸的逃奴,从那片大洪水里游出来,他们经过之处,那里的人都生病死了。要尽量远离他们。”

    “生病死了?什么病?”索兰疑惑问。

    “不知道,身上出现红点,然后开始出血,咳得厉害,有时候还落血。一片岭一片岭地死人。附近的人都跑光了。”

    方征内心一紧:不知是什么疫病,鼠疫?黑死病?在这个时代是最可怕的事。

    索兰见方征表情阴沉得可怕,抿紧嘴唇不话。她即便折磨鞭方征,他也没露出这样的眼神。深邃得不知在想什么。索兰看到这样的方征感觉很不舒服,她又“啪”地用草绳抽了方征一巴掌,“怎么了?”

    方征脸上出现一道浅红痕,他也没偏头躲,不话没理她。见状索兰也懒得问。方征是在想,巴甸的蟒王是他让并封龙吃掉的,修陵城也是他下令掘乱水路淹的。疫病……这得死多少人呢?方征似乎要被某种黑暗吞没,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曾以为,洪水会淹没一切。

    所有的愚昧和黑暗、仇恨和血痕、罪恶和毁灭,本想画下终点。自己曾经有过单纯天真的区别开统治阶级和人民的理想,后来又被现实的复仇怒火碎,不计后果地报复了巴甸,也做好了背负一切罪孽前行的心理准备。

    可有人游出来了。方征的心忽然就喘不过气来。要再把那些人杀一遍吗?这路上一传十十传百会扩大成什么样子,多少巴甸王域外的无辜者也被卷入其中?青龙岭又会不会染上?

    索兰静了半响,点头道:“走东北,尽快动身。准备好弓箭,视线所及之逃奴,统统射死。”

    那武士应了,他把一捆桦木削好的弓箭交给索兰,北方先进的削箭工艺。“统领先行,我探完青龙岭的情报就来。”

    方征没吭声,心中却不安地想着:疫病传播,仅仅射死那些逃奴,足够吗?这时代野生动物那么多,都生命力顽强……但他现在自由受制,很多事没法验证或解决,也只得按捺。

    索兰补充了干粮后,这个接应点也养着一匹吃饱喝足的野马。她更换了马匹。重新把方征拽上路。马匹脚程加快,继续往下一个接应点驰去。除了第一个回青龙岭探消息的武士外,每个接应点的武士都跟随索兰上路。每到一个地方也汇聚着新的情报。

    这有效的治军手段和明确的通讯侦查目标,让方征心中暗自赞叹,虽然对比后世动辄数十万的大军,上古时代人口稀少,兵团人数并不算多。但他们懂得了分工,就是后世军种分化的雏形了。

    方征又被押行了两日,沿路北上接应点陆续汇合的武士已经增多到十几人。方征想到了之前被连子锋带着离开建木时,子锋一路上招了许多动物来代步,最后更是唤来朱鸾,速度之快,十日左右就回到了青龙岭。祖姜和奇肱族能制造飞车,当时青龙岭出事后,他几日就飞回了瑶城又飞去了华族领地。但索兰和她的武士们俨然没有召唤野兽的特异功能,也没有机械飞车,马已经算是他们最快代步的工具,照这个速度,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弛到阳纶城中。如今他们行将三天,还在虞夷巴甸边界心绕行着,既要避开西边的逃奴和猞猁,又要心不被虞夷东南部的流动兵团发现。

    在清江边,滔滔大江拦路,还得砍其他树造木筏。行程又会被耽搁。方征仔细想了想这几个啸聚一方的大国实力,忍不住问索兰,“我发现你们在兽战上面实力弱啊。巴甸有巨蛇,虞夷有金鸾和一堆兽伴,祖姜的九尾和猞猁就不了,要是今天她们在这里,能用蛮蛮鸟和双头鸟拉车飞过河去。你们不行啊。”而且据方征所知,从前厌火部落里一只遗留的船都不剩了。当初厌火人跟着方征回青龙岭,带走了所有家什,带不走的,就烧掉或是沉在了清江中。

    索兰冷笑对方征道:“你以为我们没准备?”他们来路时就已经造了船筏,由留在岸边的联络武士专门看守。虽然回程中多带了方征一人,但比起他们来时已经损失了十来人,船筏绰绰有余。“船”是由简单的几节均匀长度粗细的大乔木,由粗绳捆扎而成。一人一马可以乘在一片筏上。清江边十只筏依次趟进水中。索兰亲自押着方征乘在一片筏上。她似乎在用实际行动告知方征:我们不用野兽,靠着人力分工安排的智慧,也能井井有条。这就是我们夏渚的优越性,比野蛮的那几个“大国”好多了。

    令索兰庆幸的是,方征一直没有招来并封龙。看来那龙果然被訇蚁干掉了吧?青龙岭铜风炉既毁,区区普通武士不足为惧。等她把方征抓回阳纶城交给夏仲康后,就可以带大军南下,填埋青龙岭大湖,弄死那只冰夷。华族就此覆灭。

    他们驶到平静的河心时,有几个这几天陆续加入同行的武士,目睹过方征和索兰的吵架,准备帮腔。其实索兰也可以一直把方征嘴绑住,但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隔一两天,就会解开禁制,听方征那堆角度新奇又辛辣的讽刺谩骂,抑或是些天马行空不知何源的“故事”。索兰会被激怒,和他吵架,又基本上吵不过,最后总是赏方征几鞭子后又把他的嘴勒住。但过了一两天又会重复。她总是忍不住想听方征些惊世骇俗的话,但听了之后又生自己和方征的气。

    这些武士误以为索兰是想找机会在言语上吵赢方征,于是也暗地找机会帮腔。但他们又不敢明着加入谩骂方征的行列。铠役治军严格。他们就旁敲侧击,一个武士道,“这清江里没有那大怪物丑东西后,现在来去方便多了,用不着厌火人了。”

    从前是冰夷住在清江中,厌火人通过投入祭品或是用三珠树做的筏子才能安全渡江。他们是夏渚的附属部落。夏渚人马过江也仰仗他们。但现在厌火人虽然迁走了,冰夷却也已经离开。

    “就是,那大怪物我们巴不得丢掉,还有人赶着宝贝似的捡回去,也不知一天要吃多少人,啧啧。它走了后,这清江平静安全得很,这附近的河道山貌都好看多了。”

    这些声音故意很大,就是给方征听,借以贬低他的华族和青龙岭。索兰轻笑一声,扯开方征嘴上的禁锢,笑而不语扬起下巴,似乎在期待他会如何生气还击。

    方征眼皮都没抬。那几个不断嘴碎的武士,边嘲笑着冰夷和厌火,边把水袋伸进“安全”的河水中取水饮用。其实之前在夜晚,升火烹饪食物时,有条件时会把水烧热后饮用,他们专门有人携带了轻便的铜器。不过看这清江水澄澈,冰夷又已经不在,他们觉得喝“甘甜”的河水并无大碍。

    方征没有受激,淡然道:“最近不是有流疫?最好不要喝生水。再这些水里可能有东西呢。”

    索兰嘴上:“我觉得问题不大。”然而她仍然对方征的话很重视,她取下一面巧的亮金色锅形铜器物,这是她自己专属的烹饪食物的器具,她用那往水中随意勺了两下,漫不经心的神色霍然变得雪白。

    那铜锅中一汪浅浅的凹水波中,俨然晃动着两三条细约指甲长短的红色绦状虫。

    “不许喝!都吐出来!”索兰从筏上站起,大声朝周遭其他筏上武士命令道,“快,我们赶紧过江,你们两个——!”她指着那两个刚才舀了水喝进肚里的武士,“喝下去的给我呕出来!其他人,听到没有!”

    那些武士仔细晃出水袋里的水,水落后搁浅下来几只血红色绦虫,软软地蠕动着。他们都惊呆了。那两个喝进去的武士更是吓得脸色雪白,抠住自己的喉咙发出阵阵干呕声。

    方征看着索兰惊慌的表情,知道她还不算笨,如果只是两个武士的安危,倒不至于如此动容。她刚才舀水那铜锅,这么,这么浅,顶多一掬手掌的量,都能随便捞起来几条。这还是流动的河水,足以证明,这水中的线虫密度究竟有多大。背后预兆的问题又有多恐怖。

    方征观察着那在木筏上不断扭动身体的虫,指甲长短,比头发稍微粗些,血红色。虽然外形不像,上古应该是其他品种,但这让他想到了时候在水边玩耍,被养父告诫当心的——血吸虫……虽然目前也没证据表明这种虫子就是血吸虫。但清江水流速不,在表层都能密度这么大,简直不敢想象水底会是怎样数以万计的虫豸世界。

    这么多的线虫爆发,定然要有大量蛋白质的供养,这河水里定然干净不到哪里去……

    方征问索兰,“清江上游是什么地方?”

    索兰沉道:“它是大江分出来的支流,从丹山东面往西流过来。它的上游就是大江……”

    “大江”,方征暗自思忖,想必是上古时期的长江某条干流别称。长江的流向是自西向东。然而这条清江却因丹山附近东高西低的地势,从那里泄了道口子,往西南边流经过来。东高西低,不太符合地质规律,难道……

    方征心念一动,忽然问道:“这清江从大江泄出来的洪口,是当初崇禹帝治水凿出来的?”

    从索兰略有些惊讶表情看,方征明白自己又猜对了。

    索兰道:“你是在考我吗?方征,我觉得你应该很懂这些吧?”索兰听主君推测过方征的来路,误以为方征是某个有名的部落在战败后藏起来、精心培育出来的后裔。方征心中苦笑,他确实懂得很多,但要把他懂得的东西转化成这个世界实际合用的东西。还得经过各种验证推测。

    当年大洪水,治水的大禹把肆虐的江水在地形高的地方凿开泄洪口,冲刷出如今的清江。那么它的上游就是大江主干。这样的活水中居然有那么多虫子,到底只是一条支流的问题,还是大江主干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木筏驶到河对岸后,那两个武士犹自没有抠出东西来,惴惴不安又无计可施,他们互相安慰:“那种虫子没事的。”然而这番话却没有实际效果。在两天后,那两名误饮红虫的铠役战士,就感觉内脏火烧似燎,不支倒地,表情涨青无法呼吸,嘴里不断冒出献血,抽搐了一会儿就死了。

    索兰和其他战士们被震得默然围了一圈,好一会儿都不出话来。几个士兵正想简单安葬一下同袍,被绑住嘴的方征吃力地摇着头。索兰撕开他的禁制,脸色铁青:“怎么?”

    “你们不划开瞧瞧,那虫子是怎么致死这人的?而且现在不能用手接触,不怕那玩意爬出来?”方征摇头,这上古时代对抗疾病的知识实在太匮乏了。“你们把火把举好。”

    索兰凝重吩咐其他人:“找把兵器,按他的。点火,远远看一下。”

    武士找了把长戟戳进那人肚子,才在腹腔划开一个口,里面就爬出了几条红条虫,还有更多的似乎在他肚里蠕动。他们远远探头,有几人差点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人的内脏被虫啃得乱七八糟。

    方征立刻比他们所有人反应更快。“火把丢过去,烧了。”

    那举好火把的武士不自觉执行,刚丢过去,才意识到好像该听索兰而不是方征的。他有些心虚,但看统领表情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这和从前不同,以前逢蒙“巡查”时曾经在一些礼仪问题上指导过几个铠役士兵,回头他们却被索兰严厉训诫,“他让你们做你们就做?除了主君和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听!”但如今在方征这里破例了,到底是情况更严重来不及计较,还是统领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对方征会不由自主服从?

    火焰吞噬着尸体,发出哔啵哔啵声,也把红虫烧成灰烬。他们如法炮制烧掉了另一具尸体。这几日的食水更加谨慎。都要仔细检查过没有红虫踪迹才敢食用。

    一路上,索兰本来沿着清江往上游而去,这是丹山对面的道路,沿江驻守着之前她安排在这里留守人员。可是一连找了两个岗,一个人不见了,另一个人也是饮用清江水后被血虫啃食,尸体在那接应点都臭了,估计超过十天。

    他们面色发寒,一边每到一处就用火把处理掉尸体,同时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有多少人要靠这江水过活?”

    “沿岸都是。”索兰脸色发白,“还有,丹阳城……”

    自从上次丹阳城内乱后,士兵的哗变与出走让这座城池失去了防守力。这里的郡制被裁撤,百姓化整为零生活在附近渔田水泽中。但也有数万人赖以这条江为生,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不对!”索兰忽然咄咄眼神如炬盯着方征:“清江下游,连通你青龙岭的大湖中,冰夷就是那样游过去的。从那尸体看,这江水出事超过十日了。十日前我还没到青龙岭,你们也一直在饮用湖水,为什么没事!?”

    方征略一回想,他虽然推广了烧水饮用之法,但也有些居民会喝生水,洗涤的水也是生的。但那几日都没有汇报水源不干净的情况。清江连通青龙岭大湖,也没有断流,水的流速肯定比人的脚程快。为什么青龙岭没事?

    “或许,这些虫被冰夷吞吃了呢。”方征随口一,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定真是如此。从前冰夷在清江这一带时,水质没问题。它一离开,清江里到处都是这种虫。而且冰夷在湖中,方征也不知它平时吃什么。自从它迁徙过来后,方征也再也不会给它丢什么“祭品”。上回蟒蛇它倒是吃了不少,但平时搞不好还真是靠水中的蜉蝣生物,就跟鲸鱼须滤杂质似的进食。所以青龙岭的水质没问题。

    但冰夷迁到青龙岭也有两年多了,水质却是这些时日才爆发的问题,方征又觉得有其他原因。

    “先继续往上游走,反正我们要过大江的。”索兰命令道。

    那些武士道,“首领,这周围的人……”

    “你们四个去通知一下,消息多传点。能帮就帮一把。”索兰深深叹了口气,“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走,我们要赶紧把这家伙押回阳纶,再汇报给主君。这几日更要警惕,大江那入口,崇禹帝当初镇的水台,可别出了什么事……”

    方征冷眼旁观,觉得这索兰倒是有几分“良心”,不算是纯粹冷血的特权阶层。原来想的是找机会利用后除掉她,现在看来,之前的攻心为上,还可以做得更深一点。

    方征丝毫不相信这个时代一切理应被碎的统治阶层。在很早的时候,他也曾经和连子锋势不两立,只是连子锋被虞夷抛弃,死去活来好几次后,方征才能放心他的思想已经转变。这女将军么……方征转着眼珠,看看有没有那样的机会。铠役军可足足有五万人。

    不过那都是活下来之后再考虑的事情了,这血虫的事情不定会很棘手。水质是大问题,他必须多掌握些情报。他脑子里偶尔闪过的“世界信息”能不能帮他呢?

    方征忍着没问,果然他脑海里又飘过了一些白雾——八十多年前大禹治水,疏浚河道,除了掘开土石山川外,据还惩罚了许多在水中兴风作浪的“妖兽”,在各处大江河泄洪口修建“镇水帝台”为地标。方征当然知道以这个世界来,“妖兽”多半要么是上古巨大的动物,要么是华胥人与神秘的龙兽通过种种不可的途径变异出的“怪物”。有些怪物,就像是猰貐、穷奇、马腹似的,杀也杀不死,刀枪不入,只能埋在地下。

    这水中密集的许多线虫……与之会不会又有关系呢?

    方征心中又猛然一跳,前些时日要有什么大的变动,那不就是连子锋西去北上的日子吗?要走的也是横跨大江直取阳纶城的路吧?方征想,子锋身负要务,应该不会主动停留找事。到底是那子经过的动静和他身上花龙血脉的刺激让某些被埋在地下的沉睡怪物苏醒,化作数量庞大的血虫;还是子锋半路遇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战一场刺激了大批量的血虫出动,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大江惊涛浪卷的帝台镇厄之畔,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方征默默想,子锋,你过要用桑木弓箭除尽恶兽,羿君的理想遗志自然是好的。但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能筹谋的东西,又或是,初衷虽是好的,结果往往并不能预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