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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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可能!

    方征整个人都木在原地动弹不得,来不及掩饰表情瞬间的狰狞紧绷。他的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子锋的师父羿君早已经过世了。难道是假死?又或者是死而复生?难道他就是出现在方征启示白雾里,驾在虞夷金鸾背上的那个神秘黑衣人吗?

    一瞬间方征心头涌起无数的疑惑忧切,太多缠绕在子锋身上的阴缠暗问,加之一路行迹中羿君留下的太多身前身后事,在他大脑中一桩桩飞驰而过——羿君是子锋的师父,但在方征的概念里已经把他自动归入“传”那档人。现在产生了一种荒谬感——他居然还活着,和子锋在一块?饶是以方征那么好的大脑,也像后世电脑过载的cpu顾不过来。他焦急在心中呼唤卦象启示,但没有反应——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第一卦出现之后,还没有按照启示方向去行动,所以第二卦白雾还不给他看。涣卦,至高,晦伤,很苦难也很辉煌的一卦。需要怎么解?方征艰难运使不多的清明——明光于心,以正困境。是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后发制人的意思吧。

    方征强迫自己冷静,任何激动或愤怒的情绪都是软弱的窗口。他现在处境那么危险,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方征斜眼瞥夏仲康这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难道羿君竟然被他请了回来,还对付子锋?羿君都退隐了那么多年,而且拥戴的伯益帝君的禅位政治理念,一直在为虞夷出力。怎么又到夏渚来?难道是自从虞夷死了禅让继承人后,羿君也觉得再不可能实现愿望了。无论虞夷还是夏渚都变成一路货色,就不在乎到底帮谁了?

    师徒既然有三人。另一位定然是这位一直在夏渚掌握军政大权的,羿君的大徒弟逢蒙。也是在政治站队中与羿君反目的弟子。都快过去了六十年,这对师徒年纪已经很大,四目相对,白发苍苍,该是怎样的光景?他们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不个天塌地陷得过去吗?又或者过了?

    方征越想越荒谬。他这幅铁青着“绝不可能”的表情落在夏渚国君眼中,他微微一笑,似胸有成竹等待方征迫不及待地询问。然而方征死死咬着牙关,居然没有漏出一声。夏仲康挑眉略有些惊异,柔声道:“既然方族长没什么话问我,就请进吧。”

    “会问。不急,慢慢来。”方征表现得十分冷静。

    “很好,很好,很好。”夏仲康连三个好,还着意退了半步贴心与他并行,似在慷慨表达“我们并无不同”之意。好个“贤明”国君。

    方征无心欣赏着白玉宫殿的雕甍绣闼,却仍是在穿过大门后蓦然一愣。高耸的白玉柱支撑大门后面并不是宫殿,而是极富艺术感的回廊,像从门后长出的花瓣脉络,共分五条弧线,蜿蜒平缓向上。在四条弧形回廊的尽头各安置着一座高大的巫灵雕像。最中间的那条长弧线如花骨朵中轴线,尽头矗立着一间气派的宫殿。方征内心一凛——即便用土石作地基再在上面砌玉,耗费玉石数量也太惊人了。方征也切身理解了崇禹帝两眼一黑的心情。更令他震撼的是回廊和地线的弧形,完美地模拟了花瓣光滑的边缘,把柔软的形状凝固为久恒。这审美一定是涂山娇的,或许仿的是祖姜昆仑雪山上的高山杜鹃(后世有藏民把它称格桑)。

    方征无暇去感慨艺术和浪漫,他只是心中发寒:这金刚砂轮制玉石的技术太厉害。能磨成如此光滑精微的弧线,他们武器的制作也会登峰造极。青龙岭的老旧铜风炉制作出的武器,尽管在硬度上达到需求。但如果想要很薄很锋锐的刃,必须靠人工慢慢磨。可是夏渚从玉矿里开采出金刚砂,把它镶嵌在轮.盘上就能轻松切割很硬的东西。祖姜的陶器也有轮.盘技术,在古代先民之间这并不稀罕,关键是原料,南方的富集玉矿不多,就算有石英,也难以找到金刚砂矿。古来名玉大都分布在北方或至少在秦淮中轴线附近,和田玉在新疆、蓝田玉在陕西,岫玉在辽宁,独山玉在南阳。青龙岭地处西南边疆,很难拥有这种资源。

    夏仲康继续引着方征往台阶上走。他似对方征这冷静不为所动的表现很满意。多少人第一次进入阳纶白玉殿的人都会两眼发直。然而方征是如此把握得住分寸。果然是值得花时间的对手。

    方征一边走,注意到花瓣弧线除了五条主线,上面还有无数分叉。就像是花柱上细粉囊。走近之后那些“粉囊”都有半人高。做成半开放的仓库展示模样。“仓库”里则分类装着器物。比如第一个“仓库”方征瞥到了一堆封装好的桶,展示的半桶里隐约可见黑色液体。方征五感灵敏,闻到了浓烈气味,心想这是树汁水榨出来染颜色的漆;旁边的第二个仓库则有很多圆竹匡,堆放着生丝绢。方征继续往上走,有淡白垒山状的盐,有黑色的麻,有矿石锡土,有细长的葛布,有红色和黄色的铜块,有兽皮象牙,有鸟羽木材,有大竹,还有些橘柚等水果。

    依次往上的无数仓库中,想必也放着各地进贡的特产物件。涵盖衣食住行。刻痕记号就代表数量种类。

    方征想到了书经中的《禹贡》,琳琅满目,此刻都真切展现眼前。当年崇禹帝治水成功后划分“九州”,规定每个地域的赋税和贡品,分配得宽裕合理,因地而导。如今夏渚虽然只有当时虞朝一半的国土,但各地通过支流运送贡品至黄河主干再汇集到阳纶来,让这里成为展示国力最富裕的平台。有些水果粮食物件不适合在这里储存,肯定不是最终仓库。夏仲康只是摆出来给他看而已。

    方征在心里吐槽,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吗?可惜的很,对于生产力富集到底是什么概念,不好意思,方征懂得比他夏仲康多得多了,根本不会被这种架势吓到。

    “这宫殿最初叫做‘云梦宫’。”夏仲康见方征毫无触动,起了另一桩事,轻轻叹了口气。方征姑且听之,皱眉想,这名字肯定是涂山娇取的,“云梦”是南方大泽地名,在后世的文学意向中,有太多不可得的虚幻意外。方征想,崇禹帝大概是年轻时在勘测水文地理时遇到的涂山娇。他那时还是罪臣鲧的后代,鲧被流放荆楚南蛮的羽山。或许云梦泽就是大禹和涂山娇初见的地方。分明都永结同好有了爱情结晶,也都是人中龙凤并肩而立。却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二十年没回过几次家,涂山娇想必心中有很多怨。而崇禹帝的愧疚也被劳民伤财的宫殿气得烟消云散。当真是何事秋风悲画扇了。

    “父王登基后,就把它改名叫做‘蓼南宫’。”

    方征虽然不知夏仲康这些往事的用意,仍然能根据这些名字窥测到当年夏启怀思父母的心情。《诗经》中有一首《蓼莪》讲父母之恩,是谓“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古老的诗歌源头中,“蓼南”或许就是这首歌谣最早的来源处,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方征想,夏启的童年时代想必是在涂山娇近乎丧偶状态的抚育下长大。好不容易父母团聚,又吵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他们也都各自辞世。“蓼南”宫调名字寄托着夏启一辈子的遗憾。

    “后来我的兄长造了四巫灵雕塑后,又把这宫殿改名为‘伊洛宫’。”夏仲康似在普通闲聊。方征猜这名字是取自伊水和洛水,在《禹贡》里是指荆山到黄河一带的豫州的两条支流,伊洛之水自西出黄河经夏渚边境,流入虞夷,在斟寻逗留盘绕了一个弧形,最后汇入了首铜山。这条水道在边境也防守严密。两国都为此训练了会水战的士兵……但方征心想,太康王子给宫殿改名字的理由,或许那两条河的流向曾经是他少年时代旅行的轨迹。他沿着伊河洛水从夏渚行到虞夷,在斟寻遇到了准继承人挚昊。两人或许也涉入同一片江流,去首铜山发现了秘密。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可能也是沿着伊河洛水逃生的。这两条河流有他太多的回忆,逝者如斯夫,只有江水依旧。于是那样命名宫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么现在,你把这宫殿改成了什么名字呢?”方征终于问了夏仲康第一个问题。

    “蒙汜宫。”夏仲康淡道,“不知方族长可明白用意?不明白也没关系,都只是我夏渚的事罢了。”一种居高临下优越感“科普”态度。如果方征不知道却不问,就是傲慢。如果方征问了,那就坐实了无知。真让人不舒服。幸好方征心里都有数。

    “知道得也不多。”方征也学着他那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寡淡口吻,“大泽是帝君与涂山氏初见定情处,取云梦。启君寄托着他对父母的缺憾,取蓼南。太康国君与虞夷有深刻羁绊,取伊洛。至于你,雄心自然是最大的,取的名字都是日出之地。蒙汜就是扶桑。”

    夏仲康略微瞪大眼睛:“方族长总能给我惊喜。果然聪明又博闻。不过想不到寿麻连我兄长当年的丑事都抖给了你。他治理本事没多少,心里又恨极了我。我是真心想换人,一直不好逮错。方族长帮了个大忙。”

    人心中自有天平。那寿麻暗地里和巴甸王女联手要置索兰于死地。夏仲康虽未必知情。但真想换哪里没机会呢?方征瞥见还远远跟着的索兰,她听不到他们话。方征于是决定抖开:“寿麻准备与索兰统领同归于尽,嘴里弹出了绿色毒蛇,然后他就死了。”

    信息线索到这里就够。夏仲康不会不明白。他会发落巴甸王妃吗?

    “会饵蛇术的人不少,效忠于哪一支都是问题。不过还是感谢方族长。”果然含糊其辞不发落。见方征回头看了一眼索兰,夏仲康再次轻笑,“你能关心索兰,我就放心了。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要亏待她。”

    方征简直无语,但对这种家伙灌输“人又不是个物品不能送来送去”观点俨然不切实际。而且夏仲康把她丢掉正好让方征实施分化大计。方征于是问,“国君不亏待我,如何向王妃交代?”他指水淹巴甸一事。

    “世事无常,有问题就沟通,好好谈,总能揭过这段碍。”夏仲康得根本不腰疼似的。哪怕方征和那巴甸王女已经结下了死仇,都不免对她抱有一丝遗憾——怎么嫁了这种人,不气得半夜毒杀夏仲康得过去吗?现在这样太极并不能让方征轻松,挡了明枪,暗箭会更难防。夏仲康完全有可能和那巴甸王女慢慢私底下琢磨弄死他的花样。

    “国君心胸宽大。”方征也会这些恶心人的套路辞,来而不往非礼也,“想必把连子锋照顾得很好吧。”

    “倒也称不上照顾。”夏仲康看似极有风度地淡言不敢,“连氏刚到阳纶的时候迷了路,他师父就把他接进蒙汜宫住了几天。这几日白天总是出去游赏风物。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黄河的沙流瀑布边吧。方族长再等一两日,他们就回来了。”

    方征心想,夏仲康这是在告诉自己,连子锋可以行动?没有被关起来?既然夏仲康不会在这两日弄死自己,这番辞就会让他亲眼得见。子锋如果没有丧失活动能力,又怎会乖乖任之差遣?羿君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他真的没有死吗?

    话间,两人已经行到蒙汜宫最上层的玉殿门口,那里面就是国君居住与处理.政务的地方,天顶上垂下来一串串散发香味的植物,如杜衡佩兰。宫人垂手谨立两边。方征注意到大殿上一块玉版是崭新的,上面刻的比甲骨文更早的三个字应该是宫殿名称。旁边还画着太阳、高树和海水,象征的自然是日出之处的扶桑了。夏仲康为何执着于那个地方?

    “当年羿君为了拿到扶桑木来制作弓箭,在海上漂泊了个十个月。踏入过归墟又全身而退。方族长,你相信世界的尽头有神明吗?”夏仲康见方征的视线停留在那标志上,便问他。

    方征道,“无所谓信不信。若是能去过世界尽头又做出伟大的事的人,也并不比神明逊色。国君是想羿君就是那样的人?”

    夏仲康感慨道:“我时候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并不知道海里有多凶险。羿君没有选择父王。父王心中有怨,一直把羿君模拟为敌人。可即便是敌人也值得敬佩,我时候不能明着夸奖出来。长大后一直以此为榜样。我连宫殿名都改成了蒙汜。二十年前,我的兄长贪玩去首铜山,回来后就变了个人。首铜山中有大变故。隐居的羿君出手平息了这件事,也收养了一个孩子。我一直很关注和羿君有关的所有事情。”

    方征内心一震,那孩子,就是子锋,年龄对得上。子锋和首铜山里忽然冒出来的弱水薨渊有关系?也能解释特殊的龙兽血脉?

    “可是后来那孩子濒死很多次。为何羿君不出面?所有人都以为箭神早已经死了。”

    “高人行事,何须解释原因,又何须在乎别人怎么想。”夏仲康摇着头,又露出一抹微笑,“不过,能在几十年后重见他们师徒在一起活跃,实在太好了。”

    “那你的逢蒙统领呢?”方征冷冷问。“他当年可是实实射伤了自己的师父。”

    “师徒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就像亲人,吵吵架甚至几顿便好。”夏仲康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笑意更浓,“传扶桑木挂着的是三个太阳。如今神弓一脉的三个太阳,都在我夏渚发光发热。羿君当年没有选父王,如今却认可了我。这是天意的选择。四海必将再度归心。方族长愿不愿辅佐我,建一个清平盛世?”

    方征心想这脸皮他实在叹服,居然什么“亲人间不过吵架甚至几顿”,得好像太康不是他亲手杀了似的。还有这大言不惭的四海宾服天下归心,炫耀兼招徕的辞想软化他?可惜他方征还真是被吓大的。话里话外把子锋自动划到麾下的认定让方征心头攒怒。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能冲动,要找出破绽。

    方征想,夏仲康表面功夫很好,可是观其行——弑兄是为不仁,轻易抛弃忠心耿耿的索兰是为不义,对寿麻不作为是不智,无法铲除相柳是不勇。自己都能看出夏仲康种种不对劲不得法之处,伟大的羿君会错看人吗?这里面一定有非常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