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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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岭的动物传讯技术,已经应用得很成熟了。不到半天的功夫,阳纶城外青龙岭的武士们,就扮成普通人的模样,加入了方征动员的所谓“防洪抗汛”“携手出力”中。与夏渚子民一块儿疏通水道。他们假装成外出行商的华族子民,在“友好的互帮互助”气氛间,不忘记宣传青龙岭生活有多美好。加之他们也的确尽心力帮忙,让那些受灾的夏渚子民感动不已。都觉得青龙岭人杰地灵,升起了憧憬向往。

    灵狪也找到了方征,这次它那只老跟班“果然兽”胆子缩在青龙岭里没来。灵狪当惯了老大哥,在哪里都不缺弟,这回有一群獾、鼬、长毛鼠类跟着它,化整为零地加入救灾民众。民众看到那些自发帮忙搬运土石的动物都吃惊不已。青龙岭“商人”熟悉又骄傲地表示“它们都是我们的好伙伴”。夏渚民众啧啧称奇,感慨青龙岭的华族人果然训练动物很有一套。又不是虞夷那种残暴血腥当武器用,而是生活上确实能带来便利,风险也低,都心痒想学。

    下一瞬间他们又悉数被连子锋吸引去注意力。子锋推开了堤坝倒塌后最大的那几块巨石。他那单翼翔空的身姿一开始被当成怪物。但推开石头后,水势就被导进崇禹帝留下的疏通径流中。很多人又叫好感激起来。觉得一直以来这华族“怪物神使”“花与龙禁忌传”,是夸张妖魔化了连子锋。眼见为实,降低了恐惧心态。

    方征走到高地上忙碌的红衣司作身边,见司作官旁边有许多五彩的绸布和绳结,绑在木棍上,在喧嚣浪涛的巨响中,以“旗语”来指挥下方工程。方征俯瞰下去,垒砌一组,挖疏一组,运搬一组,当真是井井有条。

    就连新加入的华族援手,也能在这套系统中很快找到自己发光发热的位置。果然是厉害的臣僚。他用旗指挥,时机准确,命令清晰。那些人的顺序、站位、动作,展现出司作官把控大型水利工程的能力。

    当年崇禹帝为保阳纶城安全,已经提前规划出两条备用道口,足以应对此次灾汛。但这到底是突发情况,黄河流速又那么大。难免还是有少量不周全处。比如人手有限,民众精神状态调整不过来,无法做到心往一处去,劲往一处使。也一度造成了稍许混乱。

    “方族长来得正是时候。”司作官擦了擦额头一把汗,河水咆哮声太响,面对面都需要扯着嗓子才能听见,“人手正缺呢。帮了大忙。”这附近农庄的居民虽然都动员过来了。但此地离阳纶城到底还有十几里,很多人要不就是还在赶来的路上,要不就是繁重的劳务脱不了身。但洪水决堤哪里等得了人。

    再加上,疏浚河道最难的就是挪开那些硕岩巨石。岸边摆着一架形似纺机,铰链缠绕砂轮似的装置。另一端有数股长绳系在石上,除了砂轮转动外,还要靠一排十几人才能拉动。但这机械只有一个,一次只能挪一块巨石,动作也很慢。哪能像连子锋似的飞在半空中,又力大无比,一推一个准,不到几分钟就把一条道上的土岩推得干干净净。

    方征带人来帮忙,是雪中送炭式的援助。不过方征仍大声道,“你们做得够好了。靠自己也能慢慢步入正轨的。”

    那司作官眼中涌动着某种奇异的泪水,“方族长可能不知道。黄河这种口子几乎每年都有的。我们做这个不陌生,但每次都会死不少人啊。这次一个人都没死。少了很多很多问题……太好了……”

    每次死人后,负责管理人丁户籍的司平官就会和司作官哭诉委屈,好不容易今年又多了几个新生婴儿,回头这里灾害那里猛兽又死了一批,人数又少了。负责农事畜牧渔业的司泽官也会哭诉抱怨,人死了,种田捕鱼的劳动力又减了,黄河这决口子把好不容易屯的鱼群又冲跑,又有多少田地被水淹,产不出粮食。负责治病的司疫官则会抱怨每次水害后多少人染水虫病,更别提那些没完全溺死,泡水里落下病痛的……

    正着,砂轮拉动的岩石下面忽然垮了一大块,瞬间一连串十几人就陷了半腰。这种河床动荡是最危险的,水流倒是猛然泄去。但人也几乎要被淹死冲走。那些人在水里拼命挣扎,连子锋见状赶紧飞去,迅速割断岩上缠的密密麻麻绳索。他的翅梢虽有长羽,但蒙着层碧玉色的生物膜,并不惧水。子锋把那一串人从末端提起,推到了岸边安全之处。崩塌的河床搅出了个空洞漩涡,隐隐可见有巨骨残屑正被吸下去。岸上的人看到都吃惊地捂住嘴。

    劫后余生的民众自发地朝连子锋高呼感激,不住磕头拜谢。方征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些水流中若影若现的大残骸,他唤子锋,噪音太大,喊话也没声音,靠口型就可以传达,他们也确实有过心意相通的经验。子锋朝方征做口型,“确实是薨渊里的怪骨。我当时用百仞枝挖出一只大鱼的。有不少其他大骨骸触到了河床下面。所以河床会变松。”

    方征敛眉垂眸,“锋,你继续去吧。心些。”

    司作官当然看不懂子锋和方征间独有默契的交流方式。他只是惊异地观察那些巨骨,扯着嗓子对方征道,“黄河中以前倒也有巨大怪异的骨骸,崇禹帝治水时弄过不少镇水台。但这么密集是第一次见。而且就算它们埋在河床里也是被泥沙压实的。不会突然垮。”

    “司作大人觉得这明了什么?”方征大声问。

    方征欣慰看到这司作官足够聪明去推断,困惑道,“……明,它们是新近出现在下面。像突然挤上来的,河床不稳。”

    真的是人才。方征拍了拍他的肩,“那如果以后都有这种问题,该怎么办呢?”

    那司作官越想越冒冷汗,看着连子锋在河道里飞来飞去推石头。他很真诚问方征,“方族长,能每年来阳纶住么?”

    “那也不一定赶得上。”方征意味深长,又略有些遗憾,“我还以为大人会邀我在阳纶常住。”

    “哈哈。这不是怕方族长委屈——”司作官忽然又住口,他猛然想到,方征话里的“阳纶常住”和他想的那种“阳纶常住”应该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一者是被拘束在阳纶,二者是成为阳纶的主人。

    他敷衍谄笑着调转过头,不再搭话,并不敢对方征出他心中隐约真实的期望:是第二个。要是方征真的成为阳纶主人,一定是新光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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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跪?”黑衣人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表态的夏仲康。

    “弃君大人。又或许叫您‘卜君大人’?”夏仲康叫出这个曾风云一时的名字。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

    逢蒙已经恭敬下拜。如果羿君对于逢蒙来是赛道上永远在追赶的先驱者,曾经远远不及,却也始终能往同样的终点奔跑。那么这个黑衣“弃君”于逢蒙来,就是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无法逾越的界碑。

    羿和弃,代表着支撑虞朝鼎盛舞台的两根巨柱,一为至强伟岸的破坏力,二为至广泽被的愈生力。弃是虞朝最优秀的药石医者,掌握着无数秘药,传他甚至能制出不死药。此外大羿和弃都有特殊的驯兽能力,羿君能和猛兽成为战友,弃君则能用尽手段去获取动植物材料。在黄金年岁中,他们也有多次配合默契,并肩战斗的经历。只是弃几乎隐没于帝国的黑暗中,秘密研发许多药物,做的事大都不为人知,在民众心中很陌生。不如羿君的名气大。

    姚虞帝在位的后期,撑舞台的第三根柱子,是后来的崇禹帝夏高密,那时候他开始治理洪水。弃君一开始很看不起这个“罪臣后代乡巴佬”。觉得夏高密交道的都是些贱民,他一直以为未来的君王是勇冠绝世的羿君,而自己也将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人之下的存在。

    “不死药一定是有代价的吧。”夏仲康的话把弃君拉回现实。

    逢蒙严厉道:“这不是质疑弃君大人的理由。仲康!现在的你——”逢蒙的话已经非常明确,不要奢求谈判、更遑论什么交换资源。力量悬殊,不可能平等。逢蒙从看着夏仲康长大,那眼神也确实是在注视一个孙子辈。

    “问这种事,不想跪?”弃君心情暂时很好,又笑了起来,“起来,你是比夏高密要漂亮得多。多亏涂山娇是美人。不过啊,如果你想当蝼蚁被我碾碎……我也是不会可惜这漂亮脸蛋的。”

    “他没有不想跪。”逢蒙连忙制道,“他只是单纯好奇不死药。”但这话和他刚才的提醒前后矛盾。逢蒙已经不惜如此,几乎像是要按头夏仲康赶紧妥协。他心中诧异,这孩从来脾气就和顺,什么事都能忍。现在是吃错什么药了?

    ——仲康,如果你心中真的不服,就慢慢忍,总会有机会的。就和当年谋夺太康位置一样。十八岁心狠懂得的道理,不会到了二十八岁反而倒退。逢蒙心中焦急地想。你想做什么。

    “弃君大人,这座宫殿,我改名叫做蒙祀。”夏仲康依然没有跪。

    “孩子都喜欢崇拜英雄。”弃君嘲笑道,“像大羿那样的没有登位,像你这样的反而成了国君,这就是所谓的——世乱英雄终死国,时来竖子亦成功。”

    夏仲康道:“当年羿君拥戴我祖父,并不是要跟那些贱民混为一谈。而只是为了行使仁政。”

    弃君笑得更冷,“仁政?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哪怕是三代帝王在位时,对那些贱民的仁政,也是建立在他的血疮痛苦之上。哪有所有人都能得到仁政的时候?”

    “我懂。”夏仲康道,“可是三代帝王和我父亲,反反复复地讲,不停地讲仁政,就是为了让这世间的人有一个理想,有一个目标,有一个念想。不管是贱民,还是像羿君那样的英雄。都需要一个仁政的念想。它是假的,但它不能没有。统治者应该这样做。”

    弃终于来了点精神,“下去,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你一命。”

    夏仲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驯民,让民众没有别的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巫灵对他们好。世间已经够残酷,这是他们唯一的念想。既然如此我就把仁政愿望给他们。成为神不也如此吗?”

    “如此?”弃君冷冷问。

    “神需要祭祀,没有民,就没人供奉您了。那还叫什么神呢?弃君大人,我知道自己应该没什么能耐和您谈合作。但您要是立刻把我抹杀了。夏渚大半子民就会没有念想。有很多麻烦的。所以我才问不死药的代价,想来您应该不缺这数年时间。让我先替您演着吧。”夏仲康温和道。

    弃君抿紧嘴唇,最后又笑了起来,“孩得有点道理。果然继承制能让人起点变高。比你祖父让我舒服多了。我印象中夏高密的裤脚泥巴就没有哪次干过。乡巴佬养了几代也能出你这样的人。蝼蚁的代际果然是最神奇的地方。”

    逢蒙背后的冷汗这才滴落。留在潜意识中的恐怖让他第一时间就不敢有任何对抗此人的念头。但夏仲康居然能虚与委蛇。逢蒙有种老来看到儿孙出息的欣慰与憔悴——刚才那一刻,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那您……”

    “可以演着。不过你的诚意和能力令我怀疑。金鸾在外面,走吧。”他笑得残忍,“虞夷那家伙也是对我吹得天花乱坠。我先前高兴,教了他那个延长寿命的法子。我把你俩丢一块,看谁更合适。我就让他继续活下去。仁政有一个范本就够了,不是么。”

    虞夷老狐狸国君是伯益帝君的儿子,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但他夺舍了长子的身体,身体年龄就变成了三十岁。在九十二岁的弃君眼里,都是家伙。十巫中许多药石秘密没法对付弃君。更遑论他还能驱使金鸾。

    逢蒙欲言又止,正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屏风后一道骤凝的杀气直指弃君。但连他都感觉得到,更遑论弃君了。看不清动作,弃君已经抓了夏仲康拦在中间,朝那个方向嘲讽道,“姑娘,不要白费力气。”他挑眉问夏仲康,“听你有个娲氏后裔的王妃,怎么我感觉不到任何血脉力量?”

    夏仲康心中一酸,“那不是王妃。”屏风后的人影缩了回去。夏仲康闭目道,“那是我,我丢给方征的黜官。是个奴隶,没什么用的。”

    “蝼蚁中的蝼蚁。”弃君更不放在心上。“你想知道,代价是什么。”

    他掀开了衣袍,四肢皆雪晶,斗室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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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决口的改道疏浚在日暮时分终于完成。民众们浑身裹着沉甸甸的泥水,但心头是沉甸甸的喜悦。他们三三两两回到岸边,尽情欣赏着挥洒过劳动汗水的景象,先民们最直观感受到“美”“诗意”的心情土壤。看到空中依然飞翔的连子锋。有些人甚至就想随口哼出旋律。

    劳动过的地方,总是最美的。

    那老臣絮絮叨叨和方征聊了很多事情,也听着青龙岭的情况。

    “方族长这样的人,一定对族民很好,很关心他们吧。”那司作官赞美道。“当然,我们国君也很会关心人,态度很好的。每次想到国君对我们施行仁政,心里就像有个支撑的念头。劳累也不怕了。”

    司作也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给自己强调某种界限,不要轻易被方征蛊惑了。

    方征心想夏仲康那些事还真不见得有多仁慈。但架不住人家形式主义做得好,纠正别人的固有认知毫无意义。他便顺着,“仁政,是很好的东西,不残暴。民众就可以高兴满足了。这也算‘一切权力为了人民。’”

    虽然是新鲜法,但字面意思简单,司作官也听得懂,眉开眼笑,“对呀,这样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了。”

    “贤明的君主,神权、天意……”方征凝视着遥远的阳纶城,“司作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仁政,是自上而下的——最多一切权力为了人民,而不是一切权力来自于人民、属于人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贤明的君主身上,而人民本身没有力量。数量再多,也就像袋子里的薯蓣,没有联系、没有组织,约束不了统治者,所以只能念想,只能去相信仁政。这是有问题的。您明白了吗?”

    此刻黄河边挽救洪涝的人还不知道,阳纶天变,而这只是灾澜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