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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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的鼻尖还嗅着那充满潮湿水汽的蛇套岩石洞窟味道,他的身体已然离开依傍,似在半空悬浮。又过了很久,方征模模糊糊发现自己似飘在水中。他偶尔睁开眼皮,外面有很多星星点点的东西在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白昼黑夜,也不知道饥饿冷热,方征又醒了,这回醒得比较彻底,他一瞬间回忆起来之前的事,登时明白自己受制于弃君的事实。他刚要挣扎喊叫,忽然浑身一僵。

    方征现在动弹不得,似被泡在一坛黏附极强的糊状物中。他能明确感觉到腰部以上的受缚感,都被那玩意粘牢了。只露出他的头和肩膀。然而他的下半身双.腿毫无知觉,只依稀觉得有两个重物坠着,仿佛一团毫无生气蜷缩在罐底的玩意。这种感觉真奇怪,方征勉力提气想从这团黏液中爬起来,他的真气通常都能运转一圈,把力气灌注在四肢上。从前这是很自然的动作。然而此刻他刚一运气,发觉真气不能下行,也运转不回来,提不了力气。

    方征骇然,心底莫名升起惶然——弃君真的把他双.腿砍断了?方征感官一向敏锐,其实不必多推断只需要遵循感觉,都能承认明白这令人绝望的事实。但他并未太过沮丧,他眼睛瞎过,生活相当不方便。此刻他也不知道相比起瞎眼,腿断了会不会更糟。再者,他看过羿君居所中的树皮记载,弃君曾经也断过双.腿,后来靠着偃法和药草又能重新下地走路。这明有“办法”存在。无论弃君究竟是多大的敌人,只要“方法”客观存在,方征就不会真正绝望,他总能弄到的,不是吗?

    四周闪着微光,和之前方征运回来的石窟中漫天镶嵌当星空的白琭石光芒很像。这里是弃君的另一个秘密基地?狡兔三窟,弃君经营那么多年,多有几个藏身之所太正常不过。

    借着那些白石微光,方征勉强看清,自己泡在一口大缸中,周围也摆着许多浸泡奇形怪状玩意的大罐子。远处有些石形的桌、椅、床,另一侧堆着不少各材质的工具。

    方征想通过白雾往外传讯,但他很快发现也根本发动不了,想来这前置条件也是需要真气在他体内自然游走,不然怎么把他的气力转化为远距离传讯的能力。这双.腿影响的是身体完整性,直接阻断了他整套内功体系的运转。

    方征想起做的梦中模糊景象,无论是在骑自行车、坐在公交后座上,还有梦中托身在现代的子锋,对他所——“我要治好征哥哥的腿”,恐怕都是他潜意识里知晓身体已不完整的投射。至于那梦中其余的诡异景象,譬如子锋变成一只巨大的黑龙,盘绕着自己的白骨,龙巢岩层里都是岫玉。方征就不知道是何意了。

    现在子锋和华族子民如何了,他们有没有赶走那只巨大破坏力金鸾?若成了,子锋肯定是会来找自己的。弃君是自知强敌将要来袭,去外面布置陷阱守株待兔吗?

    方征大脑还在飞快运转推算,他不知道弃君挟持自己究竟是当筹码,还是要借此逼问自己秘密,或许兼而有之。所谓“绝地通天”能力使弃君忌惮,也狂热想获取。

    弃君重新出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方征睁着眼睛冷冷看他的讥诮表情。弃君全身隐在黑袍中,方征看不见他的脸。

    “算时间是差不多该醒了。”弃君轻笑道,“喜欢这种感觉吗?告诉你一个秘密,腿断的时候,泡在液体里,身体还比较自在。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应该不会想听。”

    方征冷哼一声:“你的一个字我都不想听。但你当然不会闭嘴。吧。”

    弃君又摇头:“你又错了。你若不想听,我不便罢。我早就习惯不跟人话了。几十年一个人都没有。”

    方征虽然厌恶弃君,也知道要找他套话捞信息,“那不巧得很。我和你正好相反,一天不跟人话就难受。偏偏这里只有你这不是人的狗东西。这罐子你放的什么鬼,这样粘住我怎么吃东西。你把我押在这里,可不能让我饿死。不然你怎么去威胁子锋,是不是?”

    弃君可能是听不懂“狗东西”,也可能并不在乎。他冷笑:“方征,你果然是个很现实又很强悍之人,最先关注的就是自己吃喝。腿断了,也不哭不闹。”

    “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哭的。”方征音调平淡,然这背后的意志,绝非常人能及。

    “你现在不需要吃东西。”弃君目光投在那罐子里,“这里面的东西比饭菜可好多了,你就慢慢消受吧。”

    方征思量着,这些黏糊糊东西难道含着什么营养物质?跟弃君当初造出那婴儿用的材料似的。想必能维持基本生命。方征暗自思忖,怪不得自己腿断连着皮肉,都好几天了,没有腐败也没有坏肿。甚至不觉得很疼痛。

    “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样呢?”方征冷静澹然地猜测,“又或者想再造个婴儿?”

    “我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你果然与普通人很不一样。”弃君的石桌上摆着些东西,是从方征头上剪的头发、他那片毒指甲冒出来的一片细边、还有些皮肤组织,方征甚至看到了褐色的一片。是他腰上椎骨外的那个水滴形的胎记?弃君当他是什么,生物研究材料?

    “方征,我拿着这些东西轮流去建木的冰墙下,你猜你的龙对它们有反应吗?”

    “当然没有。这都是些死东西。”方征皱眉道,“你难不成以为是我身上哪里器官味道吸引它们吗?拜托了,它们可不像你这么变态。”

    方征不心用了现代词,弃君听不懂什么“拜托了”,总归方征否认了,他立刻不满,“方征,你不懂,这些动物,只要把味道弄好,它们全都能听从吩咐。”他来到方征的罐子旁边仔细端详量——“还有哪里没取过呢?不太可能在内脏里,又闻不到……难道是五官?”弃君伸手翻了翻方征的眼皮,“有点想把它们抠下来,但万一不是,后面还要用到,就有些浪费。”

    “后面用到?”方征感觉弃君那白斑玉的手指碰在自己眼睑下方的冰凉触感,如一条细瘦的玉棍子,冷冰冰的。“你要拿我眼睛去做什么?”

    “还没想好,既然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弃君半似自言自语,“绝地天通的功夫也是这样来的吧。你这对眼睛可要好好保护,是不是?”他误以为方征能千里之外追查和传声,是他五官上面有特异之处。在方征昏迷的时候他已经摆弄过一道,当然毫无所获。他又不能贸然把方征五官剖下来。“你看得到连子锋和外面,就告诉他来这里救你呀?还是,现在你又没法子弄了?”

    方征哼了一声不作答,不理会他的试探。弃君果然并不是个善于话之人,也可能几十年都没跟人有效交流,退化得厉害。方征故意不理会之后,弃君就不下去了。

    弃君嘟囔着细碎字眼,自言自语,他先摆弄着石桌上一堆莫名材料,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旁边石壁上拿下来一副悬挂的骨甲。方征注意到那副骨甲,主体部分是人的胸肋骨制成,磨成雪白色泽。弃君两手一分,它便向两边开,宛如一件披风。弃君把它扣在了自己肩上,下面也能贴住合拢围在他的躯干上。就像套了件骨制的马甲。

    老实这在视角上的效果并不太协调。毕竟弃君黑色外袍宽松地罩着,看不见他的躯干。但上面套了个紧贴“马甲”,他身躯轮廓一下子就凹现出来,果然瘦骨嶙峋,甚至让方征怀疑全是白玉骨骼的特制身形。这不就像一具骨头套在另一具骨头上吗?中间还包着一层黑裹袍,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然而令方征更恶寒的还在后面。弃君神色阴晴变化,似在皱眉思量难题,他不自觉地在胸.前那骨制马甲上来回抚摸着。这或是他习惯放松的动作,每次手摸过骨骼,表情就会不自觉放松一分,露出某种半嫌弃半沉溺的细痴迷之色。方征忍不住叫:“那是谁的骨头做的?你可别告诉是——”晚了,方征看弃君的表情就知道。不出所料。

    弃君露出一抹淡然笑容:“你知道箭神葬在哪里吗?”

    这个方征自然是听子锋过的,“首铜山,兽骨骸最深处。羿君的兽伴,上一任最强大的狰王叼走的。他寿终正寝的时候,虞夷国君也亲自带着禹强营来送行,兽伏沟伏满了动物。他的尸体上摆满鲜花。最伟大的战士都会和他最强大的兽伴归去。而你这个活该死去几十年的人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那里,他连你还活着都不知道。”

    弃君从一个罐子里掏出了一个暗红的角,漠然道:“葬礼?不参加又有什么关系呢。兽骨骸山最深处,都是些老得快要死掉的家伙。杀起来不费事。”

    方征认出那是狰的角,他曾经见过另一只狰的角,子锋给他的,叫他把手按在角上,狰就会认可。

    方征深深叹了口气,果然如此,弃君进入过兽王骸骨山的最深处,杀掉那只老年狰王,夺取了羿君的尸体。从他尸体上拿下来组织细胞,培育成那个婴儿。方征以为那就是极限了,没想到他还把羿君骨头拆了,拆出这胸肋骨做成贴身马甲。每次穿的时候,两具骨架叠在一起,是不是就像冥冥中被对方拥在怀中?这扭曲心思真让方征浑身恶寒,死后还不让人家安宁。

    方征回想起上次见面时,弃君还口口声声左一个“他不配”,又一个“再不见他”,实际人家每根骨头他都恨不得穿在身上。可真是个人才。

    “你这不是……”方征忍不住吐槽,找到了一个很奇特的洗脑方向。“在乎得不得了?你要不要认清一下内心,升华一下觉悟,朝着羿君中道崩组未竟的民生大业继续努力一下?”这才是痴情的正确开方式吧。

    当然弃君是不会被轻易洗脑的,他会用更一套扭曲的逻辑盖过去,“我才不要管别人。时候,他就是这样搂着我的。哪怕我长大了,腿没好的时候,他也这样搂着我。我变成了骨头,他也变成了骨头。但还和从前一样,我们天生就该这样一直亲密,合该如此。”

    方征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无论是物理或是精神上击敌人的机会,而且弃君话里的“骨头”,让他想进一步确认,弃君黑袍子下的身躯到底是不是完全没有肉.体。

    “你自己给自己造的骨头身躯?用玉石?你们两具骨头,两件死物。算什么?不是人了吧?你他时候这样搂着你。你腿断的时候也搂着你。可他并没有跟你真正亲密。哦我忘了,你那骨头身体,也不会造那种多余玩意吧。对了,你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男人之间亲密的事情,可不是这样搂来搂去的。你再也得不到他的那种亲近了。哎,我这些,你是不是听不懂?羿君娶过妻子吗?用过女奴隶吗?或者有些男奴隶也长得清秀?我不细讲,你可以想一下那画面。”

    弃君斗笠面罩下传来了难听的咯咯磨牙声,也不知若有血肉表情,能气成什么样子。但方征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弃君心中有一道足以令他疯狂灭世的爱恨交织的伤口,那就用最能把它撕扯扩张的方式捅到极致。于是方征喋喋不休,“箭神嘛,精力又旺盛,血气方刚的,正常生理需求,跟病歪歪的药罐子不一样呢。哪怕他自个不,多少人愿意自动献身过去成全帮忙?奴隶张开腿很容易,他睡着了都能办事。当然,你不行,你走不动。”

    方征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弃君果然被彻底激怒,他取下了那白色骨质“马甲”。黑袍子随风摆动,整个人冰冷得骇人。他来到方征罐子旁边,捞起袖子。方征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只纯白玉制的长臂,与剔干净血肉的人骨臂别无二致。亲眼看到那么一大片白玉骨,方征心底震惊,还来不及进一步套话,又面临一个新的麻烦。

    弃君指尖深入液体中,握住了方征失去知觉的腿根,逐渐捏紧,再一路往上。方征看不见弃君脸色,他严重怀疑斗笠面罩下,脸上也没血肉,类似头盖骨。那么不看见还好些。如果弃君有表情,想必夹杂着愤怒恼恨,以及为此而升起报复的深恨之色。

    “他的身体,是很硬的。肌肉硬得像木头一样。”弃君的手在那液体深处搅动,“但再怎么硬,人身上总有那么几个地方,软得要命。被触碰了会受伤,然而他不来触碰也是一种受伤。我不需要那种让人患得患失的软弱伤口。方征,你本领很大,可你就止步于一个凡人,因为你还是软的。我亲耳听到连子锋他是那样爱你。龙骨是世间最坚固的东西,你很喜欢那种滋味么?被穿透的时候,会变得比女人还软?正好,我这里有许多不同材料的东西,没龙骨那么硬,估计满足不了你。但我总要找个能衡量它们的地方。你身上每个器官,都值得弄出点东西。保不齐哪个就用上了。”

    方征咬紧牙关不作声。弃君的手指又在罐中折腾了一会儿。他乐于折磨方征,这不过是开始。其他部位纯粹是琢磨“绝地天通”材料。有部分投射着他扭曲缺失的心思。冥冥中,弃君想着羿君和子锋的师徒间代际传递,心头更加不是滋味,情绪和手段也愈发恶劣。方征像那些他厌弃的帝君作风:心性强悍、口才过人,总以人格魅力和道理令羿君为之前驱。而方征和子锋之间超越普通的亲密关系,令弃君投射成羿君不选择自己的假想敌——哪怕并不是同一时代,无从见面,也早已时过境迁——方征这种人的存在,会抢走箭神的,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狠狠踢碎的绊脚石。

    更有,弃君在投射假想敌嫉妒时,又因为已经完全抛弃这块身体构造,不由自主探索这项他从来没实践的功能。是痛苦还是快乐,是不是被爱人或被敌人对待并无区别。如果不存在感情因素……他情不自禁回想着方征刚才的话,当年他双.腿勉强恢复的时候,如果找机会,在羿君睡着时……是不是会有不同呢?

    “你这样的人,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想不到,我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弃君的指尖轻轻搭在方征眼角腾起的一抹红雾上。方征冷冷蔑视的表情意外脆弱。落入敌人手中会受辱,方征不会怪自己。但他仍然咬紧下唇,捎带着半缕自我厌弃。

    ——我从来都是个无耻之人。方征勉强在心中对自己气,却仍然划过一丝迷惘:可是,锋,我果然还是不想,被你看见我如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