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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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在那罐子里泡得越来越久。血肉越来越透明。他听得弃君阴阳怪气道:“方征,你体质真不一般,可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轻易就突破了‘那种限制’。变化得如此之快。”

    方征淡淡道:“什么限制,变化得怎样?难道你当初不是这样变的?”

    弃君一根食指缓缓点在方征胳膊上,指着他如玉锁骨下的经络,啧啧叹,“我当初,掉下悬崖,摔得浑身重伤。只余一口残气。随我反叛之人,也几乎被羿杀光。要不是我做过些以防万一的措施,还真没法脱身。我是从轩辕丘浮屠岩这里拿到帝江的无头骸骨,我把它们陆续替换在自己身上,用的就是白玉膏加上很多药材磨碎了捣在罐子里,这样能保证我伤口恢复的时候最大限度有它们帮忙……做了很多年,中途也换过不少地方,有些辅助药必须到处去找。每换下来一个器官部位,我都会在罐中沉睡很久,不知道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有时间觉得自己在人世间,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二十年前,我在首铜山替换完最后一条左腿,在等待愈合……那两个鬼,”弃君脸上浮现厌憎色,“他们钻进了我的洞窟中,还杀了我的兽奴。我不得不浪费精力对付他们。害得我推迟了二十年才真正行动自如。”

    方征皱眉道:“挚昊、太康?你是怎么杀他们的?你招了薨渊?”

    弃君道:“薨渊是招不来的,只能算。用些办法,可以稍微摆布它的范围。”他的手在空中虚推了一下,“地水残息,化薨、化木、化龙,水精就是它的元祖。当时我已经收集了不少水精……薨渊追逐却又畏惧那种力量。而我每次换一片玉骨时,都会往罐子里加一滴水精。它们就慢慢渗进了我的体内。”弃君皮笑肉不笑,“方征,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也给你这罐子里加了一滴水精。我的千里眼工具得和我活得一样久才行。”

    方征冷笑:“要是我变刀枪不入、长生不老,还能算那玩意的范围。那是不是得感谢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会找机会掰了你的头,扯了你的四肢。”

    “你有那本事,可以试试。”弃君无所谓道。又隔了一日,他迟迟未等到沙蜥汇报外界战况,喃喃自语道:“难道饕餮把我的虫子和蜥蜴吃掉了?不应该啊,我都涂了它不喜欢的味道在上面。”

    “更可能是被子锋干掉了。”方征好心提醒。

    弃君冷哼一声,又招来大蟾蜍坐骑,这回是把方征带到了洞窟另一面。这又是一个遍布白琭石砌成的星阵图,镶嵌满了石壁。头顶数百星辰,有北斗、七曜、天河等熟悉形状。

    弃君在星阵图下方摆了很多蓍草和几片残缺骨骸,花纹像龟甲与龙骨。弃君用燧石把它们点燃,散发出药草焚烧的气味。香雾渺茫飘上天空,模糊了星野图。

    “对我话吧!”弃君高声深处双臂,似在拥抱什么。

    方征蓦然一惊,他发现各处烟雾扭曲汇聚成无数人像,仔细一看却似虚空中的镜子,映照出的是一具具白骨,它们都像他一样,泡在罐子里。旁边站着一具具骨骼,同样伸出双手。姿势和弃君一样。

    照骨镜?方征沉吟心想,是映出他和弃君的骨骼吗?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方征看到烟雾中许多人像有了变化,开始全都是一样的泡在罐子里。逐渐有了不同的五官和面容,从那里面爬出来,开始进行不同的社会生产与生活。有猎的、有耕地的、有纺织的、有捕鱼的……但方征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带着天然的悲苦与麻木,仿佛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方征,你看到了吗?”弃君喃喃道,“这就是轩辕丘的浮屠岩,这就是众生。”

    “什么众生?”

    “众生、皆苦。”

    弃君这样的时候,方征也仔细看那白雾中变化不断的社会生活图景——逐渐有许多人扭在一起,有人在放火,有人冲进了庙宇殿堂中砍砸。有力气大的武士抢夺着女人与食物,也有女人合力把沉睡的男人投入水中,有人在猛兽虎豹口中最后挣扎着,有人在大洪水中被淹没,有人黑压压跪了满地脖颈上套着锁链……他们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天然伤逝悲苦,根据情景变化成不同的愤怒、贪婪、恐惧、狂怒、绝望、恐惧、最后麻木……

    接下来,又见白雾中,出现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大口,把那些尚在争斗中的人接二连三吞了下去。弃君表情变得兴奋,不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么,它在哪里?请回答我吧!”

    这呼告声方征简直听不下去。只见其中一个黑色漩涡大口图景慢慢变得清晰,周围也出现了一些更精细的地貌特征。似是荒凉不毛之地。弃君仔细观察,“行吧,薨渊又出现在没人的地方。也没什么意思。”方征心中了然:原来弃君是通过这星野图和燃烧龟甲的烟雾,来预测薨渊地点。自己搬到青龙岭里那个石窟里的星野图,日后倒也可以如法炮制。

    “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弃君道,“有了玉骨才能看。我都是过了几十年后才看得清楚。所以我,方征你这家伙转变得真快。就像天生该如此般。”

    方征不答,他还在看天空燃烧扭曲的图案,黑色薨渊的地貌渐渐淡了下去,烟雾也快要熏完了。画面又重新回到了刚才众生悲惨的社会图景中。“从前就是这样?还是你又使了什么把戏。”方征皱眉,这些图景让他心头不舒服。

    “星野图阵是华胥人预测薨渊的手段。”弃君道,“我只是根据古法把它还原。这些图景都是星辰的启示,它从来如此。我一看到的时候就明白了。人就是这样的。不值得同情。你好好欣赏吧。”

    因方征的厌恶表情,让弃君找到了一个新的折腾策略。他甚至重新抱来更多的蓍草和龟甲壳点燃,让白雾燃之不尽。然后把方征留在了那里。方征只要睁开眼睛就不得不被迫看到。为了防止方征闭眼睛。弃君还用细勾拉住了他的眼皮。

    “慢慢享受。”弃君心情舒畅地走了出去。方征浑身恶寒地睁着眼睛,被迫看着雾中图景。那图景的悲惨程度有增无减,陆续又出现了火山地震等天灾,埋葬了很多人。又或是雪山雪崩,还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潮水。又或者根本没有外力,人们自然生病,老少均躲不开病魔。平白地躺在地方就死了。

    “不是这样的……”方征睁着眼睛,“不该是这样……不全是这样的……”他不停地重复告诫自己。他眼睛很痛又不能闭上,脑海中不由自主想着龟甲上第八招。它在方征脑中的星象图与眼前星野图重叠。神秘浩瀚的宇宙背景与眼前白烟缭绕的图景混在一处……

    忽然间方征看到,有些图景开始了变化。生病者服用了东西,重新站起来走动。黑色潮水前出现了熊熊的火焰,烧得它们暂时退却。雪崩后的道路旁多了许多人,正在努力从里面扒出生还者。火山地震的灰烬余孽大地上,有失去双亲的孩子泪流满面,却看见废墟中的一朵幼嫩的花时止住了啼哭……

    那些普遍的社会生活图景也在发生着变化。方征看到猎、捕鱼、纺织和采集者,他们脸上逐渐有了笑容。庙宇殿堂之上守卫着威严肃穆的武士。拱卫着勤劳贤明的王者。他们不再抢夺女人与孩子的食物,女人们也不再合力把他们投入水中。男人和女人和平地在一起劳作生活,抚育共同的孩子。落入虎豹口中的人下一瞬间松开落地,有张弓挽箭的勇武者射出了救人之箭。滔天的洪水中有一只在骇浪里盘旋的舟,随水起伏颠簸却始终没有翻倒……

    那些守序良善的温暖点滴,虽如丝缕,从未断绝。

    方征看得愈发专注,只见那四极各撑起一根巨柱,最上方隐约出现两个高大黑影,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混在烟雾中,也看不清五官长相。他们手中遥托五星,似撑天擎地,永不言堕,望着下方渺人形,发出叹息:

    “盼世人自救,千百年来,终是扭曲。”

    “心坚如玉,出淤不染,方得天地真吾,通天绝地。”

    方征明明在罐子里,可他模糊之觉前方有两串脚印,便走上七步。他见黑影低头,手中五星捂成一团,交托于他的面前。那是一团柔和的白色光芒,它顺着方征胸膛缓缓渗入。

    如果这时方征长了后眼,就会发现自己背上那枚淡褐色水滴胎记,缓缓发出亮光,随着愈发变得透白的身躯,颜色转成了浅金,还有淡蓝荧光。水滴逐渐分出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最后形成一朵五瓣花状……最纯澈的华胥脉裔……来自当年离开华胥,在灾变中逃过一劫,以人首蛇身姿态存在下来,能活千年的包牺与娲皇。

    一个斩巨鳌足,一个炼五色土,建立轩辕氏的新家园。娲皇动用水精之力,造出新的人类,又因补天撑地,耗尽精血而殁。包牺取她心头一滴血与自己上半身肉骨,融成了携最后华胥血脉的婴儿,化作那滴在后腰湫出的花……

    他本意是要培养这孩子继任轩辕氏。然而那时虚弱的包牺氏无力支撑,就此永眠。

    在弥留之际,包牺忽然明白子民们并不希望这个孩子接任,他们畏惧又尊敬包牺与娲皇。这两位半神以实际行动证明着他们对人类宽和慈爱,能抵消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担忧。可他们也无一人不想以独立姿态从父母神的掌控与庇佑中脱离出来……这其中当然有不同意见,那就是争执的开始……

    于是包牺在星野图下最后一次焚骨问启,算出下一个薨渊之所,叫人把那婴儿封在玉中带进去。他担心这孩子是不安定的因素,但也要保护他,把命运交给时空来漂流。包牺感到生命逐渐流逝,伴随着外面吵闹声……争夺利益声……不同分歧声……这就是娲皇耗尽心血造出的“新人”会变成的模样吗?为什么不再淳朴稚嫩了呢?

    他把这些迷惘、无奈与失望的思绪覆盖入星野图中,盖住了他与娲皇在建设新家园时那些生气勃勃,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美丽景象。

    我的孩子们啊,都是我的孩子们,能不能终有一日,消弭那些悲逝愁苦,所有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罢了,我累了,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那些理想和温暖,还能有再托付出去的一日吗?

    我漂流在万古薨渊里的孩子,我见你陷入绿玉,就仿佛自发追逐吸附生机。再后来有了光芒,你滚落出裂缝边缘,有一双大手惊奇地将你抱起。那是个眼神中含着温情与理性的儒雅年轻人。清瘦高挑,脊梁却那样挺拔。他那鼓囊囊的厚皮旧包露出一道缝隙,密密麻麻写满心血的手稿,“山海大国”“灿烂守序的文明之光”……原来几千年几百代之后,还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