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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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弃君信誓旦旦“方征身体离了那罐就会死”的威胁论。方征是不太当一回事的。但逐渐他也略觉身体确实不太正常。弃君身体刀枪不入,但方征还没改造到那一步。方征已经不怎么有正常食欲了,不但不觉得饿,甚至精神和力气还稍微好些,哪怕腿不能动,也无损他的精力。但深谙能量守恒的方征总觉得这样不太妙。既然他之前大部分营养靠那罐子里置换而来,现在没有补充,却一直在消耗,就像个只出不进的水池。

    当然黑龙也会给方征抓些鱼虾和药石;普通食物完全吃不下,药石有点用,却也不能过量。如果方征吃多了,会和其他食物一起在吞咽后不久吐出来。他身体自发排斥。至于究竟能吸收哪些药石,也全靠运气。弃君那罐中液体想必经过严密配比。方征只能把那些偶尔有用的药石收集起来。一点点“填补”自己身体所需的“苛刻”食谱。

    方征心想自己练就了龟甲上第八招,会不会相互影响?但方征也是不太敢贸然发动的,他有一次从扶桑木上往下凝视,想知道自己能否把一些土石在不接触的情况,移到海里。积蓄了半天不见动静。然而方征忽然毫无征兆地昏倒了,濒临昏迷前觉得整个岛都抖了一下。方征醒后只见四面波澜汹涌,风雨大作,黑龙正绕在岛周围腾跃。还心有余悸暂时挡了扶桑木洞窟的缝隙。方征暗自咋舌想,自己该不会差点把扶桑木所在的岛弄垮了吧。又过了半日,黑龙移山填海地把那扶桑木所在岛屿下方裂缝补好。才重新窜进来找方征,尾巴不忘记轻轻盖在方征眼睛上蹭了蹭,似在:“征哥哥你悠着点。”

    方征心有余悸之余不由得失笑:“风水轮流转,从来都是我给锋你善后。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有这能耐。”不过那之后他竟然睡了三天两夜,醒来的时候,黑龙的鳞片蹭在他躺倒的地面上,把坚固的扶桑木都蹭出一道道纹路。方征深觉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他的身体可持续性,还有他的双.腿问题都必须想办法彻底解决。他再次试图服黑龙:“锋,带我回去吧?”

    但黑龙或许是真的听不懂,华族的青龙岭对方征来意义非凡,但是在龙兽万年深刻潜意识里略等于无。他实在是爱惨方征爱到骨子里,才会在化龙后还潜意识里亲近照顾方征,或许智力相当于人类三四岁的孩,会简单地给亲近之人端点食物——但如果要他买车票回老家,那无异于天方夜谭。对于黑龙来,扶桑木就像是他的领地、他的家,他本能就想拘着方征呆在这里,是大海不够刺激还是方征身子不好玩?他才不想挪窝呢。

    “可是锋,怕我自个儿什么时候怎么死了都不知道。”方征依然在做思想工作。黑龙也听不懂“死”。方征情绪不高,他也只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调动。方征每天都有一段时间要沉白雾里不跟他玩,黑龙有时候会缠着断他。方征也逐渐适应该如何处理突发情况。方征睡眠的时间逐渐从八时增加到十二时,又增加到十六时,越来越长,黑龙怎么闹都醒不过来。黑龙也慌张,他从大海里捞的稀奇古怪物什越来越多,都拱到方征身边堆得满满当当。

    有一日方征难得意识清醒,可算是从白雾里逮到弃君了,他也顺便看到了饶沃如今的景象——那被虞夷引以为傲的巨大铜风炉共有九座,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熔铜池,就如同帝国的心脏。在熔铜池的边缘有几十条放射形的倾斜凹槽,是添加铜矿料和燃料的输送通道,就仿佛心脏上的血管。它吸取的是全国的养料。边地开采的矿料先要分离过滤,再之后碾碎去渣,熔成粗铜块后再重新投入大熔炉中,再进行新一轮的提炼。只有规模如此巨大的熔池,才能靠巨量燃料把温度提高到几千度,熔铜池会炼出更纯粹的铜汁,流入九个铜风炉中。一般来,一吨粗石料约能炼出一把武器。这从开采运输到冶炼就是几百个奴隶。昼夜不停冶炼的九铜炉,每年大约出产几百把铜兵,这足以让虞夷骄傲。

    五年来,方征在青龙岭采取的陶范炼铜法,虽然成色略差、只有一个铜炉,但效率高得多,年平均产量已然超过虞夷。这半年来红山的金刚砂磨制技术和熟练玉工人才的加入,更减少了对燃烧温度、磨具形状的依赖,毕竟金刚砂轮可以磨制成任何形状、也不需要燃料加热,进一步提高制造兵刃的效率。这都是方征不断改进生产方式、尝试新技术的结果。虞夷光滑铮亮的纯铜是非常厉害——然而已经三四十年不曾有创新改变。

    这些事方征早已心知肚明,却没想到今日看到饶沃大熔炉,除了那一成不变的炼制方式,他还看到了弃君和他一手作下的丧心病狂的孽——熔池边的密密麻麻的奴隶正在挨个往里面跳。仿佛那不是高温几千度的炼狱,而是夏日游泳的湖泊。当然,他们跳下去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瞬间就被烧得血肉模糊。后面的奴隶表情都布满惊惧,却仍任由虞夷铁血的士兵们像是赶绵羊似的,一个个乖乖往下跳……

    而在大熔炉不远处专门供国君检视的高台上,穿戴国君服饰,却头上披着个斗笠的,从那高挑身量来看绝对不是虞夷老国君。绸缎衣服裹在身上,燥热的火星和风偶尔拂过,袍子上显出骨骼形状——必是遮住面孔假装国君发号施令的弃君了。至于为什么周围的十巫恭恭敬敬听从吩咐,那应该是取决于弃君背后的第二只体格稍大、偶尔扇动翅翼的金鸾,以及那只已经被做成“飞车”架在高台一角的赤鸾吧。

    方征记得子锋过,当世剩金鸾恐怕只有三只,一只在大海眼处已经被子锋剜心吃掉,一只是子锋时候遇到,给予过他祝福,现在想必很老了,已然衰亡。这只看上去还挺精神,那么就是世上剩下的最后一只,也已经被弃君控制,搞不好它那喉咙发出的“劫风”也已被改造——方征不需要猜测就能证实了。因为就在方征声音响在弃君耳边时,弃君已然神色一紧,叱令金鸾喷了一圈劫风,把几个巫长纷纷赶下了高台。他们逃得慢了片刻就会送命。

    他们表情中有困惑不满,但金鸾是他们圣物,这人居然能操控,他们看得出来这不是老国君,前段时间老国君被掳走了。就是这人,没把国君还回来,他自己夺取了虞夷最高统治权力。一开始十巫们还想阻拦他,但他先把所有人毒倒了一遍,十巫里最渊博的医官都不能解开那些毒.药。金鸾又能不断发出劫风,杀人如无物之境。禹强营的武士都不是对手——因为这人摸出一些罐子散出气味,那些虎豹熊猛兽要么睡着,要么倒戈听他指使。

    这人还当着虞夷所有职官什么“当初伯益是在驯兽这方面有天赋,金天氏传承得久,但他请教我的时候,还是很谦虚的。我也传了些真东西给他,可惜现在你们谁都没学全。”十巫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和伯益帝君同岁,其中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巫长指着弃君声音浑浊道:“您——您是——”那个老巫长已经79岁了,弟子都有了几百个,平时连句话都不怎么。居然哆嗦跪在了弃君面前。

    弃君当时坐在王座上倨傲量他,“当年跟着伯益来学草药的孩子有好些个。稷比他强些,可惜走得早。其他几个笨的。我实在懒得记。你也不必是谁了。都散了吧。我的命令要立刻执行。让武士去督办,晚一天就从最高一层开始杀起。”金鸾又朝着梁柱喷了一口劫风,大殿倒了半边。“我实在不喜欢这土里土气的赤金色。给我换玉。搞不到就往夏渚抢来,他们不给就夏仲康在我手上。”

    弃君要求虞夷动用全国之力执行的,就是把奴隶赶来饶沃跳大熔炉的屠杀命令。也不是没有职官大胆问缘由。弃君不让他们多问,否则就劫风或毒.药伺候,问就是祭神、消弭天灾、神生气了要他们补偿。虞夷奴隶的命本来就不是命。一开始那些大贵族大奴隶主只当是真的有什么大天灾需要祭祀杀人,献奴隶还比较殷勤。后来发现这没完没了,奴隶要是杀光了,谁来伺候他们?谁来进行生产?

    可是他们发现国都的命令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他们如果不继续交出奴隶,连自己也会被军队押走投入大熔炉。全赖虞夷奴隶底子太厚,还没杀到一半,军备威慑力也还在——然而,但凡稍会管束计算的生产能力的基层职官都明白:这样一来,虞夷下半年绝对无法供养那么多军队了。现在不过是粮食没有吃光。他们心中发毛:王位上坐的那位大人物,纵然被十巫承认了权威,当做国君供奉,他究竟在做什么?他是在毁灭虞夷啊。

    故而,方征今天从空中这样一喊,刚要跳进熔炉里的奴隶惊惧停住脚步,听到半空中声音,还以为是什么神在话。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凝重的视线——都的是一样的话?让他们不要跳进去?是神?叫他们不要听国君的命令?国君错了吗?

    然而方征给那么多人传音后,立刻感觉有些不堪支撑。就没有继续大声下去。弃君一边从高台上呼呵道:“继续赶下去!否则就把你们都砍了!”奴隶是必死无疑的,他是在威胁那些士兵。

    刚才因为听到方征呼吁声,有个士兵愣了几瞬间,他押的奴隶又是个比较胆大活泛的,居然低下身子往外跑去。弃君看得清楚,立刻先驱使金鸾喷出劫风,割上那个士兵的咽喉,锋刃也没放过周围预备逃跑和那个早一步溜走的奴隶——若不是金鸾必须定期补充玉琭,他可以让它一口气杀光这里所有人。当然,还是他们自己跳大熔池更快。

    “停,咳咳!”方征声音却发不了多大。又咳嗽了几声。弃君竖起耳朵,表情逐渐从刚才的气急败坏变得略有得色,“方征,逞什么能,我都了,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没练过那套绝地天通的功夫,但帝俊和姚重华是会的,帝俊最后去昆仑山若木那边,不知道是怎样没的。但姚重华四十五岁就累死在苍梧之渊了。帝俊让陶唐帝不要练,陶唐帝活到了八十多岁。姚重华也嘱咐夏高密不要练,不然那个废物不会连赶个相柳还得靠羿。姚重华有时候也能远远给我们带个话,告诉哪里的土地种庄稼好。我那时候就在为他调制药物补身体了,所以我知道绝地通天这法子普通人受不起。方征,我承认你身体是有些不一样,但你腿断了,玉琭还改到一半。玉琭没有彻底固定,是会散的。你不出问题才怪。”

    方征没理他,因为他已经被黑龙猛烈地摇晃着,黑龙生怕他再次陷入漫长沉睡,一旦看他在白雾里耽搁久了,就把他缠回来。方征满头大汗,眼前一片晕眩。他头昏眼花从那里面撤回来。他浑身被汗浸透,动弹不得。黑龙觉得他身体冷得吓人,赶紧覆上圈住。方征低道:“你觉得我不该管这些事了吗?我也有点怕……”

    “……有点怕啊。”方征的手搭在黑龙头顶碰他的犄角上摸了摸,他指甲里的毒片早就在置换罐子里的时候就被洗掉了。他的指甲宛如流光片玉,桑木缝隙的星光渡入照耀在表面。指尖居然分解了一片颗粒散开,随即被风吹作尘埃。方征有些迷茫:难道我真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