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章十一·河山
沈望舒还的时候,沈千峰就从不曾对他上心过。那么的一个孩子,孤零零躺在那么空旷的一间寝殿里,难免会害怕得睡不着,沈千峰也任他去了,从来不哄一哄的。
倒是有几个粗使的仆妇心疼他,想给他讲讲故事。可仆妇也没读过什么书,讲不来多好的故事,只能讲她们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东拼西凑的老传。
楚地因屈子而显得神秘而浪漫,那些传也便光怪陆离的。
其中便有一河伯的故事。
那河伯原本是个叫做冯夷的凡人,得了些门路,自行修炼仙道,眼看就要飞升成仙了。可那一年啊,洪水肆虐,巨浪滔天,哪怕是隐居在深山里修炼的冯夷也被淹死了。
冯夷很不服气,硬是闯到天帝面前,状告淹死他的河水。天帝亦觉得这肆虐的河水需得有人来管,恰好冯夷差一点也就功德圆满了,正好来做这个治河之神。
冯夷到底不是自己修成的神仙,心性也未完全驯化,成了神的冯夷那一点未被完全驯化的劣性却被放大了数倍。还是凡人的冯夷,喜爱美色,看看也就罢了,做了河神的冯夷,竟至好色如命。
可他天生样貌丑陋,没有女仙看得上他,于是冯夷便动用了自己的驭水之力,威胁百姓:若你们不每年敬献美女与我为妇,我便放任洪水冲袭你们的田地家园。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好每年都从人间遴选美女数名,扮成新妇的模样,驱入底下破了洞的大船,船行至河心而沉。
又一年,轮到一个叫阿宓的女子祭献,她的情郎阿羿不愿看她受苦,便偷偷跟去了水上,待河伯出水接人的时候挽弓搭箭,想取他性命。可羿终究是个凡人,没有杀死河伯,只射瞎了他的一只眼。河伯大怒,斩杀了阿羿与阿宓。
但他没想到,阿宓却是在人间历劫的天帝之女,天帝知悉真相后大怒,禁河伯与河底,永生不得出水,他这才无法威胁百姓,再也无法娶妻。
那天那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与薛无涯话,有一句没完的,应该是——你还真把自己当河伯了?
除了故事的结尾,薛无涯的行迹,与传中的河伯竟一般无二。
薛无涯被萧焕那么一喊,先是浑身一僵,而后神色变得十分阴沉,“你叫谁?”
这样的反应,几乎也不用解释了。萧焕轻笑一声,“我的是谁,他自己心里明白。”
“河伯?”阮清也罢了,连秋暝都愣住,“萧少侠,你竟认识……”
薛无涯原本准备来个咬死不认的,听他二人这么问,反倒双眼一亮,“好啊,还道今晚本座栽得不甘心,没想到却是两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蒲扇似的大手张开,凌空一抓,那柄没入地板的峨眉刺竟又这样被薛无涯给收回掌中,若非还分属敌对,众人都要给他喝彩一声。
冯羿却在旁边低声提醒,“主人,他……可能是路上有些事绊住了,并非想要袖手旁观。您先走吧!”
“走什么?我们九嶷宫可没有不战而退的孬种!”薛无涯冷着脸呵斥,“你们两个,当年也参与了围我九嶷宫之役?那如今仍旧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也太废物了。”
这话委实不好听,阮清气得柳眉倒竖,当即就要还口,到底还是被秋暝拦住了。
秋暝缓声道:“惭愧,当年在下刚刚成亲,阮师妹也年纪尚,经师长允准未曾赶赴九嶷,故而对这些旧事只有些耳闻。听闻九嶷宫九神,各个身怀绝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到成亲的时候,沈望舒瞥见阮清的神色变了一变,忽然就有些顿悟了。
难怪谢璧与丁雪茶这般亲近,若非师父交好,徒弟又怎会亲近?至于是双方相互引为知己还是某人单方面示好,区别都不大,反正秋暝看起来也是不反感阮清的。
薛无涯则冷哼道:“你捡好听的!我们堂堂九嶷那么多兄弟姐妹,各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如何跟你们这些阴险狡诈的人斗?”
这一句首当其冲的,还是落在了如今的松风剑派掌门岳正亭身上,毕竟九嶷宫隐在深山中,若非岳正亭因着沈千峰的缘故摸着了门路,只怕这些武林白道在山中转上许久也找不到地方。
阮清则是忍无可忍,“师兄何必跟他费口舌?魔教余孽到底是魔教余孽,走到何处都要兴风作浪,你我身为翠湖弟子,合该诛邪除恶!”
“魔教?”薛无涯神色扭曲,“那你,我们九嶷宫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就当起了你们的一声魔教?”
“我……”阮清想了想,一时没想到有什么可反驳的,遂指着堂上的花烛喜字,“强抢民女逼迫成婚没有冤枉你吧?掳掠良民没有冤枉你吧?做尽鸡鸣狗盗之事没有冤枉你吧?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九嶷宫是怎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可想而知!”
薛无涯的一双眼睛,原本是比常人要了近一半的,可忽然就瞪得圆溜溜的,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布。他那么高大一个人,身法却忽地快如鬼魅,在阮清还不曾反应过来之时就忽然掠到她面前,将峨眉刺横在她颈间,“本座是什么人?本座是堂堂河伯!若非你们所谓的正道相逼,何至于自己动手去劫?若还在九嶷宫,本座勾勾手指……”
“所以薛前辈以为一次娶妻十人且年年如此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咯?”正道规矩都大,原本长辈话辈是不许插嘴的,可萧焕又不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人,仗着秋暝不会计较,忽而调侃了一句。
薛无涯又忽然不话了,只是一张面皮涨成了猪肝色。
萧焕倒是胆大,抬手一箫把薛无涯的峨眉刺从阮清雪白的颈间挑开,笑容可掬地道:“薛前辈,九嶷宫覆灭多年,江湖上早就没有河伯了,方才叫您,不过是想验证一下猜想是否有错。既然江湖上已经没有河伯而只有薛无涯,您做的一切事情应当也是与九嶷宫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吧。除非……您偷盗掳掠都是为了九嶷宫?那阮居士也没错啊,纵容门下弟子行此等恶事,不是魔教又是什么?”
也不知道九嶷宫此前是什么样子,单看少主沈千峰的行径,上魔教的印迹也不冤枉了。沈望舒如是想。
薛无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辩驳。
看得出来他有些笨嘴拙舌的。而且看他一提起九嶷宫就急的行径,他应当是并不承认昔年的师门就这般不复存在的事实,所以只要他在一日,九嶷宫就还在一日。
他点头那便是承认了九嶷宫就是个魔窟。可他要是摇头,却是承认了如今江湖上再无九嶷宫。
憋了许久,薛无涯才暴喝一声,“做什么要扯九嶷宫?本座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女人都是本座抢回来的,如何?”
“女人?不止吧。薛前辈,在下所知的,沅陵还丢了不少青壮年男子?”萧焕的语气还是在调侃,但眼神却冷了下来。
眼看着薛无涯气得都快没了理智,冯羿道还算清醒,连忙插口道:“少侠,话可不能乱。咱们涌波山庄的后院都让各位闯了几回,可曾找到一个青壮男子?没证据的事,请慎言。”
饶是萧焕伶牙俐齿,也不得不暂时闭嘴。冯羿的话,无疑是拿住了众人的软肋,若涌波山庄强抢民女还算是人赃并获,可若他们连男子也不放过,却是真的拿不出证据来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萧焕一双剑眉压得很低,配上他微微有些上扬的眼角,笑意收敛之后,看起来异常凶,“在你们同伙处呢?”
冯羿笑了笑,“请少侠明示,我们涌波山庄还有什么同伙?”
“好,就算你们只掠女子没有动男子,从前都没有,是今年才开始做这个勾当,可足足十人,若是捅出去,也是一桩大罪。”沈望舒还是极少见萧焕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样子,原本看得还有些有趣,后来又觉得不甘,毕竟只有他自己逗得萧焕气闷才算有意思,若在别人处吃亏,他固然会觉得是萧焕笨,可又会生出一种是自己面子被弗的气愤,“劫掠人口不算,羿先生,那天带头想动我们船上珍珠的人是你把?你总该是替薛前辈做事的吧?动手的还有远运船行的其他船工,难道远运船行不是薛前辈的产业?”
“在下可记得那日来托货的是一对姐弟,后来便见您和另一位无端端出现在船上,在下以为是贼,赶上去捉拿,有什么不对么?”冯羿一脸疑惑。
沈望舒易容术虽然不错,可他穿女装的样子和现在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用的都是同一张脸,不过是男性的特征被遮掩了一下,他不信冯羿是真的没认出来。
可冯羿的法,又毫无漏洞。
“泰兴镖局的两箱镖银在路上被劫,经查,是船壁被刻意挖了一个孔洞,放入迷|药,再封上遇水则融的蜡,一船人都不省人事,所以遭了毒手。泰兴镖局的船是一直在远运船行修缮的,若是船上有孔洞,要么就是船行的人动了手脚,要么就是船行疏漏了,您怎么看?”沈望舒眼也不眨,又提到另一件事上去。
冯羿波澜不惊,“此言差矣,若是船上有内贼,待船行一半之时再埋药,这也要往船行头上算,那主人岂不是要冤死?”
沈望舒又道:“好吧,那就明月山庄。师兄几日前运一船药草回来,开舱却发现药草霉变。我这师兄一向谨慎,出门采买这么多年,一次纰漏都没出过。听这船药草最后一次靠岸停歇就是沅陵赤山渡,托远运船行照看一宿,恰好那一夜秋雨连绵未绝。”
“少侠,您这不是在笑吧?”冯羿面上的得意之色几乎要掩饰不住,“即便令师兄把船交给远运船行照看,无缘无故的,我们也不会开舱。药材遇雨霉变,又不曾少,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知道,沈望舒等的就是这句话,“羿先生,你怎么知道药材不曾少?”
冯羿的瞳孔陡然放大了些,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开始握成拳,却强自辩解,“少侠不是霉变么?”
“对啊,我也只了霉变,并没药少没少,那么羿先生又是如何得知药材并没有变少?您开舱数过,还是……知道数目所以又填回去了呢?”
“少侠……您不觉得很奇怪么。既然远运船行要盗贵派的药材,又为何要填回去?多此一举岂不是很没意思?”冯羿又放松了些。
秋暝也懂些药性,便道:“虽然都是同一种药,可产地不同,药性也会稍稍有些差别。药效好些的,用量可减一些。”
薛无涯在边上听了好一阵,再笨也总算相处应对的话来,“年轻人,有本事就手上见个真章。不过了就开口闭口咒人病了是什么意思?你父亲你师父就这么教你的?”
好险!到底是没叫破。
不过沈望舒也一直很好奇,薛无涯看起来就是莽夫一个,冯羿虽然聪明些,但也不像是会炼药的样子,他们盗银两还有得,盗这么多药材去却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找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 关于河伯的故事,是根据多个版本的传综合之后……瞎编的。请勿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