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章十二·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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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陵至潇湘也不远,一日的功夫便到了。

    萧焕憋了一肚子话想和沈望舒,譬如他以后是不是会继续待在明月山庄,譬如今后他准备怎样过等等。可千头万绪的,也不知究竟怎样开口才好,竟活生生坐在舱里偷偷望了他一日,却一句话也没。

    远远地能瞧见他来潇湘时下船的渡口了,萧焕总觉得再不就无甚机会,便鼓起勇气去找沈望舒。谁知走到跟前,却发现他正靠着窗往外看,隐在水光雾色中的半张脸苍白如纸。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病又复发了?”萧焕心中一凛,连忙坐到沈望舒身边,捞起袖子就要去摸他的脉门。

    沈望舒却是倏尔收回了手,险些弹了起来。看清是萧焕之后,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慢慢勾起嘴角,“没有。不过是……看到师父了。”

    顺着他的目光往岸上望去,透过湖上的烟波,果然见到那里站着一行人,青衫祎祎,几乎要融在山光水色间。为首的一人身材修长挺拔,旁边还有一人殷勤地替他撑着伞。后面一行人站成一列,一人成一把纸伞,仿佛铺陈齐整的白花。

    “你师父……是来迎你的?”萧焕目光深深,“倒是好大面子啊。”

    沈望舒不理会他的揶揄,“劣徒不听管教,竟敢私自下山,明月山庄从未有此先例。此风气不可纵,定是要捉回去好生一顿才行的。”

    萧焕看着他勾出清浅弧度的嘴角,总觉得有些刺眼,“你师父待你不好?”

    “这是什么话?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如今却还能与萧少侠拔剑讨教,全赖师父悉心救治教导,这也叫不好,那沈某真的无话可了。”沈望舒挑衅似的轻扫他一眼。

    仿佛一把利剑忽地出鞘,都未看清剑芒,便狠狠地捅进了心窝子里,一时间竟都没觉出疼来,只是愕然,只是愧疚。

    萧焕嘴唇翕动,半晌才缓缓地道:“你师父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你其实是沈望舒?”

    “这个自然。”其实他自己也有所疑虑,毕竟又没把脑子摔傻,他是知道这名字一旦重现江湖将会是什么下场,故而一开口便称自己为岳羲和。只是身份揭破那日,苏闻却是半点惊讶也没有的,想必是早已知道。但他却是怎么知道的呢?

    萧焕又逼近了些,“那他这般爱重你,不过是看在沈千锋的颜面上?”

    沈望舒眉头一皱,“你这话便很诛心了。师父对每个弟子都很好,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的。苏慕平还罢了,常沂却是苏闻捡回来的孤儿,自就跟在身边的,苏闻不把常沂当回事,沈望舒能看出来。自养着的孩子都不亲近,如何对他一个捡回来三年的半大青年如此爱重,若是因为他格外讨人喜欢,沈望舒倒没这般厚颜。

    萧焕自然是瞧出来他的口是心非,也不揭穿,只是笑笑,“那日你当着他和巫洪涛的面揭开了你与阿澄的胎记,只要苏闻不是太笨,她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还会这么宠着你?”

    应当不会了。从前苏闻知道他身子不好,只要不闭关的时候,都不会让他在阴雨天值夜,那日却狠了心鞭笞一顿之后扔到药谷去,苏闻也不是不知道药谷有多潮湿。

    他垂眸不答。

    之前不是出自自愿的时候萧焕便发现了,沈望舒的睫毛真的很长,垂着眼的时候,就仿佛是扇子一般,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青影,掩去眸中一切情绪。但萧焕知道,能让沈望舒这么藏起来,定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萧焕也想了许久了,此番终于一股脑地了出来,“舒,要不你别回去了。”

    睫毛陡然随着眼皮一道掀起,撤去那不堪用的屏翳,露出一双阗玉一般的漆黑眼眸,定定地望着他,“什么?萧少侠是想撺着在下背叛师门么?”

    “明月山庄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苏闻只怕也不待见你了,你回去也不好受。”萧焕有些急,“你随我去余杭,我……”

    “萧少侠,昨天一日的时间,您还不曾休息好么?竟在这里梦话。”沈望舒蓦地轻笑一声,“我是谁?松风剑派又是什么地方?萧少侠,您莫不是因为泰兴镖局的事了了,便终于能腾出手来收拾魔教余孽了?”

    萧焕眉梢一挑,“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望舒却没理会他的辩解,只轻哼一声,“那还请少侠凭本事来话了!”

    从前沈望舒也爱什么凭本事的话,然后一言不合便要拔剑。只是眼下这情形,萧焕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他动手的。

    “若哪一日萧少侠真的气不过了,沈某就在明月山庄,少侠随时来拿。只是拿不拿得住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沈望舒冷冷地完,便霍然起身,绕开萧焕去了船头。

    “舒!”萧焕也是很无奈。如今真是随便点什么都能惹得人家怒火中烧,也不知从前舒究竟是瞧上了他什么,竟然还对他百依百顺的,见他不给好脸还会好声好气地哄。

    他一起拿都是怎么哄的来着?

    萧焕追上船舱,没摸到人,只能见到一抹青影穿雾拂烟而去。他轻功不好,也追不上。

    这船虽,却也是有隔间的,否则一船人坐在上头,也无法休憩。先前韩青溪、岳澄与叶无咎都在后头歇着,眼下萧焕喊的动静一大,也便都出来查看了。

    “师兄,你跟沈望舒又闹了?”岳澄是没什么好声气的。

    叶无咎动作比他快些,跟着就蹿到了船头,“不是吧萧少侠,你怎么还能把人气得跳船了?”

    “我也不想惹他生气的。”萧焕苦笑。

    既然瞧见沈望舒施展轻功离船,自然就看见了岸上站着的那一行明月山庄之人,叶无咎都有些惊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回来?还要夹道相迎么?”

    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萧焕心头一动,的确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十日期限尚有一日,再加上一日路程,他们如何知道沈望舒今日就会回来?在意他们会不会溜走的不该是洪涛水寨么,明月山庄的人等在此处作甚?

    沈望舒飞掠至岸边,抬眼就见了苏闻冷肃的眉目与常沂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意,当下就知道大事不好,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转,便是单膝点地行了大礼,“见过师父。”

    苏闻居高临下,量了他好一阵,才淡声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这样冷的口气,从前不曾有的,想来是真的气狠了。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罚?我哪敢罚?”苏闻冷笑一声,“此前我让你去药谷采药是冤了你不成?一声不吭便溜了出去,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的确,萧焕也没有胁迫他,是他亲自带着萧焕出的谷,不辞而别,忤逆师命,苏闻骂得很是。

    “若你当真有什么急事也罢了。你自己你是做什么去了!”苏闻一向在弟子面前是寡言的,能被他疾言厉色斥骂良久的,也就沈望舒独一份了,“你竟然帮萧焕去了。难道你不知道萧焕是什么人么?”

    明月山庄的其他人又不知沈望舒与苏闻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苏闻一向是看不上松风剑派的,因为苏闻不喜欢。触了苏闻的逆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常沂一想到此就很畅快,横竖苏慕平也不在没人敢管他,他对着沈望舒所露出的恶毒的快意也便丝毫不加掩饰。

    沈望舒一向不喜欢争辩,也就由着苏闻呵斥。

    可苏闻却很不满意他这不合时宜的乖顺,皱眉道:“哑巴了?”

    “弟子无话可。”

    苏闻一阵气闷,到底还是不忍心在一众师兄弟面前狠狠下沈望舒的面子,只好道:“还不快跟我回去听罚?”

    “是。”沈望舒叹了口气。

    萧焕与叶无咎也总算是催着船紧赶慢赶地上了岸。苏闻还没走,自然是要上前招呼的。

    “苏前辈,”众人都表现得十分恭敬,即便岳澄十分不屑一顾,但态度也是做足了,都没好意思叫破他的本名。

    苏闻自然也是不会给松风弟子好脸的。但叶无咎不同,他好歹是巫洪涛的女婿,苏闻自然不好与他太不客气,只淡淡问了一句:“回来了?一路上没受什么伤吧?”

    叶无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飞快地在垂首静立的沈望舒身上扫过,笑道:“有劳苏前辈关心,晚辈倒是没什么,毕竟只是去瞧个热闹也就算了。倒是沈兄弟,为了查探明月山庄药材霉变之事,和歹人好一场恶战,受了重伤,也不知现在好利索没有。”

    苏闻脸色一变,当即回头把沈望舒上上下下都量一遍,“为何不早?”

    方才不是师父你在问罪么?哪有插嘴的余地?

    再了,若是问起究竟是谁伤的,难道直是薛无涯么?那要是再问起后来,岂不是又要惹起好一场腥风血雨?

    “劳师父垂询,弟子学艺不精,给师父丢人了。”沈望舒只想把事情先圆过去,以免萧焕他们连这渡口都走不出去。

    只是他这话也自谦太过了,毕竟沈望舒的身手,可以跻身江湖一流,能与他一较高下的人甚少,大多都是成名高手。

    苏闻有些不满,“莫非慕平买来的药草发霉还另有隐情?竟还能把你弄得这么狼狈。”

    叶无咎到底还是苏慕平的好友,也尽力要把他给摘干净,当即就道:“苏前辈,苏慕平这人多心啊,您从前见过他出错么?若不是船舱被人开了进去些潮气,这药材也就不会坏了。不过那人手法也很是高明,如果不是此番正好教水汽进入了船舱,大约也发现不了从前药草给人动过。”

    苏闻眉头一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话。

    常沂却自觉是抓到了个好机会,连忙问道:“按照这位兄弟的意思,我们从前的药船也是被动了手脚的?怎么半点都看不出来?”

    叶无咎从前是没见过常沂的,自然也认不出来。不过这人的急切与幸灾乐祸实在是明明白白给写在了脸上,毫无收敛,没的叫人看着恶心。

    扫了一眼以往内没伞而发丝都开始滴水的沈望舒,叶无咎笑道:“苏前辈,此事过程有些曲折,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横竖这三人也是要回禀我们寨主的,不如到时候您也一道来听一听?”

    苏闻自然也注意到了沈望舒没伞,甚至还有些意外叶无咎会照管到他,倒也很是满意,“也好,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晚辈告退。”叶无咎与松风弟子三人都向苏闻施了一礼,然后沈望舒便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是叶无咎的,向长辈辞行也敢挤眉弄眼的,这另一道,自然也就是萧焕的,恋恋不舍。

    哎,此间事了,他也该回去了吧。

    本以为死生不复相见,却不料又是好一段并辔同行的日子,到底仍旧是自己割舍不下,实在不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