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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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九嵘重新站到了观星台。

    这是整个幻象里最薄弱的地方,也正是从这里,他通过西莉亚留下的戒指回到了过去。邵于封将戒指还给她之后,她终于是利用精神力,发现了这戒指更多的使用方式,并把它留给了顾九嵘。

    是因为她觉得,顾九嵘迟早也会遇到这个星门,或者与堕落帝国为敌吗?毕竟在记忆中,她和邵于封确实过要把“那件东西”给顾九嵘。

    这个答案已经无从知晓。

    在离开星门的问题上,叶正青提出过另外一个建议:“既然许飞扬能够向外发出信息,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利用这点,找到办法通知联盟呢?我们真的有必要杀死他么?”

    顾钺揉了揉眉骨:“第一,我们想要的不仅是离开幻境。如果星门一直存在,那么对于联盟的威胁就永远不会散去,我在想,如果前往到另外一个星门面前,会不会弄明白所有事情。”

    他只把顾九嵘那段时间的昏迷,解释成顾九嵘得到了不知名的人留下的信息。

    他继续:“第二,许飞扬能够向外发出信号,很可能是他已经变成了精神体,并且是这个幻境的主人。他的记忆每天恢复的时间非常短暂,很难达成有效的沟通。如果我们想要亲自发出信号,目前看来,只有杀死他这一条道路。第三,他本来……就是已死之人了。”

    叶正青愣了愣:“确实……”他顿了下,“实话,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再去找另外一个星门。除却消息来源不可靠,你已经为了联盟做了太多事情,为什么不给自己歇息一下呢?好不、好不容易,我们才离开了方舟,真正前往了宇宙。”

    顾钺揉揉眉骨:“就只是,单纯放心不下而已。我自作为顾家人长大,财富权力地位一个不差,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叶正青一时语塞。

    他略有些烦躁地在客厅走了两圈,:“和以前一样,我相信你的决定。但是,我们要怎么……杀死许飞扬?”

    顾钺抬眼,黑色眼眸中有着一抹晦暗的光。他轻声:“只要让他,不以平时的方式死去就行,要不然就是我们主动出手要不然就是他自尽。许飞扬已经承受了很多东西了,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不记得这十年的岁月,可能是他最大的幸运。”

    “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希望自己有更多选择。”

    ……

    顾九嵘坐在餐厅里,许飞扬就在他的对面。

    这是许飞扬第六次向他推荐这家餐厅了,每一天记忆重置之后,他又会跟顾九嵘提起这件事情。顾九嵘第一次过来就觉得,这里的菜肴只勉强算及格,不值得那么念念不忘。

    吃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许飞扬来这根本就不是吃东西的,而是因为这里的钢琴乐曲,实在是太符合他的口味。就冲着那曲子,许飞扬就可以在这里坐整个晚上。

    这次顾九嵘点了拉面,里头的半个溏心蛋金黄。

    许飞扬还是和前几次一般,吃到一半就开始闭眼,听着琴声用指骨在桌上轻轻着拍子。顾九嵘实在是无聊,扒拉着碗里的面,想起顾鸣好像也带着他来过这餐厅。

    当时那个男人和平时一样笑得温和:“我很喜欢这里。”他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这里的钢琴声好听。”

    顾九嵘突然就明白过来,许飞扬想必也和顾鸣来过这里不少次。

    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们想办法要杀掉许飞扬的日子了。毕竟谁都不想在这幻境里再多待一天。许飞扬本来就是个死人,死了也只是回归本来的结局,未尝不是解脱。

    钢琴曲一转,弹奏者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飞舞。

    许飞扬突然就激动起来:“这是我在电影里用到过的曲子!”第无数次他告诉顾九嵘,“我的电影很快就要完成了,就差最后一个镜头。你知道我要以怎么样的镜头结束么?”

    不等顾九嵘回答,他便抢先下去:“我要以一轮最盛大的日出作为结局!可惜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等到明天,肯定是个好日子。”

    “嗯。”顾九嵘开始喝面汤,“肯定是个好天气。”

    几个时后他们离开了餐厅。走在阴云滚滚下的道路,顾九嵘问他:“你知道观星台那里,可以连接其他的幻境么?”

    每当这个时间点,都是许飞扬的记忆开始完全恢复的时间。

    果然他愣了几秒,神情突然变了:“我想起来了!”他激动地抓住顾九嵘的肩膀,“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当时飞船坠毁的时候,我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在那里我看到了很多东西,这里……这整个星门里就像是由很多个世界组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幻境里,但是很奇怪,”他微微皱眉,“好像这个幻境每次不稳定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得到。然后我还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向我话。就是……就是它告诉了我,要怎么通过观星台向外联络。”

    这倒是顾九嵘不知道的事情。他立马问:“它在讲什么?要怎么在观星台那发出信息?”

    “我……我不知道,”许飞扬皱眉,颇有些痛苦,“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它……它在找我,还有其他的人。”

    他正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突然一个花盆从天而降,猛地砸到了他的脑袋。许飞扬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顾九嵘:“…………”他看了看时间,果然快到十二点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认定从许飞扬这里,不可能问出更多的东西。这几天只有顾九嵘每天都闲着无聊,和许飞扬待在一起,听他讲自己宏伟的电影,还有未完成的画作与诗集。

    等明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会化作乌有。

    顾九嵘开始往家里走。

    路上他将那银白戒指再拿出来,摸索着它冰冷的外壳。庞大的精神力再次灌注进去,它化作金属质感的液体缠绕在指间。

    不知为何,这几天他将精神力灌注的时候,越来越觉得有另一股意识在与他纠缠。

    那种感觉有点类似,许飞扬当时试图联系他的时候。同样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同样是无法反向追踪的接触,分外模糊分外遥远。

    难道是其他幻境中,也有人在向他召唤?顾九嵘皱眉,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清。

    顾钺想要彻底查清,这星门究竟是怎么回事。顾九嵘当然知道这非常危险,毕竟这里的玄妙力量,不是他们这种境界能够理解的。

    如果连堕落帝国都无法控制这东西,他们又有什么可能?即便只是想要探明这里的真相,要付出的可能也是生命代价。

    他并不试图去阻拦顾钺。

    实际上,他正是渴望无穷的冒险,才本能在顾钺身上感受到强烈的吸引——那是同类的味道,一闻就知道,是烟酒、香水与星海。就如同许飞扬和顾鸣也会本能地互相吸引,茫茫人海遇见知己,本来就是极为有幸、此生不可再得。

    他从来不会拒绝征服与挑战。

    回到家里,顾钺大概又和顾兴言去商量什么了,还没回来。

    他俩都是顾家的翘楚,此时难得合作,即便是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也分外井井有条。就在这段时间,他们已经组织了所有的人力探索星都的每个角落,并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方案,试图突破这片天地。

    顾九嵘不擅长这些,也不感兴趣。他这些天一直试图用精神力突破这里的阻碍,而自从他取得那银白戒指后,外头的虫群意识与他的连接,变得越发地清晰。

    也许再过几天,或者等许飞扬死了之后,他就能重新掌控虫群。

    这样自然是最好的,不然等这次困境结束后,顾兴言必定要结合联盟的力量,继续追捕顾钺。

    顾钺一直没有回来,顾九嵘闲得无聊,开了客厅的全息屏幕。

    一入眼,就是皇后虫交配的资料片,正在最激烈之处。

    顾九嵘:“……”他迅速换了影片,下个播放的就是许飞扬的影片。

    或是极为寡淡朴素的色彩,或是浓郁到几乎要流淌而出的光辉。

    黑白的高大楼宇,夕辉的流金光泽碎入了溪与荒原,远处层云似在燃烧,整个世界是橙红与赤金的交织。孩童仰望星光的眼眸,寻常的平房,飘荡的薰衣草,飞速掠过星都、身上流淌着万千流光的列车。

    第一遍尚且没有感觉,现在顾九嵘看着,影片中那个旅人一点点走过无尽的山河,突然觉得,这应该是一部很温柔的电影。

    他在播放的影片中,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仍然阴雨连绵,和过去的数个日子无差。

    大早上顾钺终于回来,他和顾九嵘:“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要不和他一起过?”他顿了一下,“我看你这几天和他相处得还挺好的。”

    “还行吧。”顾九嵘。他到底和许飞扬没有深交,不上关系真好到了什么知己知彼的境界。只是许飞扬直率的性格,对某种事物异样的执着和追求,不会令他反感讨厌。

    可既然不是反感讨厌,就代表能相处得下去,这对于顾九嵘来实在不容易。

    他想了想和顾钺:“不过,今天我还是和他待在一起吧。”

    于是这天中午开始,他又和许飞扬混在一起了。

    许飞扬还是和之前一样,听完上午的歌剧之后,在午后端着一杯咖啡,冒着雨去看了音乐喷泉,举着黑伞在雨里独自一人旋转,与看不见的舞伴共舞。然后他一转身就跑到了星都的边缘,研究那些花草树木,支了一个的防雨棚,哼着歌画一朵沾水花苞的写生。

    终于他又回到星都,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顾九嵘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突然了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东西?”许飞扬哼着歌,拿着自己刚画好的画分外喜悦。

    之前不论其他人如何提醒,许飞扬在这个时间,都想不起半点关于过去的事情。但是顾九嵘想,就算是当作一个故事讲给许飞扬听听也好,毕竟如果他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时,多知道一些自己真实的人生,就能少一些遗憾吧。

    于是他们坐在一个少人的咖啡厅,顾九嵘不善于表达,只很简单地把故事的来龙去脉,向许飞扬解释了一遍。

    等到他全部讲完,天色已经挺暗了。

    咖啡厅落地窗外,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全部神色匆匆。这时星都已经开始有微微的变形,高楼的金属机构暴露在外,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在黑暗降临后开始崩坏。

    许飞扬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

    顾九嵘:“你不信也没事,我只是告诉你这么一件事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许飞扬抬头看他,“我一直被困在这一天?”

    “嗯。”

    “但是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啊,”许飞扬喃喃道,“我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怎么办。我应该、我应该是想把这个电影,拍给另外一个人看的。他……他的名字是什么,我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了。”

    “是顾鸣吗?”

    许飞扬仍然是茫然:“应该吧,我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有印象了。如果你的是真的,那我可能忘掉太多东西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去不了明天,也见不到日出了。”

    顾九嵘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只能沉默着。

    许飞扬站起身,脸色并不太好。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画作,收入随身带的背包内,重新理好自己随身带着的摄影机,:“你、你让我静一下。”

    “你要去哪?”顾九嵘问。

    “我……”许飞扬显然还有些恍惚,“我想去剧院一下。”

    剧院也是许飞扬很喜欢的地方,他有大量未完成的剧本,都在等待着有一天能在这里上映,即便当时星都中大部分人只当他是个疯子。

    顾九嵘跟着他去了剧院,此时这地方已经关门,他们找了个地方翻进去——得益于现在已经扭曲的星都,这里的破绽到处都是。

    里头黑漆漆,许飞扬开了几盏暗淡的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座位空无一人,沉默地对着庞大的舞台。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间就泪流满满,手中的文件夹散开,洁白的画纸飞落了一地。

    他喃喃:“我……我想起来了,我和另外一个人,来过这里很多次。”他蹲下来抱着脑袋,几乎喘不过气来,“对,顾鸣和我来过这里很多次,我电影也是想拍给他看的。我怎么,会忘了这种事情啊?!”

    “我、我是不是,”过去的记忆突然在这时反噬上来,“已经死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星舰坠毁了,到处都是火光,这里……这里就是个死循环!我根本逃不出去!”他的嗓音到最后已全然扭曲,“顾鸣……我还没回去见到你呢……明明最盛大的演出还没开始!!”

    不等顾九嵘开口,许飞扬就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舞台之上:“你别跟过来!!”

    此时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顾钺询问顾九嵘在哪,他该过来找许飞扬了。

    顾九嵘回了消息,犹豫了片刻,没有跟着许飞扬过去。

    许飞扬甩上后台与舞台之间的门,顾九嵘只能听见舞台上传来一阵阵噪音,有物体落地的沉重声响,有清脆的碎裂声,也有许飞扬压抑的、犹如困兽的嗓音。他似乎是在呢喃诗句又似乎是在痛哭,又似乎只是在一遍遍重复另外一人的名字。

    十一点十五分,顾钺按时到来。

    顾九嵘指了指舞台,:“他在上头呢。你……要现在过去么?”

    “没事。”顾钺,“我可以再等等。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吧。”

    秒针一点点向前,终于舞台上的声音越来越。许飞扬似乎渐渐控制住了情绪,压抑住那些从喉口发出的可怖声音。十一点半,顾九嵘听见他轻声了一句:“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我可以接受,以不圆满谢幕。”

    漫长的等待。

    五十五分,顾钺推开了紧闭的门。顾九嵘和他站到巨大的舞台之上。

    舞台上灯火通明,半边帷幕已经拉开,底下黑漆漆的座位仍然沉默着,空无一人。等到明日早,这里想必又会是欢声笑语,剧本在台上轮番走过,悲欢苦乐中演绎着不同的人生。

    地上有着斑驳的血迹,还有一把沾血的短刀——那是许飞扬去野外写生时,砍断杂乱藤蔓或者野草的利器。

    画作铺满一地,夹杂着诸多未完成的诗集与,草稿纸张洁白到耀眼。许飞扬选了一处舞台灯光最明亮的地方,靠着墙,静静地闭着眼睛,好似刚完成一场盛大的演出。

    他的神色没了扭曲与不甘,取而代之一种奇异的平静,似乎再睁眼就会是全新的一天。另外半边漆黑的帷幕紧闭,一台摄像机被好好地支在舞台上,对准帷幕无声运转着。

    一直以来,许飞扬都用它去捕捉电影的每个镜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是如愿完成了最后一幕。

    他用血在幕布上,画下一轮炽烈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