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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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自明抬眼:“边境如何?”

    左晴在他面前站得笔直:“能监测到量虫群和舰队活动的痕迹,有理由相信顾钺的舰队和虫族正在接近。”

    良久后,左自明支撑着桌面站了起来。他的背略微弯曲,和任何普通老者一样被光阴压垮,外头松松披了一件白色长外衣,拄着一根暗金色的拐杖。

    那不是寻常的拐杖,除了上头的材料价值连城外,内里也有玄机。只要轻轻一拔,刀刃便会出鞘,上头流光如水晶莹锋利。左自明征战了一辈子,至今但凡身体允许,就绝不会长时间卧床休息或者坐上轮椅,当然要配上这样一把好刀。

    他现在太老了,曾经稳健的双手光是撑着拐杖,都在不可避免地颤抖,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身躯晃了晃,一阵眩晕和虚弱感来袭。

    左晴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确定左自明稳稳站住了后,才悄无声息地收回步子。她:“我们应该怎么做?”

    左自明问:“你怎么想?”

    “我和顾兴言将军已经在指挥官会议上,商榷了几种方案。”左晴,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杀意,“我个人倾向给您的资料中的A04战术,只要我们的驱逐舰能够在合适的时间压上去,配合上空间站的轨道炮和我的指挥,肯定能……”

    左自明断她:“这是个好方案。”

    在过去的岁月中,每当左自明这样,都是要指出她的考虑中不足的地方。左晴挺直腰背:“请您指点。”

    左自明:“但是你忘了,制定战术中不得不考虑的方面。”他轻微地咳了几声,“就是尽量让损失降到最低。”

    左晴:“我认为这个已经是损失最低的方案,其他指挥官想必也不会有异议。如果有更优解,想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不。”左自明抬眼看她,很慢很慢地,“你忘了考虑对方的目的。从目的上分析敌方的心理,才能及时预测他们的行动。”

    “星际博弈论我非常擅长。”左晴,“关于他们二人的心理分析也……”

    左自明再次断她:“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进攻方舟夺取地盘,消灭潜在的威胁——也就是我们。”

    左自明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顾钺不是那样的人。左晴,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损失最低的方案:放弃一切防御。顾钺只是来找我一个人的。”

    左晴愣住。

    随后她皱眉急道:“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他的目的如此单纯!而且、而且您是首席也是人类的英雄,即便是方舟覆灭了我们也要倾尽全力保护您,轻而易举这样放弃抵抗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左自明的提议太过令人震惊,她甚至忘记了平时恪守的礼仪和忠诚。

    左自明:“你知道我的过去。所以你知道我的是真的。”

    左晴僵在原地。

    左自明和她过那件事情。

    那是很久很久的一个晚上,在她还年轻,才刚成为正式指挥官的时候,左自明突然私下找了她谈话,只是随便聊聊。

    虽是养父女关系,但当时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亲密的谈话了。左自明或许是不擅长情感表达,又或许是经历的岁月太长、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对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看得很淡,总之在左晴的印象中,他比起一个父亲更接近首席,严厉而苛刻。

    这也难免。左晴有时候会想,毕竟他是人类联盟中地位最无可撼动的英雄。

    左自明当然是很忙的,所以突然在那天找了左晴时,左晴完全没想到他要些什么,只以为是寻常的军事讨论。

    那天晚上灯光昏黄,她身着全新的帅气军装,却喝上了左自明亲手泡的茶,出乎意料地听闻了一场秘辛,一个来自太多年前的往事。

    聊天结束时她完全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是一直以来被灌输的信仰轰然崩塌,忠诚和敬佩也来得毫无意义。

    这个夜晚,左自明在她心里的高大形象、完美的英雄事迹突然湮灭:他现在是个普通、甚至称得上有卑劣过去的人了。

    左自明的语气很平淡,语速也十分和缓,昏暗灯下就像只在讲述一个最稀疏平常的故事。他没有问左晴的观点或者看法,甚至没有试探她的态度,讲完后只咳嗽几声他要休息了,让左晴先回去。

    那之后左晴的各种杂念交战已久,终于停留在一个事实:那些军功确确实实属于左自明,他虽是以这样的方式夺得地位,可那些战役是他切身实际指挥的。他将人类从堕落帝国和虫族的手中,成功带往了太空。

    而且左自明对她有养育之恩,还把这样的秘密告诉了她。左晴非常确定这件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于是这秘密在左晴的心中压了很多年,左自明也再没提起,令她都快以为自己忘记这件事情了。

    直到今天,左自明又一次提起这个往事。

    见她的表情,左自明笑了:“人老了,有时候确实想见见故人。”

    左晴向前迈了半步:“绝对不行,上个和虫群结盟的人是邵于封,他是什么德性所有人都清楚!那些是异兽,只要进入了方舟就绝对停不下杀戮!不可能有例外!”

    “了你不了解顾钺,他敢豢养猛兽肯定就有控制的自信。”左自明叹了一口气,“你从性子就倔,责任感强,这种事情上也绝对不会服输。但你们的战术方案是错的。”

    左晴的一块面部肌肉微微跳动,完全抑制不住激动,将所谓军人的克制和冷静完全抛在身后:“您……您已经那么多年没和他相处过了,怎么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到时候、到时候他上了方舟肯定会来找您,那么危险的叛徒怎么可能会好好和您谈话?!”

    “他是来杀我的,对这点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幻想,我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了。”左自明经历了一串剧烈的咳嗽,缓过来后以极慢的、虚弱的语速和左晴解释,前所未有地有耐心,“我虽然不再了解顾钺,但冲着之前‘黑斗篷’事件,他还有顾家人的坚守和身为人类的良善,这点和在地球时没变,当时他就是所有战士的模范。”

    “他或许会顾虑直接进攻将伤到太多战士,而停下这次的进军,但我们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够,只要方舟还在漂泊,他们终归有天有机可趁。”左自明有些累了,撑着拐杖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们一个天赋凛然一个凶残好战,都在生命里最黄金的时期。与其用尽所有力量去常年防守他们,还不如我就这样和他对峙一次,太多年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再次咳嗽几声,这次肺部传出的浊音更重,旁边医护机器人给他送上些纸张与药,在左晴没看见的地方他用纸擦干净咳出来的血。

    随后他抬眼,以嘶哑嗓音:“传我命令,只把虫群阻拦在完全范围外,顾钺的舰队不要阻拦,让他来找我。”

    左晴神色大变,还要开口辩驳什么,左自明已经挥挥手让她退下。

    身着白衣的数个医护人员到来,将要把左自明接回病房内化疗,接下来会是长时间的静养。他的病情正在迅速恶化,逃避了数百年的死亡阴影终归还是如影随形,时间渴望以利剑般贯穿他的头颅。

    左晴最后只能听到,他似有似乎的叹息声:“如果真的有永生……”

    他离开了。左晴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

    走廊里的灯很明亮,空无一人,只有她军靴踏过地面的声响。

    在漫长的走廊里她越走越快,迅速计量着所有方案的可能性:左自明很信任她,而他眼下身体虚弱等待治疗,代表了她有很多机会。

    很多可以改变结局的机会。

    于是杀气和一抹坚决爬上了眉间,她开通讯频道冷声:“传首席命令,全副武装,不惜一切代价歼灭虫族和叛徒。”

    “……是的,首席已经肯批。现在我授权你们使用歼星武器。”

    ……

    黑色的长尾首先动了动,鳞片在床上摩擦发出窸窣声响。顾九嵘睁开眼睛,虫群意识立马将所有的情况汇报给他: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它们随时可以开战,吞噬掉所有对手。

    此时离幻境破开已过了一年,他们不断积攒着力量准备回到方舟,进行最后的复仇,了却多年前的恩怨。

    再之后便真的是天高云阔,星海等待着他们的探索。

    顾钺这个时候和平时一样,已经在书房里头研究战术。顾九嵘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是找到最保险的方法迅速毁掉飞船的动力源,令它们失去反抗能力,尽可能在伤亡降到最低的情况下登陆方舟。

    这点在真实的战斗中实在太难以实现,需要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和绝对的谨慎,才能在局势不被反转的情况下坚持这种原则——否则这种原则只会致命,顾钺当然清楚这点。

    所以他们拖到了今天还没有开始正式进攻,不然早在几个月前他们的力量就足够撕碎防守力量薄弱、资源短缺的方舟舰队。

    这种仁慈在虫族眼中是无意义的,但顾九嵘知道顾钺不可能背弃原则,并乐于为顾钺违背本能来实现他的目标。

    于是顾九嵘和前几日一般,盘膝坐在顾钺身边看他在屏幕上写写画画,不断模拟着战术。这次顾钺用了矮些的桌子,坐在地上,手边放了两杯泡好的茶,一杯特意泡淡了些迎合顾九嵘的口味。

    顾九嵘看了一会那些枯燥的数据就失去了兴趣,尾巴无聊地摇来摇去,又不想离开顾钺太远,于是开终端开始游戏。着着他就枕到顾钺腿上去了,顾钺瞥了他一眼:“你不帮忙还来影响我。”

    “我要帮也是帮倒忙。”顾九嵘举着终端在玩。

    很快舰队和之前一样,又死在了虫海里,爆炸的火光中游戏结束,他气到把终端丢到了旁边,然后无聊地盯着顾钺看了几分钟。

    顾钺:“……你这又是干什么?乖,游戏去。”

    顾九嵘撑着身子,从顾钺双臂间钻了上来:“我无聊,你挠挠我下巴。”

    “我要看战术,待会挠。”

    “别看了,先和我玩一会吧。”顾九嵘拿尾巴蹭他,眼睛亮亮的。

    视野都被遮蔽了,这从来是种分外有效的骚扰方式。顾钺于是被迫放弃在屏幕上推算,挠了挠顾九嵘的下巴,听到了满意的呼噜声。

    顾九嵘坐在顾钺怀里半眯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这种待遇,顺便蹭着味道。顾钺:“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养你像养了什么大型动物。”

    “嗯……难道不是吗?”顾九嵘的尾巴尖摆了摆,舒服到不想回话。

    顾钺捏捏他的脸:“只要不喝牛奶,还是挺可爱的。”

    顾九嵘刚要回话,突然神色微变:“……有艘型星舰正在接近。”

    虫族立马翻涌着向前,准备阻拦来者。那只是一艘的单人舰船,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威胁。

    但是几秒钟过后顾钺的终端响了,是许久无人话的、只属于“黑斗篷”的频道。叶正青的声音从其中传来,他:“顾先生……我能和你谈谈吗?”

    单人舰船毫无畏惧地径直迎向了虫群,好似笃定不会被它们攻击,尽管只要几只虫族就能将它撕得粉碎。

    “关于这些天发生过的事情,我只是想要从你口中要到一个确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