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落地红花
冬月二十五。
清晨,有雾。
淡若水墨的薄雾弥漫整条街道,鲜艳的红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身披轻纱的少女,无畏严寒,傲然绽放,更显玉洁冰清。
茶馆的一角屋檐露出薄雾,似在为风雪中奔波的路人,指引着歇息的方向。
茶馆有茶,茶很热,冒着腾腾热气,气若游丝。
这是老程刚烧的水,刚泡的茶。
老程的茶道有三段。
他在红花集开茶馆已经有十七年零三个月了,茶馆十多年来,一成不变,唯独变的是茶的味道,浓淡有致,愈品愈香,余味萦绕。
茶馆。
被烟熏黑的柱子,低矮的屋檐,一块开裂的招牌上写着“程咬铁”三个字,茶馆内只有两张桌子,八条板凳。
冬天生意冷清,能来茶馆内喝茶的人很少,少得可怜。
茶馆内只有一位客人,仅仅一位。
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独自喝着自己带来的酒,想着自己所想的事,过着自己单调的生活。
老程围在火灶边,不时偷瞄一眼那位奇怪的客人。
老程见过他,也认识他,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就是红花集新来的人!
——听他姓陶,是一位做生意亏本的落魄之人,他左眼上的那条刀疤,就是被强盗砍伤的。
“哎”
老程甚感同情,很想过去安慰几句,或是跟他随便聊聊。
可陶岳鸣却不给他这个会,也不可能给他这个会。
陶岳鸣在喝酒,他一个人喝酒的时候,也明他在思考,他思考的时候并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很静,就好像停留在树枝上的那只宛如塑像的孤鹰,看似毫无动静,岂知它一双锐利的眼已经发现了猎物。
“啪啪啪”
孤鹰拍打着双翅,动作迅捷,飞入了白色雾霭里,扑向猎物。
树枝摇颤,三朵红花缓缓坠落,跌在冰冷的雪地里。
陶岳鸣看着街道上那三朵红花,心有所感。
红花尚未到凋零的时刻,竟这样落地!那三朵鲜艳的红花用不了久,就会彻底枯萎。
枯萎后,不仅失去了那种鲜艳的颜色,也再没有了傲人的英姿,它的生命有时却是那么残酷,这是美丽背后不为人知的悲惨一面。
没人会想象得到。
花永远都是美丽的吗?
有时人岂非正像那落地的红花?还未到死亡之时,却已注定了死亡。
而陶岳鸣却仿佛是那只孤鹰,为了自己的猎物,不惜伤害其他生命
“”陶岳鸣叹息!
一阵不快不慢的风吹来,吹开了淡雾,也荡清了视野。
一位红衣过客自雾中缓缓走出,向茶馆走来,他抬脚之际将三朵落地的红花踩得稀巴烂。
这一脚看似很随意,就好像并不是他故意踩的。
可伤害别人时,通常又都不是在不经意之间?
“既然注定要死,又何必苟延残喘?”红衣人盯着窗口处的陶岳鸣,“可笑。真是可笑。”
他已看见了陶岳鸣。
他的眼睛好像毒蛇,好像剑锋,好像已知道陶岳鸣的心中在想什么。
陶岳鸣同样盯着他,眼神如剑,更锋利的剑。
四目相对,仿佛是两柄利剑的剧烈争锋,激撞出炽热火花。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也只有互为剑者的两个人能感受得到这短暂的一刻,因为他们几乎是同一种人,同一类人。
——叶鸿!
叶鸿垂走进了茶馆,他很平凡,没有看见他的剑,因为他的剑不是给别人看的。
叶鸿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跟着拍桌子,沉声道:“来酒!”
老程的茶馆内,不仅有茶还有酒,老程本来就是一个老酒鬼,不过最近他身体出了些状况,就很少喝酒了。他通常都是在没生意的时候,偷偷喝上二两,暖暖身子。
此时听见有人叫酒,老程立马从灶台旁取出一壶酒,跑了过去。
孤独的老人都喜欢朋友,更喜欢志趣相投的朋友。
酒摆上桌,叶鸿自己倒了一碗,倒酒时,他斜眼看着老程。
叶鸿缓缓问:“你是茶馆老板?”
老程陪笑:“在下程咬铁,在这开茶馆已有十七个年头了。”
叶鸿又问:“你也喝酒?”
老程笑得很开心,:“还勉强可以喝两杯!”
着,老程用脚拨开板凳,坐了下来。
忽然,叶鸿抬起酒碗,把酒猛地撒在了老程的脸上,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并座喝酒?”
老程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想扼死叶鸿。
叶鸿接着喝道:“滚,还不快给我滚!”
老程年轻时也是个暴躁脾气,自然受不了这股气,况且这茶馆还是他开的。
他娘的!
他重重一拍桌子,狂跳了起来,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叫我滚?”
话音未落,叶鸿已经揪住了老程的衣襟,狠狠地向茶馆外面丢了出去。
“呼啦咕噜”老程摔得快死了。
老程骨头都快散架了,躺在雪地里连声惨叫,可没人听到他的惨叫声,因为街上还没有人。
老程勉强挣扎着爬起来,用指着叶鸿,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完,老程转身就跑,就像一只中了箭的野鹿,忙不迭奔入雾霭中。
茶馆内。
叶鸿重新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陶岳鸣也在喝酒,他喝得很慢,很平静,就好像茶馆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良久的沉默,只听得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忽然,叶鸿侧着头,看着陶岳鸣,冷声问:“你为什么早上喝酒?”
陶岳鸣看着自己的酒碗,声音械,:“因为,外面没有下雪。”
叶鸿下意识往街上看了一眼,外面并没有下雪,他又道:“外面有没有下雪跟你喝酒又有什么关系?”
陶岳鸣抬起头,语气铿锵,道:“我喝不喝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叶鸿冷笑几声,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陶岳鸣道:“你叫叶鸿!”
陶岳鸣得没错,叶鸿就叫叶鸿。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更何况,陶岳鸣还未看过他一眼。难道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不成?
叶鸿神情变了变,心中却在冷笑,陶岳鸣身为一名资深刺客,能洞察自己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陶岳鸣却又接着:“你年龄四十三,用的是一柄紫金鱼鳞短剑,锋长一尺二寸三分,第七寸处留下一个缺口!”
陶岳鸣得很简单,就好像是在叙家常一样。
叶鸿两眸忽然变得尖锐无比,好像要夺眶而出一般。最平常的事,却已戳中了他的心窝。
他与陶岳鸣只是第一次谋面,陶岳鸣怎能对自己这样了解?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不可能,坚决不可能!
叶鸿的心已开始发慌。陶岳鸣了解他,远远胜过他了解陶岳鸣。
无疑,陶岳鸣已经在无形中占了上风!
陶岳鸣提起酒壶,他的酒壶很奇怪,因为那是一个茶壶。
陶岳鸣接着又:“你嗜酒,因为你身体某部分的缺陷,从心理自卑,至今仍然孤身一人,无妻无儿,无亲无故,只有酒与剑才能让你找回自我”
叶鸿瞪大了眼睛,眼睛布满血丝,猛然站起身来,厉声道:“给我闭嘴!”
陶岳鸣只是淡淡一笑,往酒碗中斟酒,酒通过壶嘴化为一道水柱,咕噜灌入碗中。
酒色泛黄,一看就知道是陈年老酒。
陶岳鸣得一个字不错,叶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往事被人提起,他感觉更加自卑!
叶鸿神色漠然,双眼凹陷,藏在袖中的,已经握住了结实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