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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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禧五年。

    姑苏城的花灯节虽然比不得汴梁城中繁华热闹, 倒也有几分天子脚下未有的韵味。

    今日是元宵节, 这姑苏城中最为热闹的一条街道早早就已置好了花灯,又置了灯谜并随技人斗耍,只是这会天色还早,街道上除了该有技人和摊贩之外,倒也只有三三两两几个游人先赏看了起来。

    而就在这三三两两游人之中却有一辆用乌木而制的青布帷盖马车,此时正慢慢穿梭在这条道上。

    这辆马车外头并未悬挂任何木牌,可落入游人的眼中却还是不敢过于靠近,只因无论是这马车的用料还是赶车的人看起来都不似寻常人家出身, 不挂木牌只怕也不过是为了遮掩身份罢了。

    因此那些游人在瞧见这辆马车过来自是纷纷避让开来,倒是让本就还算宽阔的街道更加宽松了些许。

    外头花灯早已高悬…

    而马车的一角车帘也被人从里头掀了起来勾于一处的挂钩处,外间的人看不清马车里头是个什么样子,可马车里头的人却是能够把街道上的光景一览无遗。马车大概是为了方便里头的人赏看花灯, 速度并不算快。

    “瞧见过这么多地方的光景,倒是这姑苏城里的花灯最为好看…”

    话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她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 梳着一个如云髻,穿着一身月白色竖领长袍, 衣袍底下绣着红梅,外头又罩着一身鹅黄色的斗篷。这会她一面着话,一面是朝身侧的男子看去, 马车两侧悬挂着宫灯,她这厢刚转过脸来,那张面容便也一览无遗。

    女子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色, 可眉眼含笑,面容清丽柔和,倒也是一个难得的清丽佳人。

    “你若喜欢,我们便在这姑苏城住下…”话的男子也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他披着蓝灰色的大氅,面容在烛火的照映下很是温润,尤其是嘴角噙着的一抹笑,让人只这般看着便能想到“霁月清风”四个字。

    只不过…

    他的身体看起来并不算好。

    这马车里头置着炭盆,较起外头已是温暖如春,可他不仅手上抱着个暖手炉,就连膝上也铺着厚重的白狐毯子…大抵是外头的寒风照了进来,他这会便有些忍不住轻声咳了起来。

    两人正是当年从汴梁出来的赵盱和许婉。

    这会许婉见赵盱这幅模样,自是着了急,她一面是取过茶案上的茶盏递了过去,一面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等他用完了茶缓过那阵子轻咳才又道:“我把帘子落下来。”

    “不用…”

    赵盱笑着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握住了许婉的手:“我无事,你惯来最喜欢花灯节,别因为我的缘故而扫了兴。”他这番话的时候,修长而又清润的指尖细致得把她被风吹乱的发绕于耳后,目光也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些年,她为他牺牲得已经够多了。

    他不希望这一年只有一回的花灯节,也因为他的缘故而扫了她的兴致。

    许婉耳听着这话,有心想与人些什么,只是看着他眉眼温润如玉,一时倒也有些不好开口了。她索性倚在了赵盱的怀里,握着他的手与他一道往外头看去,外间长街上花灯高悬,他们这厢望出去,伴随着月色与灯火,倒是让那些花灯也多了些朦胧感。

    她就这样靠在他的怀里,起了一桩往日从未与他起过的旧事:“其实我喜欢花灯,不是因为花灯好看,而是因为王爷。”

    她的嗓音轻柔、眉目弯弯,等前话一落便朝身后的赵盱看去,眼看着他面露怔忡便又轻轻笑了起来:“王爷准是不记得了,可我却忘不了…”许婉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会才又看着赵盱,继续柔声道:“元和九年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我带着家仆出门赏花灯,可惜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被人推搡着就和仆人走散了…”

    或许是想起了那日的光景,许婉着着,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几分,她仍旧倚着人,一双眉目稍稍抬起,口中是跟着一句:“书中常祸不单行,以前我不觉得,可那日倒是体会了一番,我和仆人走散之后又不心崴到了脚,也就是那时,我遇上了王爷。”

    马车里头仍旧萦绕着许婉轻柔的嗓音。

    而赵盱手环着她的腰肢,在她的叙述之中,倒是也记起了几个片段。

    元和九年的花灯节——

    他正好因为有公事来不及参加宫中的宴会,后来忙完了时辰也晚了,索性便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了起来,如今想来,他那日倒是的确是帮了一名女子。只是那名女子戴着帷帽,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他自然没过多久便忘了。

    “婉婉,我…”

    赵盱握着她的手刚想话,只是还不等他完便被许婉用手抵住了唇。

    灯火之下,许婉眉眼含笑,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口中跟着一句:“王爷不必多,我知道的。”那种时候,又是那个样子,她自然不会期望赵盱会记得她。

    “后来,我回去后曾差人私下寻觅了许久…”

    许婉收回了抵在他唇上的手,重新朝人的怀中倚去:“可是汴梁城这个地方大不大,却也不下,想寻一个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我寻了许久也寻不到,倒是未曾想到,在一日的宫宴上遇见了你。”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就是太子殿下。”可惜那会所有人都以为赵盱会娶昌平郡主,她虽然有些难过,倒也未曾想过强求,只是未曾想到,后来会生出这样的事。

    许婉想…

    赵盱一定不知道,当日她在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是有多么的高兴,她惯来是个清和的性子,可在得知要嫁给赵盱的时候,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从未这样高兴过,甚至连身边的丫头们都忍不住笑话起她。

    虽后头又生出了些别的事,可她到底还是如愿以偿嫁给赵盱了。

    她想到这,脸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

    赵盱看着许婉眉眼含笑的模样,眼中的笑意较起先前却是也更添了些温和,他什么也不曾,只是揽着她的腰肢垂眼看着她。他的确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有这样的渊源,可他却也很庆幸,庆幸今生能够与她结为夫妻。

    当初知晓这双腿可能这辈子都治不好的时候,他曾想过要取消和许婉的婚约。

    他不希望耽误人家姑娘的一生。

    可也不知道那会许婉是哪儿听到了风声,竟在一日不顾旁人的阻拦来到了他的面前,虽他们以往在宫宴上也看到过几回,可他是太子,而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贵女,纵然有过几面之缘,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因此那日,还是他们头一回那么近距离的见面。

    赵盱记得那日是个晴朗的天气,他坐在轮椅上,背靠着一颗梧桐树翻着书,而后便听见了一阵纷吵声,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看见了在城中素来有端庄大度名声的许婉红着脸喘着气,不顾礼仪得跑到了他的面前。

    “我听殿下要取消婚约?”

    这是那日,许婉与他的第一句话。

    那会他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有些微怔的,他从母后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位许姐的为人品性,无外乎是个礼仪端正的贵女,可那日他见到的许婉与传中相较实在是差别太甚。

    不过那会他也只是轻轻笑笑,合了手中的书,与她着:“许姐既然知道了,那么我也就不多什么了。如今我的样子,许姐也瞧见了,太医我这双腿这辈子都治不好了,我自然是不能耽误许姐的。”

    “我不同意…”

    “赵盱,我不同意你取消婚约,这是天家赐得婚约,世人都已知晓你我要成亲,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取消婚约。”

    那个时候,许婉站在梧桐树外的日光下,一身水蓝色的水袖长裙,脸上带着汗,青丝看起来也有些乱,那个时候的她真得算不得好看,可也不知为何,那一幕的景象却深深得刻进了他的脑海中。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竟有些舍不得了。

    所以,他按照婚约娶了她。

    只是赵盱原本以为那日站在梧桐树外直呼他名字的才是她真正的性子。

    可后来的相处之中,她却仍旧恢复成以往传言中的那个模样,气质谦和而又大度,无论是母后还是旁人,对她都是摘不出一丝错处的。如今想想,或许她是把今生所有的勇气都赋予在那一日。

    赵盱想到这,揽着她腰肢的手却是又多用了些力道。

    他的唇正贴在她的耳边,此时外头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而他声音喑哑,却是带着十足的庆幸道:“婉婉,我很庆幸,当日你能来寻我。”

    倘若没有她的坚持,或许他们根本不会有现在。

    他很庆幸,也很感激…

    她会抛弃所有的矜持,带着自己的坚持来寻他。

    许婉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话,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她什么都不曾,只是转过身子看着他,马车之中烛火通明,却不抵她眼中的笑意。

    那个时候,她也犹豫了许久。

    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这样胆大的时候,可只要想着若是连试都不去试一下,她这余后的一生肯定是要后悔的。

    因此她不顾旁人的阻拦,跑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时候的她一定难看极了,可她却不后悔,她前十多年,循规蹈矩从来不敢有一丝错,礼仪规范的就连宫中的贵人都常常夸起她,可再好听的名声又有什么用?若是连自己的未来都不去争一争,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

    她很庆幸那一次的胆大。

    外间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伴随着外头的欢闹声,是许婉看着赵盱柔声道:“我也很庆幸。”

    庆幸你我能够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  赵盱和许姐的故事,正文没怎么提,所以就在番外圆满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