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辞官归隐的军师08
李景信进勤德殿的时候恍惚,出来的时候更是晕乎乎的。
——父皇就那么答应了?
答应帮他隐藏身份,暗中调查此事?
*
殿内,李昀脸上带了点感慨,“生死关头走一遭,到底还是长大了”
福禄在旁边笑应和道:“陛下真龙之气护佑,六皇子殿下必当逢凶化吉。”
李昀这些年已经很习惯福禄三句话不离马屁的话方式,也看不出喜怒来,半晌才冷淡道:“早该都送出去练练了,成日在京里窝着,眼睛就盯着那巴掌大点地儿眼皮子都养浅了。”
这话福禄可不敢接,只把腰躬得更低,心地缩着自己的存在感。
李昀沉默了一下,又道:“景仁当年就是这个岁数”
福禄额上冷汗都下来了,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承德太子过世都十多年了,这个话题在宫里仍旧是个禁忌。
李昀阖上眼皮,没再话。
良久,福禄心地瞧了李昀一眼,见陛下似乎睡着了。他抬比划了一下,示意旁边的内侍那块毯子过来。
不过,那内侍还没来得及动,李昀又开口道:“方才老六要请太医?”
福禄低声回道:“是,六皇子殿下此次为人所救。只是恩人体带弱症、时时咯血,想请太医院派个人过去看看。”
弱症咯血
李昀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但旋及就否了,东海那他派人盯着呢,那人要真回来了,他不会不知道。
真是
一完事就甩袖子走人,他倒是潇洒。
李昀沉默了一阵儿,才道:“叫吕厚跟他去吧。”
能叫圣上记住名字的太医可不是一般太医。
这位吕院使可是当年陛下征战时随军的军医,多次救过陛下的性命,虽然如今只是在太医院荣养,但是那地位可不同凡响。
福禄压低了声音应了声“是”,在心底不由把这位六皇子的地位又往上提了提。
柳园,也就是李景信暂居的这个院子。
时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京城中,最先遇到的故人竟是这一位。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看见时越,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掀了一瞬,但很快就盖了回去。
时越看见这人就想起自己当年被痛苦灌药的记忆。
——明明没毛病,还得喝一堆奇奇怪怪、有时候颜色都超出正常黑褐色的药汁。
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封了味觉,但是光把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咽下去,就已经是很大的挑战了。
而且李昀还有一项奇怪的天赋技能,能看出来他是不是真的把药喝了:明明把药倒进系统空间是个绝对不会露马脚的法子,可偏偏李昀就能察觉出不对。
——直觉系有时候真的相当烦人。
想到那些不妙的回忆,时越胸口一阵翻涌,一个没忍住直接“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因为没来得及捂嘴,血顺着下巴往下淌,看着分外可怖。
本来上前的药童被这一下子吓得一呆,背着药箱不知道的该不该往前。
李景信也失口叫了一句“先生?!”
这场景仿佛旧日重现,吕厚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但老迈沉重的身躯提醒了他现如今情形——早就不是当年了。
吕厚叹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吓呆了的药童,示意他让开路来。
“老师?”那药童有些迷惑。
吕厚是现任太医院的正四品院使,早就不再亲自诊脉,平素只看看医书、也不大管事儿,但是太医院上下无不把这尊大佛好好供着。
毕竟这位是军医出身,当年陛下和朝中半数将军都被他救过,他这个人在太医院养一天的老,太医们都觉得自己脑壳还是安稳的。
恰恰相反,要是真叫这位出诊,才教人心里不安呢。
——毕竟当年战场上混的,都是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要把那一套用在如今的贵人身上,出个万一、谁也担待不起。
比方这一次,陛下指名道姓地把这位提出去了,可把两位院判吓了个半死,生怕这位好好出去了,回头就抬了具尸体回来了。
——甭管那尸体时院使的、还是那位贵人的,都足够整个太医院大震荡一番。
要是再挑选个太医同去,又怕院使不满,再更严重的,陛下觉得太医院阳奉阴违怎么都不妥当,一群老大夫思来想去,最后加了个药童过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
“要是你老师有什么过激行为,一定要拦住他”“稳,求稳,一切以求稳为主”“脉象药方什么的,都带回来,大家一起商量着来”
这些话在那药童脑子里转过一圈儿,他再看要上前诊脉的吕厚,一时分外紧张。
吕厚知道那些人的想法,他平时倒是懒得管那些。不过这会儿,他抬一拨,那药童就被拨到一边去了。
他径自上前,在那腕上搭住,阖眸半晌,睁开眼睛。
——当真是父子两个,连病都病得差不离。
见吕院使张口欲言,那药童吓得背后都生出汗来了,生怕老师一出口就是什么“开颅”“剖腹”的凶残之语。
他脚发颤,都做好了万不得已扑上去捂住老师嘴的准备了。
却听吕厚开口,的却不是病情,“时子还好罢?”
药童一愣,旁边的李景信也怔了一下,不由看向时越。
时越笑答:“一切都好,劳您挂心。”
吕厚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那人的虚弱咯血之症他研究了那么多年,也一直没什么进展,结果相别这么些年,对方却一切都好。
——这不是他医术不精吗?
不过
吕老院使最终还是露出点笑,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过了意气之争的时候,得知故人安好,那便一切都好。
“既如此,那我便不多做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时越觉得,吕老大夫真心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连带着当年被硬逼着灌药的阴影都散了不,他利索地翻身起来,要送吕老。
吕厚也没有推辞,只是到了门口,却看了李景信一眼,“你要选他?”
时越眨了眨眼,无辜道:“您什么呢?”
目光清澈、一眼望到底,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
吕厚摇头笑了下。
——他的孩子,会这么单纯?
“老了、老了,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了。”
时越闻言,笑了一下,“您身体硬朗,还有的是年头呢。”
他这话时,敛去了眉目间故作天真之态,几乎与那人全然重合。
吕厚晃了一下神,过了会儿才道:“西边你初到京城,有空去城西看看罢,那里你们年轻人玩的东西多。”
时越一愣的工夫,吕厚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远。
那药童急急忙忙跟上去,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其实,有时候给贵人看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些个的毛病,放着不管、没几日也就好了。可若是不开方子,免不得贵人心里头犯嘀咕。
这种时候,开点温补的没什么副作用的方子,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太医院里就流传了好几种这样的方子。
怎么也没有吕院使这样的,望闻问切完就走的。而且那一位明显是有毛病啊!
——吐血吐成那样,显然是病得不轻。
想是这么想,但是他闭紧了嘴,不敢话。
吕院使什么也不做,总比什么“开腹腔看看”、或者“抓点砒霜试试”来得好,他这也算是完成了大人们的吩咐了罢?
*
另一边,时越正想着吕厚嘴里的“西边”,转头却对上李景信打量的目光。
李景信想到方才吕院使那熟稔的语气,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可是与吕院使相熟?”
时越笑了笑,借口依旧,“不过是父辈的交情罢了。”
不过,这一次,李景信却没有像是再上堰那次那么听过即过,而是连呼吸都摒住了。
父辈
吕厚与屈守疆不同,他是当年云豹军的随军军医,大部分时间都随父皇征战。而方才吕院使那语气,分明是同先生的父亲十分熟悉。
而那时能与吕院使相熟的人
李景信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心翼翼开口问道:“先生先前是东海人氏?”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位最后便是留信出海。
时越知道他想什么,笑了一下点头。
李景信想要再问得更清楚些,但话到嘴边,却不出口
举凡明主,身边必定有大才追随,当年父皇能一扫九州、平定天下,身边追随者甚众,文韬武略各有所长,但其中一位其光华之盛全然压倒了其余人等。
奇谋夺秦、三计定徐、兵不血刃得三州
传曾有人万金赏其项上人头,那赏金竟比当年的父皇还高些。
父皇能得从此等人物追随,那他他也能吗?
*
李景信终究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但是对待时越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又尊重了许多。
其实时越很想跟李家六解释一下,他实在不用那么激动。
先不李六并不是几百年都难见一次的天命之子,就算他是,时越这回也不是来做任务的
他现在人都到了京城了,哪天踩个点、悄悄翻个宫墙,把东西拿了就走,那才是硬道理。
不过
——就当是帮旧友照顾照顾孩罢。
时越这么想着,还是按着吕厚给出的线索,往城西去了。
西坊的集市繁华,摊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时越一开始还分着大半的心思再找线索上,但是很快就沉浸到这其中的氛围上。
这般充斥着生活气息的情景本就最容易感染人,更何况时越还是亲眼所见当年这是怎样的破败零落。
算一算还不到二十年罢
无论多少次历经这衰败后的迅速繁荣,这对比依旧让人惊叹人的创造力和生命里真是不可思议。
他兀自感慨地走着,孰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亦是景色。
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偷跑出来,竟连仆从也没带。
若是时越现在的外貌再年长几岁,怕是就有大胆的姑娘投帕相交了。
不过,这少年的年纪,在某些人眼里却是正正好。
“少爷,那人穿着打扮看着不凡,不定是哪家的少爷咱们、咱们还是打听打听的清楚再动吧?”
“你闭嘴!”被称作少爷的那人低低呵斥了一句,脚下不停地追着人去了,那被斥责的下人没法子,只得冲跟在后面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搬救兵去。
吴卫就知道这些人的准备做什么,厉声呵斥,“我看你们谁敢走!”
一群仆从都僵了身子不敢再动,倒是最头先那人哭丧着脸求道:“少爷,老爷了,不许您再惹祸那个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万一惹了麻烦,的们贱命一条倒没什么所谓,要是累得您挨老爷的罚可如何是好?”
吴卫听得脸色发沉,脸上的肥肉挤出一双三角眼阴沉沉地盯着那仆人看。
吴忠连忙挤出一张笑脸来,低声下气地哄道:“您忘了,青竹轩的墨玉公子还等着您呢您上次不是还要给他赎身呢他前些日子还托染儿来问呢。”
吴卫听了这话,脸色一缓,吴忠还以为把人服了,脸上的笑越加谄媚,却听吴卫哼笑道:“京城有点名头的世家少爷我哪个没见过?这人长得这般模样,我会记不得?要我看不定就是哪家南院的娼、再不济就是哪个家里的娈童偷跑可倒好,竟叫爷碰上了,也是他的福气”
他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露出个泛着油光的笑来,然后也不管身后的人,追着时越走的方向就去了。
吴忠急得忙使人搬救兵去,自己则脚下不停地追着这位祖宗去了——卢国公和世子都是谨慎持重之人,怎的二少爷就是这般跋扈?
吴忠心里的苦楚无处可吐。
可这会儿眼看着眼前的路越走越偏,他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这是被那人发现了?
吴忠能被卢国公赐姓“吴”姓,自然不是一般的下人,这观人看人自有他一套法子:他一眼就看出那锦衣郎君不是一般人,那通身气度一看就不凡,可不是自家少爷口中那不入流的东西。
如今,看这情形,更是肯定对方这是故意引着少爷过去教训一顿。
吴忠连忙拉住自家少爷又劝,意料之中,满脑子美貌郎君的少爷听不进去,他身上又白白挨了好几脚,哭丧这一张脸跟上去。
——料想对方看在卢国公的面子上,总不会下死罢?
*
“崔五,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个是不是吴胖子的走狗?”
那边,正去搬救兵的吴家家仆不巧被人撞见了,问话的这个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青年。
他虽这么问着,却也不等对方答话,径自道着,“慌慌张张的,一看就不干好事儿。”
着,大步流星地上前,长腿一迈,直接挡在了那仆人跟前。
“庞庞郎君?!”
那仆人想起上次被揍的经历,一个哆嗦跪了下来。
“这么急,赶着去干嘛啊?!是你家主子又看上哪家娘了?又是当街强抢?”
那仆人忙跪地磕头,“没有、没有!!这次真没有!郎君面前,的不敢、不敢谎啊的、的可对天发誓!”
庞坚璧看了他一眼,觉得确实不像是假话的模样,他颇觉奇怪地扬了扬眉:难不成这狗还真改得不吃屎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崔和缓步走来,低声道:“我方才看见,吴二追着一个少年去了。”
庞坚璧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低低啐了一声。
——娘的,忘了那玩意荤素不忌了。
他皱了皱眉,又逼问了几句吴胖子追的方向,也不磨蹭,循着快步走过去了。
巷子越绕越偏僻,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些奇怪——这路线,倒像是故意给吴胖子下套。
庞坚璧觉得有意思地挑了挑眉,对着崔和笑了笑,道:“不定是个妙人儿。”
两人的步子倒不像是一开始那么急了,悠悠闲闲、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
又走了半刻钟,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叫骂声。
——是吴胖子那一把破锣嗓子。
庞坚璧听见,就不由皱紧了眉。
“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圣上亲封的卢国公你敢如此对我,我、我我爹饶不了你的!”
接着,却是一道清泉般少年的声音,尾音轻扬,带着点明快的意味,连带着这逼仄的巷都显出亮堂来了,“饶不了我?”
庞崔二人都听出这话里的戏谑,可显然吴二并没有这觉悟,那滔滔不绝地咒骂声一顿,又透出些别的意味,“你现在要是马上跪地求饶,给爷爷松绑爷爷看在你那张脸的份上给你个会”
“毕竟那么好看的脸,你也不想它毁了不是?”
“哦?你还想毁我的脸?”
吴卫脑子有不知怎么转的,竟然从这显然是带着笑意的话里听出些惧怕来。
故而这次开口,语气又带了些洋洋自得来,“怕了?乖乖不怕,你听爷的话,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来过来,给爷摸摸唔!唔!!”
“唔唔唔”的闷叫声响过片刻,里面就没了动静。
庞坚璧有点担心,上前几步,想去看看巷子里是什么情况。
——虽然就他的想法,那个吴胖子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但奈何吴二有个好爹卢国公可不会坐视自己幺子出事儿。
待看清里面的情形之后,他又是一愣。
十来个汉子脚被绑,一个挨一个地蹲在墙角,按高矮个儿排列,十分整齐,可偏偏个头算是中不溜的吴二被提溜在最前面。
看出这些人虽然都没动静,但是确实都活着之后,庞坚璧不由看向自己的好友。
果然,崔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些忍耐之色,看样子很想上前,把那一群人重新排上一遍。但最后,还是一脸忍耐地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庞坚璧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少年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庞坚璧笑声戛然而止。
怪不得方才吴胖子直蠢话。
色令智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