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进士返乡 雨来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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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青,书生还未入蜀州,已听见人来人往的蜀道上,百姓们用着熟悉的乡音交流。

    这场旅途历经两个月,一路风尘仆仆,几乎走过了慈京末年的整个冬季,脚力孱弱的他背着竹箱,三年前从这条蜀州道上离开,也是背的这个破箱子,如今的他本有更好的选择,或许是不忘初心吧。

    书生缓缓入州,他走至蜀山脚下,乘舟游过洞庭湖,攀过百峰山的群山万壑,圣贤曾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那个玉门关已遥遥在自己身后,最后他站在青丘上遥望南宣城北门,严寒思暖律。

    乡土扑来一片春风,白云苍狗,衣袂飘飘,书生颤抖着唇齿,畅叹道:“游子情啊,落叶对根的思恋”

    南宣城巍峨的北门边上,卧着一家口碑颇深的老茶铺,名叫“叶儿茶”,铺子外头搭着布棚,墙上斜竖一张旗帜,旗上面绣着“茶”字。

    春节将至,街道上是爆竹屑,家家户户的门墙上挂春联,贴倒福,路上百姓脸上喜气得很。

    茶铺门口有漆皮烂红桌排仗,都是些十几年不变的旧货,椅凳被大家伙儿用来歇歇脚。

    屋内是个好营生的茶馆,人来人往,座椅经常满坐。

    这家店不光是茶好,关键那端茶的老板娘丰韵着嘞,纤细的嫰接过铜钱的时候,粗汉子们真想摸上一把。

    二月天里不穿上身的光头汉子坐在众客之中,里提着一杯茶,朝着店主陈三金讥讽道:“那群山贼还打不过会点儿功夫的陈三金?听翡翠楼那些婆娘啊,前几年南宣城外藏青山的那伙马贼闯进来,就是他陈三金杀了爱抢女人的头子,嘿,反正老子没看见,老子不信。”

    “嘿,谣传,肯定是谣传!”陈三金点头笑到。

    “老实巴交的。”美妇人瞪了眼丈夫,朴实的陈三金光顾着一个劲的笑嘿嘿,忽的拍顿悟,连忙去泡茶。

    “杭白菊!赶紧的”

    “好嘞”

    喧闹的茶馆,书人坐在屏风后面,他吞口茶润嗓子,醒目尺一拍,陈年老酒般沧桑的嗓音拉扯道:“咱们话回来,当年陈家家主陈鲭可是一骑当十千的狠角儿,半日!冲破马蹄城十万大军的围剿,直入城腹!”

    “半日!救出在城头自刎的苏姓女。”

    “半日!杀出重围!”

    “后来啊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老人脸色有些难堪,幸好被屏风挡住。

    “带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呗!还用?”

    “莫非那女人死了?”

    “老头子接着!”

    老头犯起忘性,提耳听故事的麻衣汉子们躁动起来,书人捋捋长须,暗喜道:还好老夫书多年早有准备。他悄悄用脚翻开下一页,低沉道:“后来陈鲭将军带女子返乡,没多久就死了,那女子改嫁了。”

    “嫁给谁了?”

    “怎么死的?”

    书人急眼了,老夫怎么知道?书上又没写!见闹哄哄的众人没个消停也罢,硬着头皮往下编道:“那场仗打光了陈鲭将军的精气神,返乡后已是面黄枯瘦,女子见英雄那般萧条景象,弃他于不顾啊!”

    “嘿,老子就这女的信不得。”柜台处麻衣青壮吞了口酒,接着道:

    “你看看,不这些传故事,就咱们这三百年,死在所谓红颜头的英雄可少了去?比如朝歌那个”青壮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赶紧闭嘴。

    “别这么,女的也是不想守寡嘛”

    “你懂个屁!”在茶馆喝酒的汉子呸道。

    “还有蜀之八仙,扬州八怪,玉苍山紫霄道长!欸,你们知道齐云山十八名剑都有些啥嘛?”书人为了挽回颜面,极力卖弄起来。

    “咱们蜀州八仙当然是真的,其他传鬼知道呢,你们是吧?”

    “我老家熟州的齐云山自然是千真万确!”

    “那你道道,都有哪些剑啊?”浑身酒气的汉子盯向瘦弱的熟州外乡人,粗壮的大捏着外乡人的肩膀。

    “我那儿有霜寒!桃木!峥嵘!还有还有富春!”

    书人一拍醒木,笑呵呵道:“这伙可以,还知道四柄。”

    远桌的新婚夫妇听完故事有些丧气,妻子是个刚入城就被许多汉子觊觎的尤物,她苦叹道:“陈将军何苦呢?”

    男子默默无言,哗的一下起身,跑去对面撑着陈家刀牌匾的门面买了柄锃亮好刀,女子起先纳闷,隔着纸窗望着那家店铺。

    她见夫君出来时里握着菜刀,顿时花容失色,以为夫君信了粗汉的话,要冲她发气,紧闭眸子不去看。

    一盏茶后,俏佳人睁开眼眸,双被样貌平平的夫君握住,很少情话的夫君温柔道:“娘子,咱没那叫陈真陈假的那么大本事,要有人想欺负你,就得问过我中的刀!我王老稽就不信了,这天下的权势再有能耐,还能让我多死上几回?”

    女子捂住夫君的额头,劝慰道:“你娘子的姿色人家可瞧不上。”

    男子当然不乐意,跳出个大动静,隔壁桌的老人们吓得把茶水泼在地上。

    他理所当然的嚷道:“谁的!我娘子最美!比那南宣城第一美人秦鸠都美!”

    女子愣愣道:“你见过那女子?”

    “额娘子,今天这茶有些淡啊“

    “嗯?”

    “定是店家掺水了,我得找他算账去”

    女子哑然失笑,这茶不掺水怎么喝呢?王老稽把菜刀收入刀囊,跑去跟掌柜闲谈,掌柜陈三金早已习惯带刀上路的游侠来他的馆子里歇脚,倒也无所谓,乐得跟他摆龙门阵。

    众人谈笑间,有一人踏过门槛,他扎着发髻将头发竖起,眉清目秀,长着一对好看的柳叶眉,身上白袍,簇锦团花,价值不菲。

    书生找个空位坐下,众人纷纷轻着嗓子议论起这位跃过龙门的秀才-沈庆文

    “秀才大人,都您诗写得好,走一段呗。”陈三金殷勤地给书生倒了杯好茶,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个啥子官,那年这穷书生在知府大堂考过乡试,大伙就都叫他秀才,好了不得哩!

    王老稽回到媳妇身旁,悄悄将腰刀握紧,他自幼被贪官迫害,只能跟随父母背井离乡,也就此埋下了童年阴影,此时他只觉得痛恶眼前无冤无仇的官僚,更生怕与媳妇的安生日子破灭

    长衫秀才脸带笑意,心念道:这掌柜还是和以前一样圆滑嘛。又不禁朝着柜台处的老板娘点评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蹋飞龙”

    美妇人脸上有些愠色,虽不敢坦白,书生也看得真切。

    她扭头走掉,不成想被一声干咳打断,柜台处摇着木扇的顽童撇着嘴,一脸不屑,陈三金知道儿快闯祸了,还没来得及斥骂,那顽童张口就来:

    “君子胸中三尺虫,肥若草中养大鹏!”

    书生尽量憋着笑意,不被那儿看出,于是委屈巴巴地瞪着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孩子。

    茶铺深谙处,穿着背心的清癯老人站起身,走近二人,惊讶道:“咦,这不是这家那谁吗,长这么大了啊”。

    顽童见此老,背虚汗不止,回想起在乡下私塾念书的日子,就是这位叫张汉中的老先生总爱依着窗窥看他哥儿几个的动向,那张枯朽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窗前,每次都吓得他们魂不守舍。

    而且稍有越矩就要被他拎出去打板子,虽不重,可同班的青儿还看着呢!每次挨完打青儿赶忙跑过来问我疼不疼,这多丢人啊,还不如悄悄被他打成肉包子来得痛快。

    沈庆文见老人,笑由心生,老先生抚弄起娃娃的脑袋,将他视若无睹,他还是轻喊了声:

    “张爷爷”

    老头身段虽不比他沈庆文高,却也不仰头,只是自自的:

    “沈庆文对不?老头我虽耳背了些,探花大名还是应当听过,怎得回来了?不去那熙熙攘攘的朝廷当大官”

    回乡的探花注视着这个曾陪年幼的自己放过风筝的老人,眼神复杂道:“家父走了,守孝三年”

    乡亲们哪敢想象这个年轻人考上了进士,还是探花!毕竟光是秀才就足以在南宣城乃至蜀州有个一官半职,随意欺压百姓了。

    张汉中有些忸怩,脸上露出歉意,遗憾道:“哦我与老沈是同窗”

    屋内一下子静止,客人们的目光聚拢于长衫男子,只有顽童和王老稽相互对视一眼,志投意和!

    “那太好了。”沈庆文话语僵硬,眸子隐约浮现一丝低落,他回头,向门槛走去,仅留下一道背影:“还有事,不喝了。”

    大伙赶紧吆喝起“大人慢走啊”之类的客套话,人一走,转眼就回归平静。

    “啧,这人一旦得了势,脾气就是大。”茶馆里不知是谁道,姓张的老人装作没听见,挠完胳肢窝才舒坦,闻了闻腋臭的,回去喝自己的闲淡茶。

    “你们还听了吗,最近有道士投军,好像叫啥萧逸”

    “没听过啊,山上刨土的日子过腻了吧”

    王老稽走向柜台,跟顽童搭个肩,问道:“你咋想顶撞他啊?”

    顽童扫了一眼长相憨厚老实的少侠,这行走江湖哪有带菜刀的?一阵惊愕过后斥骂道:

    “他调戏我娘!”

    老天爷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哼着曲给自家院子浇水。

    藏青山脚下,夏云的水倾泻而出,滚落遍野木叶,独清竹亭亭不折,衣襟湿透的男人执扫帚,将坟前杂草碎石一笔一画整理干净,倚靠墓碑念念叨叨

    “可惜没送你最后一程。”

    “都养儿防老,怎么还没享受几天清福就走了哎。”

    “老宅子书架上满是前几年伏案疾书所写的文章,都是已经被我扔掉的弃文,你傻不傻,收集起来干嘛。”

    “”

    “儿子想您了”

    男人的脸庞分不清雨泪,他坐在那儿任泥水淹没裤腿,只抱着沉重的石碑睡着了。

    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吾儿不能苟合于世,检薄所以居患难也”

    藏青山麓杏花村,有两个年轻人撑着伞,脚踩泥泞,走向这座年岁已高的村庄,村民们早已关门躲雨,毕竟像他们这种茅屋,最怕风雨多了。

    满是泥淖的路上不见有人烟稠密的地方,唯村子中刚下课的私塾,一群稚童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简直比雨声还热闹,男童们见二人走近,一阵沸腾,兴奋道:

    “哇,那是神仙姐姐吧?”

    “要是能娶她,生我愿耕田待秋。”

    耕田待秋,先生刚才教书时讲过这句话,鬼头鬼脑的娃儿显然对自己的活学活用满意至极。

    “欸,枣子,你不考状元了?”

    “这”

    “你醒醒,先生越美的姑娘心肠越坏!”

    “”

    长相俏丽伶俐的姑娘反驳道:“哼哼,这么好看的姐姐才不是坏人。”

    此话一出,其他孩就立马不敢那姐姐的坏话了,生怕以后被青儿不待见。

    青衣少年扫了眼这些庶民,分明年龄相差不多,却觉得这群娃儿可爱得很,他霸气吼道:“沈庆文在哪儿?”

    众人被吓得一震,不敢再欢呼雀跃,齐口答道:“沈哥哥去扫墓了。”

    怎么有几个人嚷的是沈锅锅!

    仙女姐姐忍俊不禁,青衣少年笑了笑,也没纠正这些娃娃的口音,又问那书生住所,稚童们支支吾吾地全招了,只恨自己没骨气:“在那条溪边上,大人别打我们!”

    少年听后满意至极,牵着姐姐去河边找宅子,不是拆家,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洞天福地,能滋养出一个对外号称“天下风教为己任”的大文豪。

    雨潇潇,雷声哗然作响,沈家的老宅子门边上,有身穿青衣与襦裙的两位姐弟踩着泥泞,篱笆外总是鸡鸣狗吠,连落雨也不消停,井口更是老烂不堪,萧条的风还时不时吹来一股牛粪味,老教书沈观海就是在这间左修右补的残墙断壁中培养出了大名鼎鼎的沈锦官吗?

    这幅萧瑟景象,让仙女姐姐也有些愕然,难怪太学院的白太师都曾感叹:让如今草根扎堆的天下能开出一片繁花,殊为不易,让贫瘠的荒土中傲立一朵惊世绝伦的凤凰花,简直不现实,但他做到了。

    青衣少年摩搽着下巴,装作大人思考的样子:“姐这沈庆文有点真本事吧?”

    美人浅嗯一声,遥望高处瀑布,有蓑衣渔翁夜傍而回,唱着“咏水仙”对暴雨视若无睹,回看天际,百里溪游向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