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县，“担山饭面”客栈门面紧闭，褐红扶梯处血迹斑斑，是方才从少年上淌下来的，王昭君冷冷吐出一词：“不要”

    少年也没丧气，整座客栈门窗禁闭，让他有点喘不上气，他走到厅堂那张吃饭的桌子旁，上面的油污早已被刚才壮实的伙计打扫干净。

    他坐到原先吃饭的座位上，凝视着扶梯阴暗处。

    美人走出后厨，他蓦然道：“那老和尚在我养伤的时候过，人一但受到阴阳之气，形成生命，虽然不会马上死亡，但也会在消耗中等待死亡。”

    王昭君站在扶梯边，轻声道：“你这么来，人仿佛生来就是在等死的。”她捂住嘴巴，表情淡漠，显然不同意这个法。

    “嗯，总觉得哪里没对。”少年接着。

    “就如同我杀了他们，秦止戈灭了于阗，朝廷平定了各方叛乱。”

    “这难道不是弱肉强食吗？”美人疑惑道。

    “人们在世间抗争，相互损害，仿佛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奔驰，这不是很可悲吗？”少年渐渐沉下头，单撑住脸，捂住眼睛，尽量让美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他们一辈子奔波劳碌，却没有实现自己的野心，疲倦困顿却看不清前途，这不是很悲哀吗？”

    美人坐到少年对面，抚摸着少年的额头：“是有点不幸，但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野心几乎是妄想么？如果他们的胃口肯一些，或许”

    “但，但是人的形骸不断衰老枯萎，人的野心也随之销毁，这岂不是更大的悲哀？”少年嘶哑道。

    他从未想过杀人后的思虑会这么复杂。

    愤怒过后，罪恶感涌上心头。

    他喉咙有些哽咽，好似在哭。

    少年的面庞已有些棱角分明，他埋着头，直到一行泪撕破他的心房，他才知道，美人也才知道，这个要强的少年是真的哭了。

    顿时，王昭君足无措，只好隔着桌子抱住少年，硕大的白鸽挤住素衣少年的脸颊，这便是温柔乡？

    尽管如此，秦淮关依然消沉，呢喃道：“人的一生原本都是这样昏昧无为吗，还是只有他们两个？沈庆文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他的声音穿过白鸽传到美人耳中时已有些闷碎。

    “就这样渺的死掉吗？”

    美人轻轻拍打着少年的背，安慰道：“自古都是如此，但秦家三百年来一直是如日中天的大族，少爷又何须杞人忧天呢？”

    “这是偏见！道理我不上来了，要是沈庆文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回答我。”

    素衣少年忽然大哭，美人饱满的胸脯不一会儿便沾满泪水，昔日在西域洁身自爱的她并未推开少年，反而抚摸他的头发，心念道：不知如何，便不要，无论是你还是我。

    王昭君摸着少年的脑袋，悄悄闭上眼睛，温柔道：“这里的氛围太压抑了。”

    少年渐渐陶醉在王昭君身上的迷香之中，慢慢没了悲意。

    良久后，门外传来一阵阵敲门声，有人吆喝道：“喂，是我。”

    秦淮关惊醒，赶紧振作起来。

    美人前去开门，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街上有一匹马车，门口站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穿秋香大袍，编织所用丝绸上好。

    路人匆匆行过，客栈对面的摊贩子见美人，疑惑道：“这家掌柜才出门拉个货，守店的人咋就变了？”

    秋香大袍的男人挥挥，向外人示意：你们别管。

    他匆匆迈进门槛，王昭君赶紧退后一步，那臃肿的男人慌慌张张把门光上，从亮到暗，令他两眼一黑。

    美人悄悄与商人拉开距离，生怕这个胖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

    男人渐渐分辨出屋内轮廓，有一位身穿素衣的娃娃坐在阴暗处的板凳上背对自己。

    他没能够看清更暗处的褐红扶梯那一滩血迹，轻着嗓子，向二人发问道：“江城山野那个秋？”

    少年背影回答道：“丰收。”

    “嘉陵江上跃鲈鱼？”

    “垂虹。”

    “大唐朝万世无穷！”

    “不公。”

    秦淮关的声音并不大，却慷锵有力，王昭君忽的想起什么，赶忙捂住嘴巴，忍住笑意。

    “吴祥和广胜呢？”商人追问道。

    “他们去接头的地方了。”少年依然背对着商人，商人有些迟疑，做买卖二十载的他对危险的嗅觉是极好的。

    老男人沉重道：“他们死了。”

    王昭君一惊，慌张道：“怎么会？”

    素衣少年转身，一脚踏上桌面，飞跃上去，掐住那人喉咙，低沉道：“是的。”

    臃肿男人的脸色红润，血脉像是要一股脑冲破天灵盖似的，愈来愈焦躁。

    秦淮关看着他从镇定到挣扎，再从挣扎到无力，只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少年的泪未干，他已经不想哭了。

    “走阴”是阆中城的送葬习俗，“仙娘”“神婆”之流的术士应人之邀，询问死者的情况后进行法事。

    少年将三人尸体放进箱子，送上马车。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对少年的臂力啧啧称奇。

    王昭君躲在厅堂的角落，看着神情冷静到冰点的少年，心头觉得可怕。

    少年去后厨洗过，拉着美人乘上马车，大摇大摆驾车而去。

    人烟稀少的山麓处，秦淮关向身后的美人问道：“刚刚在笑什么？”

    美人支支吾吾道：“我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

    王昭君默然不语，秦淮关挑逗道：

    “嘛，我不会介意的，我发誓。”

    美人回想起来，又忍不住笑意，捂住嘴巴道：“我在想，要是你真的加入了他们，不就是谋反了吗？”

    “对啊。”少年点头道。

    “定鼎九贤最显赫的秦家少爷跑去民间参加流民起义，怎么听着像野史，传出去你会扬名天下哦。”美人捧腹大笑道。

    秦淮关嘟囔嘴：“嘛，我这是勘察敌情。”

    美人捂住嘴巴，不置可否。

    “不过，你笑着真好看，平时苦着脸便已是美人，笑起来简直风华绝代！”

    王昭君愣住，茫然道：“还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