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楔子
十七年前宋端拱元年夏至日
扬州通判曲明宗的府内,一片忙乱,产房外,来回踱了半宿的曲明宗,从产婆里接过刚出生的婴儿后,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曲明宗不顾家仆和产婆的劝阻,抱着孩子迫不急待的冲到了妻子的床边,床上的女子极其虚弱,浑身的衣物早已被生产时的冷汗浸湿,曲明宗一把搂住妻子,哑着声音,温柔的在耳鬓边道:“青鸢,是个男孩,像极了你。”
女子撑起身体,从丈夫怀里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凝视着,须臾间,美丽的眼眸中闪出星星点点的泪光,她俯身轻轻吻上了婴儿的额。
曲明宗温柔地捋去贴在妻子脸颊上的湿发,道:“青鸢,孩子的名字你来取吧,可有中意的?”
青鸢思忖片刻,抬起一双剪水明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幕幕。叫长情,可好?”
“长情、长情、长情”曲明宗反复念了数遍:“好,夫人取的甚好,就叫长情”。
两人相视一笑,青鸢将孱弱的身子靠在丈夫身上,两人紧紧的相偎在一起。
但愿金风玉露一相逢,从此,胜却人间无数。
初识
十月初,又是一年入学季,大清早,曲府的下人将八岁的长情送到“德天书院”的正门口后,向其行了一礼后便告退离去。
长情抬起他的脑袋,仰头看了眼那金光灿灿的四字牌匾后,又扫了一眼他面前一群又一群与自已一样,身着襕衫,执箧笥的童子们,他驻足不前,实在是提不起勇气踏入这学院一步。年纪的他,愁绪万千,不禁长叹一口气:唉!又是一年读书季,又是一年受难记!
正如是想着,果然,身后传来被一群童子架着,群星拱月般威风凛凛踏入书院的魔王百里钰的声音:“哟!一大清早的,我当是谁挡着爷的道,原来是曲长情啊!”
话音才落,百里钰身旁的跟班一脸麻子的童,不客气地道:“曲长情,你呆呆地站在门口,挡着我们百里兄的道做什么?还不让开?”
罢,上去故意一撞,就把个子矮了众人半个脑袋的长情撞倒在地,一旁的白胖童更是拍起了,道:“看,哭了,要哭了,他哭起来啊,就更像个姑娘了!”众人一阵哈哈大笑,群起讥笑着他。
长情自地上爬了起来,咬紧牙,忍着没向那麻子撞回去。他拍去自已衣衫上的灰尘,漂亮清秀的脸蛋上清清淡淡,没有半分表情,只是抬起一双晶亮清澈的星眸冷冷地撇了眼百里钰,而后,拾起掉在一旁的箧笥,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麻子和胖子不甘心的话语,道:“百里兄,这子,仗着父亲是当官的,母亲是这扬州城的第一美女,平时倨傲得很,从不与人亲近!真叫人不爽,要不,一会儿,我们几个嘿嘿嘿”
魔王百里钰点点头,道:“可以,不过只许欺负他,可不许打伤他!这子,这是爷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乐子!”
一众人“呼啦”一下,奔跑着、打闹着从长情的身边跑过时,又顺便绊了他一脚,麻子抢去他中的箧笥,将笥内的书本、字帖洒了一地后,逃窜而去,而其他人,看着他踉踉跄跄差点摔跤的模样儿,又是一阵哄笑声。
长情看着这群可恶的童们一路横冲直撞而去,沿路又撞倒不少学童的嚣张蛮横样,不住地皱着眉头。而其中最最可恶的,当属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魔王百里钰,此时的他,正回头朝着自己恶笑着。
长情心中气极,他蹲下身子,气呼呼地拾起自己的书本和字帖,加快了脚步往学堂内赶去。
入了学堂,还好,夫子尚未到来,长情来到自己的长方书桌前,刚一屁股坐下,他身后的椅子就被人用脚踢去,毫不知情的他直接坐到了地上,懵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学堂上一片哄堂大笑,他的临桌,伸来一只比其他童子都大出一圈的掌,那少年正克制着笑得浑身发抖的身子,憋笑道:“曲长情,你怎么这般不心,好端端的椅子不坐,坐地上干吗?”
待长情抬头看清眼前之人正是那魔王百里钰后,头皮一炸,愤怒地打去他的,气道:“为什么是你?你怎么坐到我边上了?原来的海生呢?”
百里钰再隔壁的名叫海生的童,颤巍巍地伸出一脑袋,与长情惨兮兮地打了个招呼后赶紧缩了回去。
长情算是明白了,同桌海生被这魔王给赶跑了!他气呼呼地起了身,拉过倒在地上的椅子,揉着发痛的屁股,重新坐回自己的桌椅边,打开书本看书,再也不去理睬那魔王了。
魔王单支起自己的脑袋,明明比长情只大一岁,可这身形实在是不像九岁的孩子,比他足足高了一个脑袋的百里钰倒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
他得意地道:“曲长情,从这个学期开始,爷我换位子了,坐你边上,平时你可要多罩着点我,别让夫子老是捉着我就打我!”
长情冷哼一声,将身子和书本尽量往边上挪开,离那可恶的魔王远些,再远些。一个上午,他被魔王烦得心力交瘁,只要老夫子一个不注意,这子又是向他做鬼脸,又是拽他的衣服,还将夫子刚发下的描红字帖揉成好几个纸球不停地扔向长情。
被长情灵活躲开后,纸球不争气地砸到了正在摇头晃脑,领着众童子背书的老夫子的身上,老夫子大怒,将逮了个正着的魔王打了两戒尺后,赶出学堂罚站。可怜的长情,这才消停了些,他临桌的临桌海生,虎头虎脑的脸上,对他溢满同情之色。
中午,刚在膳厅用完午膳,长情正准备去上膳厅外的那四、五个茅厕,一看,里面竟然全满员了,不得已,只得去学堂后门,藏书楼那院内的偏僻之处上茅厕。
他前脚刚入院的月牙门,不见了踪影,后脚麻子和胖子,还有百里钰的两个跟班“呼啦”一下,拉着为首的百里钰,道:“那子进那边的茅厕了!二麻子,顶住厕门,别让这子出来!嘿嘿,为百里兄上午的罚站、挨打报仇!”
罢,四人一哄而上,堵住厕门,果然,茅厕内的一童慌了,大吼道:“是谁?堵着门干吗?快放我出去!”
其中一跟班坏笑着点燃一窜炮竹扔进了茅厕内,只见里面炸得屎尿横飞,那童不住地哭喊大叫着,百里钰看得心惊肉跳,道:“快停下,这子最爱干净,这般整他,他万一吓得再也不来上学了,咋办?”
堵着厕门的四人一摊,无辜道:“炸都炸完了!快逃啊!”罢,四人拉着百里钰一溜烟地逃跑了。
片刻后,浑身沾满屎尿的海生从茅厕内哭哭啼啼地滚了出来,而抱着一叠字帖被夫子临时叫去的长情,看到眼前这一幕吓软了腿。逃过一劫的他,慌得赶紧叫来夫子,七八脚地将炸成个疯子的海生抬出来,书院即刻差人通知戚府,派人来将他们的少爷接回。
此事,将戚海生的父亲戚老爷惹得雷霆大怒,戚老爷在扬州城内任州判一职,分掌城内的粮食、水利、海防、巡捕之事,仅比长情的父亲那官职矮了一级。见自家那八代单代的宝贝儿子被炸了一身的屎尿,吓成个疯子夜夜痉挛做恶梦时,戚老爷气得直接派人去查谁家的顽童干下的此等好事!
此事,自然只有路过这处的曲长情一人知晓,第二日,他在夫子和戚府的下人前,将二麻子、胖子还有百里钰那两个跟班的名字一一道出。待到百里钰时,他犹豫了一下,只因他想起当时他的那句话:“快停下,这子最爱干净,这般整他,他万一吓得再也不来上学了,咋办?”
于是,他便隐去百里钰的名字,果然,第三日,那四个坏蛋都没来书院,听被自家父亲吊起来打了好几日,学院也对这些恶童做出禁足一月的处分。而不知情的百里钰,只以为自己运气好,居然没被戚家逮到,依旧百般捉弄着长情。
这令长情后悔不已,早知道,当初就该将这魔王一起供出的。可是,第五日时,百里钰也不见了踪影,据那四个坏蛋为了少挨揍,清一色将此事全推到百里钰身上,于是魔王被他的母亲,闻名扬州城外的母老虎姚氏,打成个瘫子,一连七日都下不了床。
魔王他爹,家财万贯的扬州首富百里术亲自赶赴戚府,花了数百两银子,叫来扬州城最好的大夫给海生就医,这才将此事压了下来。
这下,长情可是怕了,想着这魔王要是身子痊愈,哪天重返学堂,那他曲长情的日子,只怕更是惨绝人寰,走到尽头了。如是想着,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一时间,年仅八岁,便尝尽世间愁滋味的长情,不禁陷入了无限唏嘘中。原本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书院生活,怎么会走到成今日这种倍受欺凌的地步?
唉,这事,要从一年前起,百里钰这魔头,绝对是自已的灾星、祸害!杀千刀的扫把星!
长情的家世,可谓根正苗红的官二代,父亲曲明宗官运亨通,二十出头年纪轻轻时便已身居要位,任扬州通判,官名为州事,仅次于知府一职。曲州事平日里除了负责辅佐知府处理政务外,还监管着整个扬州城的兵民、钱币、谷物粮食、赋役及狱讼等公事。平时公务繁忙,几乎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长情从便是他温婉美丽的母亲一带大。
而他的母亲孟氏,可是远近闻名的扬州城第一美人儿,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那容颜,更是沉鱼落雁,貌美倾城。当年她可是整个杨州城,乃至临近几个州城青年才俊的梦中情人。十年前她下嫁长情的父亲曲明宗时,多少男子哭瞎了眼,伤透了心,还有不少想不开的,亲自去埋伏那曲明宗找他干架,都被曲州事滥用私权,吩咐下的兵差们将这众人暴打一顿后随扔至路边。
这位曲家三代单传公子,自幼乖巧可人,知书达理,他那张脸蛋不但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性格更是随了母亲孟氏的温和恬静,儒雅大度。他母亲二岁起教他识字,三岁起练帖习字,还不满七岁,便被母亲送至“德天书院”。
好在他虽年幼,可天资聪慧,勤勉好学,平日里尊师重道,深得师长和同辈们的喜爱,更是一众老夫子心目中的好学生标杆。可惜好景不长,自从遇上了魔王百里钰后,他的人生轨迹直线急转,朝着那最悲催的方向偏离着正轨,且一偏再偏,再也找不到北。
一年前,皇城首富的百里家迁至扬州城内,百里老爷一掷千金,置办豪宅大院,轮番宴请扬州城内最德高望重的几位夫子。他一掷千金,捐助银票万两,硬是把自己那个不学无术,整天调皮捣蛋的宝贝儿子塞进了“德天书院”。
扬州城内人人皆知,“德天书院”可不是一般市井民能混进去就读的,里面的公子们不是名门之后,便是官宦子弟。何况自古以来“士农工商”门弟思想严重,百里老爷凭着家底殷实,硬把商人之子的百里钰塞进这学院,已是特例,可惜这混世魔王还不务正业,整天和几个吊车尾的纨绔子弟插科打诨,拉帮结派,不求上进。
每每夫子们看到学堂上呼呼大睡的魔王和他那群相同德行的跟班们,便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戒尺抓着百里钰的心便是一顿好打。夫子们打也就打了,偏偏边打还边卖力地教训着这群混蛋:“同是老夫教出来的弟子,你们和曲长情怎么就是如此的云泥之别?你要是有那孩子一半的学识和品性,老夫这辈子算是功德圆满了!”
如此云云数月后,老夫子们成功地为长情拉来一众仇恨,年纪的他,莫名其妙地就背上这么多个天大的黑锅。正惶惶然中,魔王及他的那众下们的恶作剧们便接踵而来。
刚开始,这群混球们也不敢明里欺负他,至多就是往他身上扔几只青蛙,在他的椅子上涂点浆糊,藏起他刚描完红的字帖什么的。可时间久了,这些被老夫子们越打越狠的坏蛋们,打着为百里钰及自己报仇雪耻的名义,明日张胆地迁怒于他,变着花样整他。
上学的路上,由于有下人的陪护,这群坏蛋们下不了,于是,他们便在长情进学堂的瞬间,下个绊马索将他绊倒在地,看到他摔得头昏眼花的模样儿,魔王及他的那众跟班们跳出来哈哈大笑,一番奚落。
中午时分,这群混蛋们趁着长情用午膳时,扔了他的课本和字帖,看着他四处寻找,心急如焚的样子,众人们坏心眼地暗笑,为扳回几口恶气而心旷神怡着。不知不觉,魔王百里钰竟然找到了每天来上学堂的乐趣。
原本每天早上都是被自家母亲河东狮吼,拎着耳朵从床上拽下来、不情不愿上学的魔王,如今大半年一过,每天一清早,心情愉悦,蹦蹦跳跳地拉着府内的下人替他挑着书篓上学堂。
其母姚氏起初是大惊失色,以为儿子中邪转性了,而后感恩戴德,给祖宗祠堂连烧三天大香,感谢祖宗十八代的庇护,终于让自己那个娇纵蛮横的魔王转了性,开始认认真真地识字读书了!如此看来,自家儿子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是指日可待了!
可怜是苦了那受尽捉弄、被百般刁难的长情,他如今是锅天天背,大锅三六九,每日除了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还要分出精力来和魔王及他那一众跟班们斗智斗勇。走路防着魔王横出一腿绊他;用膳防着被人下辣椒粉,就连如厕也要防着门外有人将厕门堵死。
如此数月下来,不胜其扰,苦不堪言的长情,几次欲告知父母,都被自己硬生生地给忍了下来。长情所在的曲家,向来家训严格,自受着母亲的影响的他,性格温和,体谅父母,尤其是不想母亲为自己操心。
自家母亲孟氏,很少和儿子谈及自己身世,长情一直长到八岁了,才从下人口中大致了解到他母亲的一些情况。其母孟氏并非扬州人氏,也曾出生于大户人家,十多年前救了因公务受伤的父亲,被其一见终情,惦记上了,而后死缠烂打地追着她,硬是将娴雅可人的美人儿追到了。
那之后,孟氏不顾家人反对,与曲明宗私定终生,跟着他私奔而去,嫁至扬州,自此便与本家彻底断了关联。想来本家也是盛怒之下除去其母在宗祠的姓名,了断了亲缘。长情有时想来,也为自家母亲那不顾一切,冲破世俗观念的勇气而折服,想不到看似柔弱的母亲,其性子,也有如此刚毅的一面。
好在父亲待母亲一向亲和,两人恩爱有加,母亲也算是不负当年的付出,为自己觅得一段良缘。
孟氏见儿子近半年来,时常神思恍惚,年纪就长吁短叹的,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长情,是否学堂里有什么烦心事,长情或是闭而不答,或是顾左言它,几次都搪塞了过去。
长情虽性格谦和但也并非是受气包,只觉得魔王虽可恶,总欺负着他,但比他更过分,下更狠得,却是他下那四个混蛋们。有时偶尔,他竟然也会为自己解上几次围,而且,每每看到他被夫子打得呲牙咧嘴浑身直哆嗦的模样时,也觉得他着实可怜,恨不起来,毕竟自己是从来没有挨过夫子的打骂。
而且数月前,发生了一件事,让长情对魔王的看法改观了不少。
某日,魔王又被夫子逮到作业叫下人代抄,打了几板子后,照例一顿呵斥,罚他不许放学,留在学堂将漏抄的全给补齐。魔王下的那群跟班们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学堂,刚巧看到长情收拾书本准备回家,便逮住他,一路推推搡搡押到了学堂后院僻静处。
为首的二麻子横眉竖眼,戳着长情的额头骂道:“别以为夫子罩着你你就嚣张嘚瑟,要不是你,我家百里兄怎会天天被夫子教训?”
长情年纪,被一众人高马大的混蛋们围着,倒也冷静,面无惧色。他不卑不亢地答道:“百里钰受罚是因为自己怠于学业,与我何关?我一没有在夫子面前告过他状,二没有使些像你们这般的段背后阴他,为何你们总要拿我开涮?”
众恶童们被他的话一噎,竟然无从答起。
“你们要没有其他事情,麻烦让让,我要回家了!”罢长情侧身避过众人,正欲离开时,却被为首的二麻子一把拽住衣后领,狠狠一拉,长情仰面摔倒。
众人一阵恶笑,长情气红了脸,爬了起来,刚欲走,又被边上一吊眼少年一脚踢在腿肚上,往前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来。
长情脑袋翁翁作响,可此时偏偏记起来,平时魔王虽然经常捉弄他,却从不曾动打过自己,如今魔王不在,他的这群跟班,出可真是够“阔绰”,上来就对他拳打脚踢。
“哎哟,装死啊!”头顶传来一阵尖酸刻薄的嘲讽声,接着长情的身上,腿上又被众童子们踹了几脚。
长情浑身酸痛,一股怒气从心口上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扬起拳头,朝为首的二麻子挥去,麻子应声倒下,躺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怪叫:“反了反了,这兔崽子居然还了,大家给我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