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拘于道仿若无道
今夜无月, 连风也停了。
一群手持火把的人, 正在山沟里穿行。
他们以扇形散开, 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 井然有序。
没穿铠甲, 没旗号,呼呼喝喝的,像是江湖人。
正因为动静太大, 这才被石磨山寨的人发现, 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就不会这样草惊蛇,人还没到, 声音已经传得老远了。
这些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路, 口中骂骂咧咧。
“这好像不是雍州方言。”孟戚坐在一块巨石后面, 手里还抓着半块饼。
石磨山寨的饼做得很香,特别是表皮被肉汤泡软之后, 咬起来很脆。
墨鲤耳朵微微一动,准确地从喧闹里分辨出了身边这个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他不禁摇了摇头, 试图甩掉脑海里浮现出的沙鼠捧着食物认真啃的画面。
“你怎么还把吃的带出来了?”
“……都吃了一半,不能放下不管吧。”
孟戚心里讶异, 大夫不是总爱劝他吃饭睡觉?怎么现在吃了东西, 大夫还有意见?
算了,可能是不喜欢边走边吃东西,据这样对身体不好。大夫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孟戚宽容地想,然后加快了吃饼的速度。
墨鲤:“……”
如果不是知道孟戚的脾气,墨大夫差点以为某人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了,怎么越吃越来劲了呢?
明明只有一块饼,却咔嚓个没完。
墨鲤转头一看,赫然发现孟戚手里拿着的饼比刚才的还要大一些,出鬼了,难道有越吃越多的饼?
墨鲤还没来得及问,孟戚就自然地举了举手里的饼,问道:“我把大夫你桌上那张没动的饼也带来了,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
墨鲤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没有搭理孟戚。
——总觉得某人变了两次沙鼠后,就能吃能睡了。
孟戚吃完之后,凑到墨鲤身边往外张望,只见火把在远处不停地穿行。
“看出什么来路了吗?”墨大夫问。
“这些江湖人虽然粗鲁,但是搜山的阵势倒是像模像样,也许应该问问大当家,最近山寨里有没有来过什么生人,或者石磨山深处有什么宝物。”
孟戚是领过兵过仗的,他能看出这群不速之客想要找到通往山寨的路。
不一会儿,大当家也来了。
他听了孟戚的话,顿时犯愁道:“这两种情况,我们石磨山寨都没有,除非是白天那几个赤魍山的瘪三使坏,可是他们穷途末路的,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势力?”
“可能是这些势力找上了他们……”
墨鲤盯着火光最亮的地方看了半晌,压低声音对孟戚:“那边有几个穿道袍的人。”
此时,在点了一圈火把的地方,有个道人捏着手里的罗盘,又比照了地图,大喜道:“就是这附近!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一定要找到那个隐龙穴!”
周围的人哄然应诺。
隔得太远,墨鲤听不清这些人在什么。
“孟兄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孟戚一把将人拉住,坚持道:“还是我来罢,大夫师出神医门下,估计没做过探听情报的事。”
“不,太危险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这昏天黑地的,你又不知道路,怎么找回来?”大当家急忙劝。
孟戚摇摇头,双手扶住墨鲤的肩,再用力一按,好像把一个东西抵押在这里他去去就回似的,从容地施展轻功消失在夜色之中。
墨鲤嘴角一抽,觉得某人是在效仿“温酒斩华雄”。
——而他就是那杯酒。
大当家一脸的莫名,不明白这是闹什么玄虚,心里记挂着山寨的安危,只能时刻注意着外面不速之客的动向。
孟戚一路上与数人擦肩而过,因为他轻功极高,隐于火把下的身影又不分明,那些人只能感到一阵风,或者以为是其他搜山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火把最亮处。
黑夜里,站在火光照耀下的人像靶子一样。
就凭这份大意,孟戚就敢肯定这些人并非出自军队,也不是什么头脑清醒的江湖人。
李元泽起兵征战天下的时候,因为同僚里能人太多,从谋臣里算,孟戚只能排到第七,从将军里算,孟戚一样是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如果只算开国十四位功臣的话,孟戚只能在末尾挂着。李元泽大军之中,自然不会只有十四个人能干活,所以孟戚看起来还是名列较前的,属于心腹了。
只是分到孟戚这里的军务,往往并不引人注意。
独当一面的边路大军主帅,必定不是他;辅助边路大军主帅的军师,也很少轮到他。
因为对政务不是很精通,于是驻守后方也不是孟戚的事。
孟戚做得最多的,是带军去接应别人,或者跟别人搭伙做个先锋军,又或者在后方监督粮道。因为孟戚属于那种大功他拿不下来,但是错绝不会犯的人。
有他在,大家都会放心一些。
特别是镇守囤积粮草的要塞,这样的差事在战事正酣的时候往往非他莫属。
孟戚既不饮酒,也不近女色,更不会偏听偏信,轻举妄动,任凭敌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不出兵就不出兵。
——祖宗十八代根本就不存在,随便骂,生一点气就算沙鼠输。
要攻城就来,要使计谋也行,见招拆招,不骄不躁。
他去做先锋将军的时候,不是斗狠立功,而是观察敌方势力。
孟戚眼力好,有智谋,还有自保之力,既不惧阵上拼杀,又不爱跟别人抢功劳,所以与诸位谋臣将军的关系都很好,偶尔还能帮着劝一劝闹矛盾的同僚。
李元泽十分信重这个属下,因为孟戚一个人能做的事,其他谋臣独自是做不了的,别的将军也不行。看似可有可无,却是少不得的存在。
孟戚当年麾下还有一支轻骑兵,擅长奔袭传信,擅使弓箭,离了马能爬城墙攀陡崖,一般是当做斥候用的。
探消息,确实是孟戚的长处。
——跟沙鼠听壁角半点关系都没有。
孟戚随便一看,就从这些人列出的阵仗里找出了七八个破绽,依着他从前的习惯,逐个击破完全不是难事。不得他们抱头逃窜,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啧。”
孟戚遗憾地想,奈何他现在孑然一身。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没兵就只能自己来了。
火把的照耀下,那发号施令的人约莫四十来岁,脸膛发红,很有两分架势。
而他身边的道人,留着山羊胡子,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罗盘。
“快,那山寨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被红脸首领质问的人衣着破旧,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告饶道:“人真的不知道,人就是个货郎,每回来寨子都是蒙了眼睛的,再……再那些人古古怪怪的,我也不敢多看。”
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翻来覆去只每次进山都只走到附近那座山头,只要在崖上找树枝点一堆火,石磨山寨的人就会出来接应。
山崖前方就是这处迷宫似的山沟,里面布满了大大的石块。
地面千沟万壑,巨石高低不平,阻挡视线。
人在其中,很难辨清方向。
“……每次到了这里,还得走大半个时辰,弯弯绕绕的,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绕路了。”货郎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只求这些煞星把自己放了。
“你自己没有来找过山寨吗?”有人逼问道。
“哪敢啊!”
货郎有苦不出,如果不是荒年生计难寻,他绝对不会再踏入石磨山一步。后来每次出门都要去庙里叩拜一番,唯恐自己被妖怪吃了。
他那些絮絮叨叨,一直被邻里当做笑谈。
谁想到今年居然来了一群煞星,不由分,把他绑了就走,还要他带路。
那位道长,话阴阳怪气的,看着也很怕人,难不成他们是想进山抓妖怪?
货郎脑子都糊涂了,缩着不敢动。
红脸的首领恼怒地骂了几句,叫人爬到巨石顶上看方向。
他们来了上百人,进石沟之后,就犹如扔进江湖的一颗石子,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石沟占地甚广,找不到路,再怎么折腾都没用。
等了一阵,终于有人爬上巨石,举着火把向前方张望,却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壁。
左边是断崖,右边是一片黑黝黝的森林,一般人都会觉得出路在右边。
山羊胡道人捏着罗盘,犹豫不决。
“桑道长,你看……这晚上什么光都没有,不如明天再来寻龙穴?”
“庆公有所不知,所谓隐龙穴,必须要在夜晚勘探,需见气冲斗牛,凌于紫微垣。”道人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齐朝陆氏的龙脉,已经确定是在雍州,青乌老祖连做十三次法事,已经钉住了这条龙。他为天授王出力,而我们只要找到隐龙穴,就能把他的布置化为己用,届时吴王复国还朝,指日可待。”
那首领听了,拧眉问:“桑道长如何确定,隐龙穴就在石磨山中。”
“我观雍州地势图,只有这里四周平坦,唯有一山,正是龙抬之势。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的不是找不着龙尾,而是只能窥得到只鳞片爪。”
山羊胡道长振振有词地,“石磨山的山势虽不险峻,但进了山一看,却是错综复杂,雍州数年干旱周围皆是荒芜之相,唯有这里生机勃勃,是也不是?”
孟戚:“……”
按照大夫的,石磨山有水源,那自然有生机了。
孟戚最初还以为这道人会出这里有灵气呢。
桑道长叹道:“隐龙穴十分重要,没想到会被一群山匪占了去,不定他们是青乌老祖留下看守龙穴的人,为了不坏事,必须要将这些匪徒杀个干净。”
“这……龙穴见血,可有所碍?”
“无妨,吾等是为了断龙脉,又不是兴龙脉。”桑道长一挥拂尘,冷哼道,“天下方士,以雍州青乌老祖赵藏风为首,可他竟然要帮那个出身草芥的天授王夺龙脉造势,真真不知好歹!齐朝皇帝陆璋,乃乱臣贼子,吾等此番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桑道长得不错。”
山羊胡道人哈哈一笑,也捧了红脸首领一句:“庆公劳苦功高,忠肝义胆,接到江南来信,亲自带着手下到了雍州,促成这番大事,吴王面前你也当得了首功。”
“好了。”红脸首领很是自得,高声吩咐道,“取绳索跟铁钉,凿石做牵引。”
岩石受风吹日晒,顶端十分光滑,石块与石块之间也有一段距离,如果想要以轻功在石上而行,江湖上少有人能做到。
这支乌合之众,显然只能用笨法子。
他们磕磕绊绊地敲石牵绳,留了人在石头顶端确认方向,忙得热火朝天,一路往石沟右边的森林去了。
孟戚无声无息地离开,他没有走右边。
石磨山寨不在右边。
石沟尽头的前方山壁,有一个隐秘处,周围山石嶙峋,乍看不见光,需到了近前才发现有路,仅容一人能过,这就是通往石磨山寨的道入口。
墨鲤当初带着沙鼠,不是走这条路,而是踏巨石而过,然后直接翻了这面巨大的、近似直立的陡峭山壁。
轻功高就是这么不讲理,迷宫是什么,完全没有发现。
这座山壁后又是两座山峰,其中一座山上便是墨鲤带着沙鼠休息的松林,从道可以上山,现在站在林中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窥得火把纷纷偏移了方向,往右边行去。
大当家松了口气。
孟戚回来得很快,墨鲤没计较自己在寒夜里站了多久,便问道:“是什么人?”
“是方士,为南边的吴王效力的。”
孟戚沉声道,“这群人相信石磨山有个可以毁掉齐朝江山的隐龙穴,而且认定就是藏于山中没人知道的石磨山寨所在,我看他们不找到地方是不会罢休的。”
石磨大当家跟几个寨里的人张大了嘴,神情古怪。
“……咱们脚下有龙?”
“狗屁,这里只有吃人的大虫!还被我宰了!”大当家怒道。
墨鲤朝孟戚摇头,否定这里有龙脉。
“来者不善,他们为了断所谓的龙脉,不止要占住石磨山寨,也不算留下活口!”孟戚果断地,“大当家,你需得尽快做个决断,无论是逃还是拼,需得抓紧时间。”
大当家一掌拍在树干上,树皮上顿时出现了数道裂缝,目眦欲裂地:“逃什么?能跑到哪儿去?吾等还有何处容身?自然是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