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踏千山
宿笠醒来时四肢绵软无力。
这种久违的昏沉感, 让宿笠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被人肆意踢鞭笞的日子。
——遍体鳞伤, 伤痕叠着伤痕, 发热到昏沉,每日都在鬼门关徘徊。
宿笠挣扎着想爬起来,下意识地准备寻找水跟食物。
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求生本能,因为一直躺着不动的话,等来的只有死。
不管是身体上的疼痛, 还是灌入耳中的嘲笑唾骂,哪怕刀子割在身上, 手指被踩住,都不能阻止他爬起来。
再难再苦, 也要活着。
“唔。”
这种细密尖锐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宿笠怀疑自己是躺在荆棘丛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 都无法动弹一下,挣扎的模糊意识终于慢慢回拢。
入目是半个月亮,不是缺了半边的月牙儿,是缺了下面一半,月牙愣是变成了一颗竖着的尖牙。
“……”
咋回事啊, 啥地方的月亮还能这样?
宿笠晃晃脑袋, 再仔细一看,悟了。
这是屋顶破了个洞。
不大不,就给看半截月牙。
宿笠继续转头四望,随后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 就剩脑袋能动弹。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窗,窄到一开门就能撞到他躺着的这张床,四周弥漫着一股熏艾草的味。
等等,这躺着的好像不是床,而是一个大网兜,两端挂在房梁上,紧实得没什么晃悠的幅度。
他的手臂跟双腿上捆着木条,透过网兜被固定在四条矮凳上,根本无法动弹。
宿笠懵了,差点开始琢磨这是什么新的逼供手法。
好在门及时开了,进来的那个人宿笠认识。
“墨大夫?”
墨鲤估摸着宿笠快醒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还没走近,那苦味熏得宿笠眼泪都出来了。
宿笠呆滞,不敢置信自己这么一个刀砍在肉里都不叫痛的汉子,竟然能被苦药弄哭。
没脸做杀手了!
宿笠的表情太过明显,墨大夫为了病患的心情只好解释道:“这跟胆量没有关系,这只是你的本能反应,换了谁都会这样。”
宿笠一脸不信,那大夫你怎么就好端端的,也没流着眼泪来给我送药。
墨鲤:“……”
他要是像刀客想的那样送药,病患还不被吓死?
连大夫都在哭,怕是没救了!
“正如你苦练刀法,期间跌滚爬受伤无数,如今伤得这般严重,亦能忍耐。世人皆称这般毅力是勇武之人所有,而你应该知道,所谓勇武毅力,无非习惯。”
意志力都是锻炼出来的,伤得多了,就能忍了。
谁还不是血肉之躯?
宿笠顿时敬佩地望向墨鲤,原来要做大夫还得受各种苦药的攻击,直至能面不改色地端着这碗药走到病患床前,这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吃了大苦头,忒不容易。关键是墨大夫不止医术高,武功也很好啊,宿笠就把自己遭过的罪吃过的苦叠了双倍去想,看墨鲤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墨鲤:“……”
行吧,岐懋山龙脉心想,真不愧是飞鹤山出来的,跟那只灰雀一样好骗。
大夫是习惯了苦药的味道,可是大夫又不用把这些药汁喝完,最多要辨认药材。
再世间许多坐诊的大夫跟走街串巷的郎中,都是不用自己熬药的,更不必灌病人药汁,只是开开方子,苦也不是苦他们啊。
最后作为龙脉却常年以为自己是鱼的墨大夫,“自幼”就不舍得流眼泪,眼泪也是水,哭一点少一点,哭没了岂不是还得跳水缸去补?苦也忍着,没想到被秦逯赞为有天分,到后来闻到药味还觉得亲切熟悉。谁药苦,药也有百味,细辨有种种不同,区别大了。
墨鲤摇摇头,干净利索地把一碗药灌了下去。
宿笠被苦得直翻白眼,却没能吐出来,一股蕴含生机的内劲从他头顶百会穴涌入,随即全身经脉都像是浇了水的枯草,干涸的溪流又重新融汇交织。
“咳咳,墨大夫真乃神医。”宿笠惊奇地。
“……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可不成。”
首先这药就不能用灌的,只能一口口慢慢喝,就算这样都可能会吐出来,太苦的药会让人无法下咽,这也是人的本能反应。眼下这情况,可没办法慢慢搓制药丸。
其次,宿笠在旁人看来身世凄惨,可宿笠生来就带着“灵气”啊。
撇除龙脉,估计整个天下只有宿笠一个人有这样的恢复能力了。
“你知道你的伤势有多重吗?”墨鲤神情不虞。
当时他要是慢了一步,没有当机立断出手,没有那招绝技,甚至没有果断放弃跟罗教主缠斗直接抢了人就跑的话,宿笠这会儿都可能是一具尸体了。
宿笠想到那个陷阱,后背微微冒汗,他低头看自己裹成粽子的模样,默默地想那也不至于变成一条鱼塞进网兜啊,这种不是五花大绑胜似五花大绑的方式,就差网兜下架一堆柴,把他直接烤了。
“从你后背跟四肢取出的暗器多达十六种。”墨鲤沉着脸,“像梅花针这样尖锐又扎得深的,以我的眼力,倒不难处理,麻烦的是铁蒺藜铁莲花之类的暗器,钉在你的身上,随后又因你跟罗教主的缠斗,它们拖拽横拉了伤口。你知道看上去像什么吗,就跟山里猎户被野兽牙齿利爪撕咬过的一样!还有一些暗器受内劲震荡,竟然碎了,剩下的一半还扎在伤口里。”
血流如注,惨不忍睹,伤口里到处是残留的尖刺碎渣。
这是最难处理的伤势,一不心就会化脓,再高的武功再强的体魄也顶不住阎王唤命。
何况宿笠少时底子亏损太多,本就有气血两虚的毛病。
“所幸暗器没毒。”
墨鲤估摸这不是罗教主手下留情,而是罗教主自己也在高台上,总要考虑到意外的可能。
由此可见,圣莲坛教主外表看似是个狂徒莽夫,实则不然。
墨鲤从没见过这么棘手的外伤,他是用内力裹住整个手掌,从沸水里捞出煮了一阵子的无锋刀,费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剔完了所有碎骨残渣。如果没有过人的眼力跟龙脉灵气加持,宿笠就算有九条命都没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仍在发热,也就是,没准看不到后天的太阳。”墨鲤有意把情况得严重了几分。
其实宿笠能醒过来,就代表他成功爬出了鬼门关。
“……这是哪?”宿笠气虚无力,同时又惭愧自己冲动跌入陷阱。
“是个村镇,距离华县不远,这里的百姓已经逃走了,是废弃的空屋。”
墨鲤心道,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这里,他可能还得冒险回头去华县偷壶煮沸水。
野地虽然能生火,但是在空旷的野外治伤太危险,十个病患里能活下三个就不错了,最好是个干净的空屋子,里面的东西越少越好,窗不必大,能透气就行。
这两天运气好,没有下雨,否则墨鲤就得想办法挪走宿笠了。
宿笠神情纠结,欲言又止。
墨鲤以为他要问伤多久能好,他还要像这样在网兜里挂多久之类的事,结果宿笠迟疑再三,张口却是这么一句话。
“你那一招是怎么使出的?那是刀法吗?”
宿笠两眼发亮,要不是人还被捆着,估计得跳起来。
“等等,我的刀呢?”
宿笠明明记得自己昏迷前还死死握着刀,不应该丢。
“在外面。”墨鲤心想那刀又是血又是泥土的,怎么可能放在屋子里。
“刀客的刀不应离身。”宿笠皱眉。
墨鲤无言,半晌才道:“只有刀,刀鞘丢了。”
“什么?”宿笠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去,难道他还得去找王铁匠?
这兵荒马乱的,他还受了重伤,想渡江去豫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还得被……吊多久?”宿笠急忙问,这不能吃饭也不能下地,实在憋屈得很。
“再两个时辰。”墨鲤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宿笠愕然,如果骨头伤了断了,只要固定就行,反正短时间内好不了,墨大夫似乎有别的意思。
果然墨鲤给他解释了:“常人要是伤得像你这么重,这辈子就废了,暗器太多,伤到了筋骨。”
骨好接,筋能续。
如果不是内家高手,神医也没有断筋再续的本事。
“续接的筋骨很难跟从前一模一样,像右臂这样重要的地方,发力稍有延缓,一半的功夫就废了。更何况你伤的不止是一条胳膊,还有两条腿跟左臂。”
宿笠不吭声,之前治伤的时候他虽在昏迷,但痛得狠了也就皱皱眉,现在醒来有力气了也没喊过一声痛,墨鲤都没见过这么硬气的病患。
“接上的筋,以你的恢复力,得等十二个时辰,快了。”墨鲤淡然地,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宿笠拖出鬼门关,还能让刀客下半辈子继续能跑能跳能练刀。
饶是宿笠不懂医术,单听也知道墨鲤怕是在这一天一夜里都没有合过眼,加上之前在华县寻找机会探消息、防守城墙等等,就是武林高手也要吃不消了。
“是我的错。”宿笠干涩艰难地开口,“如果不是我的伤势,你就不会被耽误在这里。我记得你之前发现了天授王的身份,消息得尽快送到风行阁……”
墨鲤摇头道:“放心,在你醒来之前,风行阁的人就先找到我们了。”
这两天甚至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天授王大军还没离开华县,倒是听南平郡府城的紧张气氛日益紧张,天授王要是再不来,荆州军都要撑不住了。
刀子亮出来,迟迟不落下。
墨鲤连番出手压了逆军的士气,将这场大战的时间一拖再拖,使整个局势逐渐走向有利的一面,可南平郡府城却是烂泥扶不上墙,本来危机迫在眉睫,想要决一死战的人挺多,现在士气三振而衰,人人都想着避战之策了。
这种拖后腿的家伙,又不能一掌拍开,墨鲤听撼山虎,秋阁主急得上火腮帮子都肿了半边。
不错,带人找到墨鲤的正是撼山虎,这家伙追踪辨人的本事一等一,从华县逃出的百姓那里得到消息,又发现天授王大军反常地停驻不前,又远远地看到了城墙上的刀痕,立刻在方圆三十里内搜索村镇的药堂跟存有药草的地方。
然后一步到位直接找着了人。
撼山虎知趣地没有问天授王的身份,接过墨鲤写的信,亲自跑回江夏了。
现在这村镇里有五个风行阁的人,武功不高,但可以在村头轮流驻守,一有不对就会立刻示警。
墨鲤确实很疲乏了,可他还挂心着圣莲坛的下一步动向。
墨鲤不知道郑涂跟罗教主到底是什么样的盟友关系,也没有孟戚那样准确判断局势的能力。
待在这个村子不一定安全。
那一招,只能人一个措手不及,对手有了防备就不好使了。
因为本质上那不是刀法,而是以刀风搅动气流高速旋转,然后震荡碰撞爆发出的无形威力,那是一种听不见的声音,瞬间放倒一堆人,然而看着厉害实际上谁都杀不了。
也就是郑涂找死,硬要正面接这一刀,其实他若是肯躲,受伤会更轻。
但郑涂如此自负,又戴着面具以天授王的模样现身,怎么会躲呢?
墨鲤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彻底跟着孟戚学坏了,坑人时眼都不眨,还能紧跟着再踢对方一脚。
“面具碎了,天授王的额头跟脸受伤,想治也没那么容易。”墨鲤下意识地笑道。
真当所有人都有神医的本事?
枭雄可能不在意容貌,郑涂那人生得就跟话本里的绣像似的,英武不凡,让人一见就心生钦佩,所以估计不可能看得开脸上多了几道疤痕的事。
墨鲤一时兴起,忍不住对宿笠道:“就是手里没有生肌活血的灵药,不然你原本的那些疤痕我都能给你去了。常人不能忍受那种血肉再生的麻痒,我看你没有问题。”
宿笠觉得这话好熟,似乎墨鲤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就过。
他使劲晃晃脑袋,拒绝了这个提议,那些疤痕早就是他的一部分,习惯了,再他穷。
墨鲤很遗憾,毕竟伤成这样的人也少见,能治好的更少,错过宿笠这个病患,大概找不着下一个了。
“你还有一副药要喝。”
墨鲤完转身出门。
药罐跟火就在这间破屋外的院子里,墨鲤往罐里加了水,就在旁边盘膝坐定。
熬药的步骤他轻车熟路,多久放药材,多久添水,墨鲤都能恰好地停下内息运转顺手去做,坐不是为了恢复内功,而是恢复精力。
不止是累,更难静心。
意识没有沉入丹田,随着内息走一个大周天,而是恍恍惚惚,仿佛飘到了不知道多少里之外。
——益州崇山峻岭,孟戚去的又是险关要塞,他发现了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此时此刻,孟戚是在跋山涉水,跟他一样彻夜不眠?
天授王、圣莲坛、风行阁、齐朝水军、宁地兵马,还有意向不明似乎想坐等渔翁之利的遗楚吴王,一颗颗棋子被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摆上来,棋盘上乱成一团。
墨鲤微微垂首,即使是在坐调息也无法纾解紧锁的眉峰。
月轮渐沉,夜色宁寂。
墨鲤隐约间感到有熟悉的气息,可他的思绪沉滞得太深,灵气内力也没有丝毫反应,于是他睁开眼睛时,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熨帖,仿佛这些日子的纷乱不定,所有棘手的麻烦都为之一空。
胸口沉甸甸的,就像有沙鼠躺着一般心安。
“……”
墨鲤猛地一愣,伸手去摸。
掏出一块软胖的糯米糍,乌溜溜的眼珠正瞅着他。
这是——
趁他不备,偷偷躺到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