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兼相爱 交相利 上
珞伽使出无双战技,速度似已突破绝顶极限,以陆翊之能,亦在瞬间失去了她的踪迹。
王越神色不变,剑指气芒暴涨,斩向身前三尺虚空,一道磅礴无匹的真气风暴自虚空处席卷而起,风暴过处,珞伽现出身形,掌中双戟交错,与剑芒轰然相交,环绕全身的气铠忽明忽暗,倏地散开。
“前辈剑术通神,珞伽受教了!”无双战技弹指被破,再战已无意义,珞伽收回月牙双戟,退后几步,拱认输,衷心道,“前辈可像家师一般,直呼珞伽名字即可。”
“你亦不必客气,可随陆子称我一声王师。”王越看了陆翊一眼,似有所思,“春日暖阳,鲜花正美,你们陪我到外面走走。”
他神情自在写意,一步踏出,已经来到院外,沿着花田间的径前行,似慢实快,刹那之间,已去得远了。
珞伽与陆翊对视一眼,脚下发力,紧紧跟上。
“珞伽随令师习得一身惊人技艺,可知往上师承何人?”王越见珞伽摇头,似乎并不意外,“看来慕容兄的性子依旧未变。”
“当年定远侯纵横西域,与疏勒国公主相互倾慕,两人成亲后育有一子,名讳班勇,字宣僚,继任墨家钜子。”王越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安帝年间,匈奴南下侵扰西域,宣僚公入朝堂力辩群僚,最终出任西域长史,将兵五百人出塞,与龟兹合兵轮台故国,击走匈奴伊蠡王。永建元年,又大破匈奴呼衍王于交河城。”
珞伽自幼醉心于武学之道,对百年间天下武道强者均知一二,班超、班勇父子在西域的事迹,她并不陌生,但剑宗此刻谈及这段旧闻,必有深意。
“呼衍王生父,正是班定远当年在鄯善袭杀的匈奴使者。于公于私,呼衍王都不甘就此退出西域,他欲凭借个人武力扭转大局,于是约宣僚公决战天山祖峰,并邀西域诸国王侯为证。两人均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宗师强者,在冰川之巅麓战一日,以宣僚公胜出告终,匈奴势力自此退出西域。”
这段逸闻并不见于朝堂正史,不仅珞伽未曾听过,陆翊此前也一无所知。身为武道中人,谁不曾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巅峰强者,两人遥想前人风采,心下不胜向往。
“此后匈奴大部西迁,鲜卑趁势崛起。呼衍王不甘就此离去,孤身隐居弹汗山,并收鲜卑慕容部一名少年为弟子,留下传承。”到此处,王越清矍的面上露出几分唏嘘,“十年后,呼衍王自知大限将至,领慕容姓少年南下,欲再会宣僚公一面。殊不知宣僚公年事已高,冰川决战虽然胜出,但元气受损,不久又遭同僚陷害,心力俱尽,早于决战次年离世。”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这种心境,人生阅历不足的少年男女,其实很难理解。
此时珞伽、陆翊已经猜出那个慕容姓少年必是邪尊无疑,更添好奇之心,虽然不便催促,但心中所思,已在脸上显露无疑。
“宣僚公虽逝,却有赵姓弟子正当壮年,传承衣钵。当时呼衍王已近乎油尽灯枯,慕容姓少年天资虽佳,但修为尚浅,呼衍王无奈,与赵姓弟子立下誓约,退回弹汗山,不久坐化。”
王越到此处,止步不前,珞伽发现三人正身处一片花间空地,空地上稀稀落落,立有几个稻草人。
“那位慕容姓少年,自然便是家师。”珞伽心底隐隐已有猜测,忍不住出言确认,“不知那位赵姓弟子,与王师又是甚么关系?”
“常山赵宁,讳字致远,正是王某授业恩师。”王越神色悠远,似在回味昔日往事,“其后数十年,慕容兄先后寻赵师、王某交数次,均有所顾忌,点到即止,未能分出胜负。”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珞伽听到这里,念及邪尊数十年来的这道执念,心下已是恍然。
王越缓步来到一个稻草人前,脚尖轻踏地面,稻草人冲天而起,王越右探出,已将地上一物抓在中。
“降龙剑!”眼见那件物事长有六尺,宽逾七寸,非金非铁,形若游龙,珞伽忍不住惊呼出声。
该剑以千年降龙木制成,坚逾金铁,水火不浸,乃是墨家传承数百年的神兵,为墨家钜子信物。
“兼相爱,交相利。”王越横剑于胸,缓缓念出剑身上的古篆文字。
先秦之时,诸子并起,百家争鸣,宋人墨翟创立墨家学派,提出兼爱、非攻等主张,影响甚广,与儒家并为“显学”,时有“非儒即墨”之称。
“十二年前,王某以此剑在冷龙岭败‘石帅’北宫泰,羌人士气瓦解,破羌将军段颎趁势攻击,大破诸羌三十六种,斩首数万。”此战奠定了王越“天下第一人”的声望,但他此时来,语气沉缓,殊无半分欢喜之意,“刀兵之下,玉石俱焚,到底伤及多少无辜?谁人又该为此担责?”
汉羌战争,起自汉宣帝年间,持续百年,十年前以汉廷惨胜告一段落,但百年间汉廷耗资巨亿、死伤无算,至今后患无穷,又如何当得一个胜字!
这场战争,究其起因,竟在光禄大夫义渠安国的一时愚蠢、一念残忍。但义渠安国既愚蠢残忍若此,何以竟能掌握刀兵大权?即便没有义渠安国,是否会有义渠兴邦之流?
这些疑问,或许能找到答案,或许找不到。这背后似有一道威若渊狱的无形力量,在这力量面前,巅峰强者亦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罢了。
“王某思虑至此,心不自安,又逢家中变故,”王越以抚剑,语气萧瑟,“遂退居西域,藏剑于此。”
王妻班氏早年中毒流产,身体一直未能痊愈,于王越决战冷龙岭之时,竟病逝在雒阳家中。墨家素来推崇兼爱、非攻,并非不能进攻作战,而是为了守护而战,但汉羌之战波及大量无辜,发妻病故时自己又不在身边,两件事接连发生,当时对王越的打击可想而知。
“强者生,弱者死。天地之道,如此而已!”多年来在漠北的耳闻目染,让珞伽这番话脱口而出。
但她心底终究有些困惑:若论家国恩仇,邪尊数十年来所作所为,也不能就不对!但若强弱生死,呼衍王一脉曾青黄不接,墨家传人并未斩草除根,莫非反而错了?
“碎叶城旧址,原是一片荒芜。”王越目光深邃,似已看到了珞伽内心的困惑,“如今气象,比之鲜卑王廷如何?”
鲜卑王廷,不过是弹汗山东麓一座山石垒成的城,名为龙城,听起来十分唬人,但以鲜卑人一贯游牧侵掠的生活习性,再过百年,龙城的繁华也远不能与碎叶城相比。
剑宗此问,虽未直接反驳珞伽,却以一个简单的事实让珞伽明白,她多年来信奉的那一套生存理念,似乎并没有那么正确。
“龙虎者,动静生灭之心。墨家先人以‘降龙’为此剑命名,乃是警示我辈后人,既为天下强者,更要克制心中恶欲。”王越神目如电,缓缓扫过两人,随即将巨剑抛给陆翊,“臭子,从现在起,这剑归你了!”
降龙剑在墨家传承中别有深意,在陆翊之前,剑宗已有两名入室弟子:一为史阿,曾随段颎出战诸羌;一为韩龙,三年前东去中原。但剑宗既将降龙剑交给陆翊,自是深思熟虑之举,陆翊虽感意外,却不多问。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既然慕容兄念念不忘,王某又怎可不去奉陪?”到王越这等境界,早已看淡了生死,“臭子,你随珞伽去一趟弹汗山,替为师还一个口信:虹藏不见,气寒将雪,王某在祖峰恭候邪尊大驾!”
陆翊、珞伽均知剑宗方才一语,已经定下与邪尊决战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