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惊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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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邺,齐军在战场中往来穿梭,大战已经落下了帷幕。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死尸堆叠如山,血水流淌成了一条河,沿着一方土坡缓缓的向下流淌。

    斛律光踏过这片尸山血海,被鲜血浇灌的松软的泥地瞬间陷了下去,一层从地面渗出的、浅褐色的血水染红了靴子的薄底。

    斛律光此时的神情仍然不见疲态,还没有从战争的兴奋感中缓过来。

    “左相”高长恭在身后抱拳,“末将已经命人确定,那确实不是宇文宪的尸体”

    “宇文宪跑了”斛律光神情有些复杂,“四面夹击,他都可以跑掉,这子真是和宇文泰一样走运”

    斛律光摆摆,道“继续搜索,将斥候全都派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长恭顿了一下,抱拳道“遵令”

    其实他们都明白,宇文宪已经逃掉,再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此一战,周军大败,至少六七万周军四散溃逃。

    宇文宪混杂在这些乱军之中,只要他自己不愿意现身,谁可以找到他

    高长恭倒是可以理解斛律光的做法,这一战,所有人都看到了宇文宪不凡的统兵能力,若非斛律光、高长恭稍稍技高一筹,那么这场战争谁笑到最后还是未可知的事情。

    招招致命,刀刀狠辣。

    宇文宪表现出来的战略高度,已经足够让二人对他平等视之。

    若是任由这个人回到北周,那么大齐未来必将多出一个大敌

    宇文宪活着,他们心里终究是难以安定

    “命大军原地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我们要赶在宇文护那老贼还没有布置好之前,尽快将定陇以东的通道打通,要快”

    直到听完高长恭的汇报,斛律光才感觉浑身松懈下来,这时困意才如潮水般涌上。

    他揉揉眉心,努力的将困意驱逐了一些,接着下令道。

    十几个日日夜夜的筹谋布局,即使是斛律光也感到了疲累,他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

    “左相,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我们才刚刚打败宇文宪,这时候正是需要全军休整的时候”

    高长恭试图劝斛律光,从本质上来,他还是不赞同斛律光从定陇打穿同州,进逼雍州的计划。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固执,第一次对高长恭露出了严厉的表情。

    “本帅命全军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

    马鞭扬起,几乎要指着高长恭的鼻子。

    前几日还与众人笑、谈笑着指点着后辈的斛律光此时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呼吸悄然粗重起来,眼睛泛起了血色。

    “本帅的话,就是军令,不容置疑,你想让本帅听你的,除非有一日,你成为了本帅的上官

    在这之前,本帅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高长恭谦恭的低下头,斛律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可知道,这对于我大齐来,是多么千载难逢的会

    过了这一次,老夫恐怕再没有会可以拿下雍州了”

    过了半晌,斛律光方才这般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仍是有些生硬。

    “可是左相您想过没有,韦孝宽袭击我军后方、威胁汾北已经是注定的了,左相率领大军与同州的宇文护对峙,如何能保证自己在韦孝宽攻取汾北之前可以打败宇文护”

    高长恭并没有就此被斛律光的气势压倒,冷冰冰的与斛律光争锋相对,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平日里谦和无比的兰陵王。

    斛律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他看

    “先前我军从宜阳撤退,宇文护这老贼,以为我军大败,便让宇文宪趁胜追击我军。

    老夫料想,宇文护以为宇文宪吞掉我们是十拿九稳,必定会抽调和州、同州、勋州各州府兵汇聚在定陇一带,就等宇文宪大败我军的消息传来便出兵东进

    老夫此时击败宇文宪,在宇文护立足未稳之时奔袭定陇,当可大破周军”

    “左相似乎想得过于简单了,”高长恭凝视着斛律光的眼睛,“宇文护收缩在同州,无论兵力还是物资都远远不是我军可以比拟的,我军要东进,少不得要和当初对战宇文宪一样,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有充足的粮草是行不通的。

    我军的粮草损耗过半,洛阳方面,又急于收复河阴二郡,那么想要继续获得充足的钱粮,就只能让汾北各军镇支援。

    但是汾北并不安全,只要韦孝宽出兵响应宇文护,那么我军的粮道便会受阻。

    韦孝宽绝对不会让这笔钱粮全须全尾的运过来,等到我军在同州之下和宇文护形成了对峙之态,又当如何”

    高长恭叹了一口气道“左相,末将可以明白你的苦心,但是你所图过大,并不是我军如今可以办到的事情,左相还是派兵屯兵宜阳、定陇,再做打算”

    “这些早已在老夫的计划之内,你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

    斛律光冷冰冰的打断他的话,侧过身,闭目不再看他。

    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道“左相究竟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明明知道却有意避开,一意孤行”

    “放肆”斛律光猛地睁眼怒视着他,高长恭毫不示弱,倔强的盯着斛律光的眼睛。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的吐字道“既然你并不愿意跟着老夫前往同州,那么你就率领你那北大营万人驻扎汾北好了。”

    “提防住韦孝宽袭击汾北,保障大军的钱粮运输,如果粮草出现了半点差池,老夫唯你是问”

    着,斛律光便大步离开了。

    高长恭立在原地,依旧保持着拱的姿势,慢慢地,方才将放下。

    良久,天空下飘下一丝凉意,落在额头上,微冷。

    高长恭这才发现青灰的天幕下竟不知何时落满了牛毛般细的雨丝。

    如针如绵,丝丝缕缕,哀转久绝。

    雨势慢慢变大,不一会儿牛毛细雨便变成了米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大地。

    “将军”副将将一件蓑衣披在了高长恭的肩上,“当心着凉”

    高长恭仰起脸,任由雨滴冲刷在他的脸上身上,一会儿方才转身最后看了远处的大营一眼。

    “通知下去,等明早雨停,我们便与大军分开。让所有人收拾好,准备开拔。”

    “我们去哪儿”副将下意识的问。

    高长恭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满地血水里,淡淡道“汾北。”

    无边的旷野上,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无数道狼狈的身影在雨幕中瑟缩着前进。

    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而且并不算单薄的底衣,有的身上还披着松松垮垮的战甲,有得干脆连靴子都跑丢了。

    显然这是一群逃兵,此时他们再也没有上下级的分别。

    所有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这雨给浇凉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的在雨中行走。

    在这旷野之中,连一棵可以挡雨的树也找不到,他们就这么暴露在天幕之下,任由冰凉的雨浸透衣衫。

    逃兵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群体,他们和这群松散的溃兵格格不入。

    虽然同样蓬头垢面,但是这些人的气质明显与其他溃兵不一样。

    他们的神情并不像其他逃兵那样颓丧,行走的时候将一人牢牢的守卫在中间,一些有心的士卒看见了,心里暗暗纳罕,觉得这应该是那位大人物随着乱军一块逃出来了。

    宇文护穿着兵的衣服,在亲卫的簇拥下逃出了生天。

    雨势渐渐平息,前方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乡镇轮廓,看到的乱军们欢呼一声,前仆后继的朝那里奔去,紧接着,所有逃兵都加快了脚步。

    一名按刀的壮汉恭敬地对一身卒打扮的宇文宪道

    “殿下,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乡镇,我们加快速度,可以在那里休整一下”

    宇文宪点点头,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双腿一软,几乎要仰倒在地。

    “殿下”亲卫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宇文宪,只见宇文宪有昏厥的趋向,并且浑身发烫。

    “来人,来人,赶紧抬着殿下去前面寻郎中”

    “不要”宇文宪按住了他的,道“扶我起来,我还可以走”

    “殿下”亲卫两眼发红,焦急的喊道。

    宇文宪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涣散,虚弱道

    “齐军一定还会派斥候追击,你们这般对我,又岂能不显眼快放我下来”

    于是亲卫只好将他放下,宇文宪晃动了几下,好歹是站稳了。

    便在亲卫的搀扶下行走,边走,边吩咐道“大部溃兵,应该会在前面那座城邑集结,

    等到晚上的时候,你拿着我的印绶,命他们将所有兵马集结好,清点人数,不准他们乱跑,先稳住局面再

    咳咳咳咳咳”

    宇文宪着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亲卫见状,愈发焦急,“殿下,我们还是先在就近安顿好,等养好病回到同州再这个事”

    “不能回同州”宇文宪努力保持着脑子里的些许清明,道“不能回同州

    不回,我或许可以保住这条命,要是回了,我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了”

    亲卫怔了一下,明白宇文宪的对。

    此番大败,大冢宰定然怒不可遏,会将帐统统都算在宇文宪的头上。

    可是不回同州,他们又能去那里呢

    于是他疑惑道“那我们怎么办”

    宇文宪虚弱的笑了笑,道“集结兵马之后,我们挑出两万人,剩下的抛弃我们去汾北”

    “汾北”亲卫不解,有些担忧的道“只怕大冢宰那边会追究殿下”

    宇文宪努力的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道“大冢宰呵,再过几日,大冢宰自己都要自顾不暇了,那里有功夫理我”

    “我之所以选择去汾北,是因为那里,还有我翻身的会扶着我”

    渐渐停息的雨中,宇文宪踉踉跄跄的朝前方迈去。

    昭阳殿内,烛光暖煦,淅淅沥沥的雨挥洒在殿外的地面上。

    龙案上静静的躺着一个锦盒,锦盒之中有一枚蜡丸。

    高纬捏起那枚蜡丸,捏碎,里面显出一张字条。

    “这是前线的最新消息”

    刘桃枝单膝跪在下方,恭声道“启禀陛下,确凿无疑,锦衣密谍一查实消息便用信鹰送来了,比最快的军报还要快上几日,绝对可信”

    从洛阳到邺城,八百里加急也不过三日路程。

    用信鹰传书,一日可到。

    高纬“嗯”了一声,略有些紧张的掰开字条。

    这是他掌权以来的第一场战争,影响深远。

    不紧张,不期待,那是假的

    高纬定睛一看,慢慢的舒展开眉眼,笑道“甚好你退下吧”

    这一场战争意义深远,不仅是高纬树立权威的重要一步,而且还影响到了之后几年的战局。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一步步撬动天下格局。

    但到底,对于这场战争,他心里还是没有十足十的底气。

    斛律光和高长恭纵然是当世名将,但是那边的韦孝宽还有宇文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况且北周这次有备而来,兵力、钱粮都要胜过齐军,这胜败还真是难之事。

    这次斛律光并不是在打稳妥保险的拉锯战,而是和宇文宪十数万大军决战,这又超出了历史的轨迹。

    如果输了,那后果将难以预料不过还好是胜了

    还好是朕胜了

    高纬心情极好,背着走出内殿,路过内阁的时候赵彦深讶异道“陛下”

    以往皇帝不在内殿处理完政务是绝对不会出来的,有事情也是直接传唤阁臣和枢密院院使,今日是怎么了

    高纬微笑着一抬,示意免礼,道“今日惊蛰,政务繁忙,赵相还要好好注意身体,且早早先回去歇息吧,朕也要去歇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与朕”

    完便在一大群宦官和甲士的簇拥下离开了昭阳殿,前往嘉福宫。

    此时婉儿刚刚命人准备热汤水,却见高纬一脚踏了进来。

    “陛下”皇后呆呆的看着破天荒早归的丈夫。

    高纬哈哈一笑,过来抱紧了婉儿,在她的脸上重重的亲了几口。

    “陛下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婉儿脸红红的推开高纬,娇嗔的白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

    高纬促狭的笑着捏住她挺翘的瑶鼻,动了动,“你猜”

    婉儿摇摇头甩掉他那只作恶的,“哼,不猜”

    “一点也不乖”

    惊蛰日。蛰虫惊醒,万物复苏,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