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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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辞睡的并不安稳。

    四肢百骸里无所不在的痛意, 像是细的针刺入皮肤扎入骨髓, 五脏六腑却像是被一柄大锤子高高砸下, 把所有的肺腑都砸得稀巴烂, 然后再一点点拼凑起来。

    她很冷, 身上所有的温暖好像都跟着沉睡不醒了,她觉得自己眉毛上逐渐泛上了霜意, 她在逐渐变得冰冷,一点一点地安静死去。

    楚辞早已习惯了。

    从还很的时候, 就有蒙着脸的只露出眼睛的大夫, 一言不发强硬地给她灌下各种汤药, 然后冷眼看着她痛苦在地上挣扎求救。

    那时候的记忆太漫长了,长的好像一辈子都是在别人漠视下狼狈翻滚度过的。

    只有楚朝, 她的哥哥,会心把抱着她放在膝盖上, 痛苦又怜惜地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和尘土。

    那是父亲唯一默许的, 他们两个可以亲近的时刻。

    楚辞不想看到楚朝难过,更加不想看到他的难过是自己带来的,所以勉强冲他一笑,假装自己一点都不痛。

    哪怕她痛得都快要死了, 觉得自己已经碎成尘土了, 也还是红着眼睛流泪,笑着:“哥哥不要哭,我一点都不疼,真的!”

    因为她知道, 一惯无用只会撒娇的人,是会被抛下的。

    她不想再被孤身一人留下了,一次又一次地。

    哪怕这样痛,这样苦,只要有人能够陪着她,她就可以撑着活下去。

    可是最后他们还是走了,所有人都走了,老师被她连累辞官流放离开了京中,月下翻墙来见她给她带糖的哥哥死在她面前,连楚朝也死了,死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都不在了。

    楚辞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丁点大的女孩,坐在书房里,大爻德高望重的新先生正刻薄地奚落她。

    楚辞睁着眼睛看着他不停张合的薄薄嘴唇,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一句话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记得老师要走了。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能够称得上先生的人很多,能够当老师的人却很少。

    赵大人从来没有过愿意收她为弟子,她却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擅自在内心称他为老师。

    可是现在,她的老师就要走了,却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一句。

    她还记得在老师的引导下,第一次抬头看到天时那种震撼到失声的悸动。她生于院长于院,这院子就像一个牢笼,困着她囚着她,让她带上枷锁,将她驯养。

    所有人都对此乐见其成,眼见着她长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只有老师看着她的目光痛惜。他娓娓道来这一生行经处秀丽的山水和风土人情,把天地辽阔我只偏居一偶的壮丽如一幅画卷在她徐徐展开。

    楚辞第一次知道了天地之大,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这般广阔的天下中,还可以有一个——“我”。

    断的脊骨依然在,这次被连起来了;消失的信念依然残余,这次它苏醒了。

    楚辞醒的茫然痛苦,可是也醒得畅意痛快。

    她生出了意欲翱翔九天的双翼,却仍被困于咫尺的牢笼,她想要自由,却有人逼她成为困兽。

    她开始反驳先生教导的话,反抗楚序微的控制和裁决,她也被更深的责罚更严的苛责。

    楚辞有时候撑不下去了,就会想想,老师描绘出的美景,会珍惜老师的,如果将来有机会,他愿意带着她把这世间山水都踏遍。

    可是现在他就要抛下自己走了。

    秦尧察觉到楚辞的不安,以为她是太痛或者太冷了,抱着她把她揽在双臂间,拢着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一手揽背一手摩挲着她的后颈。

    语气安抚道:“朕没走,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

    楚辞仍旧陷在漆黑的梦中醒不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所有看守院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就要逃出去的。

    院的树上有一对鸟在这里安了巢,没过几日就有了的鸟蛋,欢欢喜喜的叫声让冷清的院都热闹许多。

    楚辞去上课和回来的路上,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眼睛中是纯净的欣喜,就像孩子得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似的。

    可是就在今天傍晚,下学后有人径直把她带到了树下,让她看着——

    下人搬来梯子爬上树,掐死了孵蛋的雌鸟,尸体扔到树下楚辞面前,拿着三颗温热的鸟蛋,在楚辞面前,一个一个地,砸得粉碎。

    整个傍晚,如泣的夕阳下,都是日暮而归,带着满载而归食物的欣喜父亲,悲鸣到凄厉的叫声,叫到清亮的鸣声嘶哑干哑。

    楚辞坐在窗前,不言不动,不饮不食,宛如一个木偶,看着颜色华丽的孤鸟,在巢穴里妻子的身体旁交颈悲泣,然后蒲扇着翅膀,低头蹭着地上沾了蛋液的土地。

    那仅剩的最后一只鸟最后仍然死了。

    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下,宛如一只利箭,撞在了楚辞的窗前,将一身羽毛染到通红。

    一只鸟尚且如此,然而人心最是莫测。

    深夜,楚辞搬着被众人遗忘的梯子,爬出了高高的墙院。

    她站在高高的,以往仰着头也看不到顶的墙头上,第一次得以俯视她居住的院。安静,冷清,平常,破旧。

    没了以往的畏惧,它只是个普通的房子。

    楚辞踩着狭长的,只能容得下一只脚的窄砖,张开双臂感受从指尖吹过的风,抬头看着厚重广袤的夜空。

    就算是没有星月流云,它也很美,因为它足够宽容。

    楚辞要去做一件事!

    她想去问问老师,他曾经过的话还能作数吗,她愿意跟着他,做侍女书童什么都可以,他可不可以带她一起走。

    她很好养活的,一粒米一滴水就可以活下去,会很乖很听话,只要能带她离开。

    不过要是不行,楚辞也不会心生怨怼,她想端端正正地站在老师面前,对着他鞠一躬行一礼,叫他一声老师,道一声此去山高水远,老师珍重。

    她所求不多,如今能求的更少,甚至连一句当面的道别,都让她无比珍惜。

    楚辞跳下墙头的时候,树上伸出的枝桠勾掉了她一只鞋子;楚辞没有回头,漆黑无人的街道寂静可怖,楚辞没有回头;巷里野犬嘶吼恶意的叫声,楚辞没有回头。

    她光着一只脚,一往无前地往前奔跑。

    楚辞从来没有出过门,也不知道老师居住的府邸在何处,只能凭着老师以往随意出口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幅并不完整的拼图。

    她只是想去一句告别而已啊。

    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奔跑时带起的风从耳边飞过,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鲜活有力,她的眼睛明亮有神。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活着”的滋味。

    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有了生命。风在“跟着我,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树在“听着我,我在为你唱歌”,花在“看着我,一见到你我就忍不住变得很开心”……

    她好像找到了“自己”。

    在风的指引下,在树的歌声中,在花的呼唤下,楚辞看着面前灯火通明的高大府邸,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低头拽了拽裙角,想要遮住被碎石划得流血的脚,然后又慌张地擦了擦脸,理顺因为奔跑而乱糟糟的头发。

    楚辞满怀期待地上前去敲门。

    那门太高太大了,就像是一尾鱼前无法逾越的天堑一样,楚辞要踮着脚伸直了胳膊,才勉强碰到黄铜的门环。

    她抓着冰凉的门环,额头抵着朱红的大门,心地喘着气,轻轻地在门上磕了一下。

    深夜里很是寂静,一点点的声音都被放大无数倍,远远的地方,一声狗吠就近得像是响在耳边。

    没有人来开门。

    楚辞鼓起勇气又敲了一下,心跳得又急又高,像是要蹦出来了一样,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平凡的脸来。

    “谁啊,三更半夜鬼敲门的,奔丧来的啊!”那人不耐烦地拢着衣裳,撑着门睡眼惺忪地谩骂道。

    楚辞没有和这样粗俗的人过交道,往后退了一步,一时有些胆怯,最后还是上前一步,心又谦卑地:“老师……不,不是,赵大人是不是快要离开了,我可不可以见见他,求求你了!”

    下人睡的正香被吵起来,本就心生不耐,闻言睁开眼睛看她一眼,立刻嗤笑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也好意思求着见我家老爷!”

    楚辞难堪地理了理衣裳。她的衣裳本来好好的,可是不心闯进了一只野狗的地盘,被一口咬在腿上,拽破了衣裳,还流了血。

    她自知什么都无法取信于人,只能凄凄切切地哀求,“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好不好,只是见一面我就走,好不好?”

    这下人是个惯会见人下菜的,闻言抱着手臂道:“你是替谁传话?”要是有利可图,替她一句也不算什么。

    楚辞以为有了希望,眼睛一亮,“是楚辞,楚府的姐!”

    下人立刻皱紧了眉头,嫌恶地看她一眼,恶毒地揣测:“楚相?他都把我家老爷搅合得辞官了,怎么,还不放过啊,非要逼死老爷才成吗?”

    他才不关心楚相是个什么人,他只知道赵大人倒了,他就没了活计,吃饭活下去都成问题,谁还替别人高风亮节。

    下人恶狠狠地推了楚辞一把,把她推得跌倒在地,看着她失神的脸,快意地:“我家老爷吩咐了,楚家来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不,不要!”楚辞拉着即将合上的大门,哀求道:“不,我不是楚家的,老师不会不见我的!”

    “那老爷更加不会见了,老爷不再见客,谁都不见,请回吧!”下人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往后看了一眼,随意道:“楚家的人来接你来,回去吧。”

    楚辞一僵,关闭的大门拍到她额头上,背后冷漠审视的视线,就像毒蛇一样爬上她的后背。

    她不敢回头。

    就好像不回头,这就只是一个梦,挂在枝头的鞋子不会坠地,路上那些如影随形的跟随,和见她被野狗撕咬时快意的轻笑就都不存在。

    不回头,面前的这扇大门就还有可能为她开,她还有机会站在老师面前,一声告别。

    她不会再想那么多了!她什么都不求了!老师被她连累辞官远放,她不会再想着求他带她救她了,她不会再妄想永不可及的自由了!

    老师要好好的!要活着!要离她远远的!

    “姐。”背上落了一只冰凉的手,有人冷冰冰地:“老爷和大公子就在马车里,等着接姐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