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很冷。

    刺骨的严寒。

    靠着冰岩, 庄南海的手指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他生硬的搂住怀里的人, 风呼啸而过, 大半被他的躯体挡住，只有一部分钻入他的怀中，吹得少年人的脸越发苍白。

    意志越发消沉。

    时间也越来越难捱。

    明明知道只有五成把握, 明明已经要坚持不下去。

    庄南海用力咬着舌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唤着少年人的名字。

    “孟祁安，祁安, 钱……醒醒，钱……”

    一声又一声呼唤，好似灌入冰冷地窖中的一丝暖风，那样难能可贵, 又触不可及。

    孟祁安只觉自己眼皮很沉。

    他的躯体大半已被冻结成冰, 唯有后背不断传来奢侈的温热。

    耳畔的呼唤越来越清晰，他终于被唤醒，缓缓睁开了眼。

    好暖。

    后背温热的地方正有力跳动着。扑通，扑通, 是庄南海心脏赐予他的温暖和力量。

    “好冷……”他缩了缩脖子, 声音有些抖。

    庄南海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不要睡。”

    孟祁安浑身难受极了。

    脏腑因内伤而灼痛, 四肢因寒冷而僵硬，可如果醒来和活着是庄南海对他的要求的话，他便不能再睡下去。

    他弱弱点了点头：“聊点什么吧……好困……”

    庄南海麻木的手指下意识抚了抚少年人的肩头，稍稍低下了头, 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等到一切结束，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好像问过自己。

    孟祁安的脑袋因寒冷有些迟钝，眨了眨眼：“活着吧……”

    曾经他好像不是这个答案，可此时此刻，他只想到了最最简单，却极难得到的未来。

    “哈……”庄南海失笑，“当然活着。你和我，还有你的姐姐，我们都活着。那样的话，你最想要做什么？”

    孟祁安又愣住了。

    如果真的能和庄南海活着出去，还能重逢阿姐的话，那做什么他都是开心的啊。

    他思考了一会，认真答：“那我要开一个酒楼，叫……山珍阁，五行灵域各开一家……”

    耳畔传来了男人好听的笑声：“为何？”

    “赚钱。”孟祁安可眼馋宿江的山海阁了，成天灵石流水一般的往兜里掉。

    既然和亲人都在一起，那就要好好地过日子啊。

    不过听到庄南海在笑，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补了句：“漱石枕流，坐花醉月……也挺好的。”

    男人将他搂的更紧了些，柔声道：“不用。归隐的日子太单调了，我怕你无聊。”

    少年人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不会啊，有你，有阿姐的话，我不会无聊的……可是，如果一切都结束了，你会不会……又成为万霆宗的天生至尊庄青……”

    而无法停留在我身边？

    后半句孟祁安没能问出口，有些落寞的垂了垂眸。

    庄南海从未想过，孟祁安会问自己这样的话。

    问出他近来一直忧虑的源头。

    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萧瑟：“陶尊者和宿江前辈都喊我青儿……我虽未拒绝，却觉得有地方……很奇怪。”

    孟祁安眨了眨眼，冰冷的雪花在他的睫毛上化开，凉凉的，痒痒的。

    “哪里奇怪？”他问。

    “就好像他们看到的不是我。”耳畔庄南海的声音很轻，孟祁安却听出了他在颤抖。

    “他们在看庄青，而我，并不完全是他。”

    他身为庄青的那一部分已经死了，可所有人都因庄青之名才待他特别。

    陶尊者是，宿江是，孟祁安也……

    他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患得患失。

    每每回想起本镜域魔渊初见，孟祁安看到他时的第一眼。

    他的眼神复杂且让人心碎。

    是在看曾经的朋友，曾经生死相依的那个人。

    不是他，庄南海。

    “于你而言。”庄南海的声音有些颤抖，“庄青是谁，我又是谁？”

    体温一点一点降低。

    孟祁安躺在庄南海怀中，感受着来自于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奉献着自己的体温，将一切风霜雨雪挡在外面。

    有一个答案同样躺在他的心里，可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二人的对话穿过了厚厚的冰层，落入了冰原之下被囚禁的近万名修士们耳中。

    有一位道修愣了愣，戳了戳苏摇微：“苏真人，您知道您师叔和那位少年……”

    关系……不太一般吗？

    二人的对话虽不露骨，但总有些……超出了朋友的限定。

    谁料苏摇微十分坦然的点了点头：“孟昭是个好孩子，我很满意啊。”

    众修士：“？？？”

    不……不是！

    他们也没孟昭不是好孩子，关键这性别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有个胆儿肥的默默提了提同性道侣这个词，收获了苏摇微真人冷冷的眼刀子。

    他唰一声开了骨扇，砸在自己手心：“凤吟的康远真人和丁笙真人是道侣，漠河的张清宇同霍铭月关系斐然，齐夜真人闯无涯下龙潭为了给养父续命，燕从西为了至交好友连命都可以不要——怎的我师叔不能和孟昭在一起？”

    众道修再一次：“？？？”

    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敢情苏摇微真人听了这么多八卦，就等着今天用呢？

    ·

    书苍术揉了揉眉心。

    身边的凤尾花香越来越浓了，浓得像琉璃死去的那一天。

    他不知为何今日会一直想起她，她的模样，她的笑容，她的眼泪，还有她最后的奢求……

    眼睛酸酸涨涨，他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远远的，翻飞的酒旗下站着一位女子。身材娇娇，看不清容貌。

    半晌，她从阴暗中走了出来。

    巴掌大的脸，弯弯的眉。

    眉心嵌着一朵五瓣红梅，五官妍丽又惑人，一笑起来好似空气都变得香甜了起来。

    那张灿若桃花的脸越来越近，每一步摇曳的步伐，都好似踩在书苍术的心口上。

    “阿原。”她笑了，眉眼弯弯，“阿原，是我啊。”

    她带着笑，穿过长街朝着自己走来。

    走着走着，一个变成了两个，而后变成了四个，八个……

    四面八方，无数个摇曳生姿的女子带着甜笑向他走来，每一个都真实到让书苍术心惊。

    “琉、琉璃？”他喃喃道。

    最开始出现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的手：“阿原，来啊，快点。”

    她的声音她的笑容甚至是她呼吸间身上带着的那股凤尾花的味道，一切的一切击溃着书苍术的防线。

    他明知她是假的，却依然伸出了手。

    他握住的手化为空气，那抹香甜的笑倏地碎裂开来，化为星子点点，四下飞散。

    “阿原。”

    “阿原……过来。”

    “阿原，抱抱我好吗……”

    “阿原！”

    “阿原……”

    一声又一声，声声入魂。

    书苍术不禁抱住了自己的头，咬着后槽牙道：“出去……出去！你不是她，不是！”

    他的琉璃还未复活，他的琉璃是世界上最乖巧可爱的女子，不会像眼前的幻影一般纠缠不休，惹人头疼！

    腰间穿过了一双手。

    那人的速度很快，书苍术马上睁开眼，却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古旧的红色香囊，立于对面的屋檐上。

    他猛地看向腰间——

    不见了，不见了！他的珍宝不见了！

    他疯了一般冲向对面的人，却见那人手中的香囊在灵力威压下岌岌可危。

    “试试看。”那人，“阿原，如果你还想要得到她的话。”

    这个声音他曾听过上百年。

    书苍术刚想话，脑袋又一阵剧痛，如一根长长的针扎入了他的魂魄一般。他的手按在太阳穴，强撑道：“我竟然着了你们的道……”

    是从何时开始的？

    从庄南海和孟祁安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他二人一步一步踏入芥子空间，不断受伤、苟延残喘……从他开始放松警惕，从凤尾花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璃十七，璃十七！你等了这么多年，就在等这个机会对吗！”

    若有其余道修在场，一定会惊讶书苍术所的璃十七这个名字！

    璃十七是谁？

    他可是道修圣尊，由他创立的道法数不数胜，因他而改的符文大阵更是个个记载在道修古籍之上。他是魔龙身陨之前便已威震六合的道圣，过了万年依然被无数人奉为道修圣尊的智者！

    而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璃十七扬了扬手中的香囊，道：“是啊，阿原。我一直在等。

    “等待你马上就要成功，等待你胜券在握的那一刻放松警惕——两位友不过是用尽全力吸引你的注意罢了，我也没有想到，你还是那么喜欢看轻别人。”

    璃十七看到书苍术的神魂被刺穿后点点向外溢出，摇了摇头：“阿原，你别那么激动啊。要知道你的神魂已经千疮百孔了，要是再这么发疯下去，你会死的。”

    就在庄南海与孟祁安自动入瓮的那一刻，这一场必死的局便已经开始布下。

    书苍术因琉璃二字而万年执着，也将因琉璃二字而失去一切。

    他们重返中土大陆时便没有带上绘辞，本意是不愿她卷入最终的大战之中，谁料竟能遇到璃十七，一个最了解书苍术，也最知道书苍术缺点的人。

    于是，在庄南海和孟祁安用命为诱饵，勾引书苍术放松警惕的同时，宿江便与绘辞沟通，让绘辞通过自己与琉璃相同的灵魄，于千里之外慢慢影响书苍术的心境。

    而不会被书苍术所感知到的，曾经的道修圣尊璃十七，在确保他入套以后，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书苍术才不管什么看轻，什么失败，还有什么死亡！他眼睛因疯魔而通红，死死盯着璃十七手中的香囊：“把它还我！”

    若不是怕璃十七损坏了它，书苍术哪怕神魂俱灭也要将它抢回来！

    “你配吗？”璃十七的眼神变得阴冷，“琉璃的命火，你配拥有吗？”

    你配吗？

    配吗？

    曾经作为人下人，低贱的、卑劣的爬过羞辱的□□时，那人也是啐了一口大骂他：“你配吗？”

    曾经的阿原的确不配。

    可他早已不是阿原，他是书苍术，是六合内众人敬仰的药修圣尊！他配得上任何人，他配拥有他所要的一切！

    “配不配，不是你了算！”被绘辞破开一个豁口，而后变得千疮百孔的神魂让他的身躯变得有些晃荡，书苍术后退了两步，吐出了两口鲜血。

    他眼前好像又出现了琉璃的笑。

    她坐在雅致的石亭内拨弄着桌案上的古琴，嘟囔道：“练琴好麻烦啊……阿原，要不我教你吧？你学会了，就能装作是我一直弹琴啦~”

    再后来悠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写曲。

    他年年月月都会弹琴给她听，可再也听不到那声软糯的夸赞：“阿原弹琴真好听！”

    再也听不见了。

    “阿原。”璃十七伸出手，那枚香囊静静的躺在他粗糙的掌心。

    “她已经重入轮回，你何苦再唤她回来？”

    书苍术因破碎的神魂头痛欲裂，按在屋顶上的手掌生生捏碎了瓦片：“不……我要她回来，我要——”

    嘭！

    香囊碎了。

    那一朵摇曳生姿的、宛若桃花般的命火也碎了。

    化为萤火，化为繁星，化为这世界上所有最美的事物散落在璃十七的周围，眷恋的，心的，依偎在他身侧。

    可是时间到了。

    世间最美的萤火随着风飘飘散散，飞入空中，了几个璇儿，而后消失在风里。

    “你——”书苍术咳出数口鲜血，“你杀了她！”

    璃十七任由风吹过掌心星星点点剩下的香囊粉末。

    “不。”他摇了摇头，“我放了她。你囚她万年，她早就倦了。”

    不然也不会逃出一星半点，就算附在一颗桃树上也要重生。

    书苍术原本清冷的眸子里写满了暴怒和痛苦，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璃十七！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隐在暗处的宿江轻轻动了动唇。

    而后关于琉璃无穷无尽的记忆从书苍术的神魂豁口出逃逸而出，一点一滴，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不要……不要！”他白色的宽大衣袍在空中挥舞着、挣扎着、挽回着，而后一脚踏空，整个人栽倒在地面上。

    碰破了额头，满脸灰尘，青丝散乱。

    而书苍术好像没有意识到。

    他所有值得珍藏的画面一个一个消失，所有执着所有强求都化为乌有。他目色赤红，周身灵气汹涌而出，过路所触的一切都因狂躁的灵力直接被碾压成细碎的粉末。

    推倒长长的城墙，撞翻了无数遗留在长街上的摊位，他悲嚎着，痛哭着，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疯疯癫癫，精神失常。

    ·

    书苍术疯了。

    神魂俱碎，躯壳苟活。

    璃十七并未杀他。

    见他一身白衣跌在地上滚成灰白，见他那张金相玉质的面容上血污和泪混成一团，见他不断重复着、嚎叫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璃十七深深吐出一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红红的香囊。

    那枚香囊定然时常被人摩挲，看起来放了很多个年头，已经很旧了。

    而这枚香囊里，锁着一朵灿若桃花、不断摇曳的命火。

    当一个人已陷入疯魔边缘，纵然只是假象，他也分不清了。

    璃十七收紧了掌心的香囊。

    纵然她已重入轮回，她于他而言，依旧是能够坚守万年的信仰。

    “琉璃……”他的声音极其轻柔，用那满脸的胡茬蹭了蹭那枚的香囊，“孩子，我们回家。”

    ·

    璃十七与宿江进入芥子空间放出了冰原之下被困的近万道修，众人互相搀扶着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明明曾经也未曾觉得空气香甜。

    明明触目所及，都是最最普通的一切。

    “真好。”有修士止不住的擦眼泪，“真好看啊。”

    这世界有万般美妙，他们都还未看够呢。

    失去了书苍术控制的芥子空间风雪已停。

    孟祁安等到身上僵感消了些，率先站了起来。

    “庄南海。”他向身边一同并肩走过无数困境的人伸出了手，“来。”

    庄南海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和平日不一样的光。

    “你不是问我，于我而言，庄青是谁，而你又是谁吗？”

    少年人背着光，芥子空间外阳光灿烂。

    幽蓝的冰原和光影重叠，让少年那张明媚的脸变得更加梦幻，好似沤珠槿艳一般。

    “于我而言，庄青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

    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弯下腰主动握起庄南海的手，笑了。

    弯弯的眉眼里只装着庄南海一个人的倒影。

    “而你是我的守护者，是我的爱人。”

    -完-

    作者有话要：至此，正文完。番外从明天开始不定期掉落。

    【以下为长长的完本感言，可略过不看】

    这是我的第一本耽美，人生中第二本完结的。

    开文时还抱着玩票性质，大纲主线只有一半，到雪霁宗大乱。

    后面半本，大纲只有一句话：去浣云，回乾坤域，大战，完结。

    也正是写到雪霁大乱那里，我终于凑到了500收藏，能够入vip，上千字收益榜单，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我的文。

    虽然我的读者不多，但每一个读者都真情实感的追着我的文，为我留下认真的评价。

    看到那样的评论，我便觉得原本的设定过于单薄，故事过于平庸。

    于是我开始更改后期的故事走向，在与前文所有伏笔不冲突的情况下。

    比如孟琴歇最初人设是恶毒女配，下笔她却有了自己的灵魂，为了同族血亲付出了性命。

    比如顾杉的设定是与鹤玉成为cp，鹤玉会为了元晋拒绝顾杉，顾杉因鹤玉而死（遗言烧纸人是最初就有，特别煽情，后期改成了搞笑版）。

    比如淮显君最初的设定就是纯坏，干尽坏事迫害主角。写着写着，脑子里冒出很多问号。他为什么要迫害主角？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动机呢？

    于是我在后期为他加上了更多的故事，不是为了洗白，只是为了让他这个人从纸片里走出来，变得饱满圆润，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单薄的‘反派’二字。

    所以多了季凝砂这个角色。

    原本季凝砂只是一个花痴工具人，为了千年纠缠的更加深刻，被我改成了淮显君的另一个身份。

    比如苏摇微，原本只是一个吃瓜群众，可能是他的名字好听，我不自觉给他加了戏。

    比如书鎏明和孟知乐，原本没有重逢。

    再比如桑九的出现。徐笑非原本的设定是死在书苍术手上，我觉得有些过于委屈，便写出了桑九，背负着桑家一千多条性命的可怜的姑娘，让徐笑非的的死亡成为因果，成为赎罪。

    还有很多很多更改过的设定……现在一时想不起了。我只记得每个晚上为了圆一个又一个的伏笔掉光了头发，毕竟后期我没有大纲……就很为难。

    然而比前期写的更好是我没想到的！

    当然这个更好是我单方面认为，咳咳。

    算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也塑造了自己满意的角色，是一本让我没有任何遗憾的书，我尽力啦~

    这本书从最初的《囚道》然后《不是半仙是真仙》到最后的《魔头天天攻略我》，五十多万字，改了三个名字，换了三种风格，也在读者的评论中，慢慢学会了如何将文写的更加生动，加一些沙雕的元素。

    是一本让我收获了很多的文。

    钱，庄南海，把你们设定在这样惨痛的背景中真的很抱歉，我永远爱我写的第一个儿子孟祁安，永远爱可以付出一切，与我儿子并肩而行的庄南海。在未写完的未来，无畏且自由的你们，一定会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的~

    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可以‘抱怨’一声，剧情流是真的难写！！

    尤其对我这个扑街新人来！！

    我为啥想不开来写土著修仙！

    我脑子常常不够用，笔力也不足，但改是不可能改的，五十万字呢，这辈子不可能改的哈哈哈

    当然同样感谢我的坚持，感谢陪我一起坚持下来的可爱~虽然这样的话很矫情，但是，写不下去的时候的日子，我都是一遍一遍翻看着评论区才支撑下来的，谢谢你们！

    有缘的话，下本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