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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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穆清一直以为, 他能够一直好好地隐瞒着自己的阉人身份, 这样简简单单的待在顾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与姐稍稍接近一些,既不会扰到姐的正常生活,又能让自己的心中有所慰藉。

    然而当冯有贵出现在铺子中的时候, 他的一身血液都要被冻结在了一起。

    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嘴唇抽动了两下, 完全呆滞在了原地。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切声音都已经远去, 唯独剩下那一句“你主子知道你是个太监吗”一直在脑海中回荡着, 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已经被人当着姐的面,戳穿了自己这腌臜低贱的身份。

    一时之间, 铺子中安静到了极致, 谁都没有话。

    顾和以、江纭、从安全都怔怔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竟是没能把他口中的话立刻反应过来。

    冯有贵看了看铺子中还发着愣的众人,嗤笑一声, 他就知道这贺子肯定是不会将自己的来历和外面的东家的。

    再多细细瞧两眼这贺子, 明显的在宫外过活的比在宫里头强上不少, 下巴不像之前那样瘦得发尖,脸蛋儿稍微圆润些个了, 也不像之前在辛者库时一样总是脏兮兮的,可能是因为吃得好,所以皮肤白里透红的,更是诱人得紧。

    “要不是皇上在宫外给咱家赐了府邸, 前两日又恰巧在这附近瞥见了你一眼……还真是没能想到,你能在宫外过得这么好啊,贺子。”

    铺子中的人全都没能反应过来,冯有贵便迈出了几步来到了贺穆清面前,脸上的笑容既是嘲讽又带着猥琐,伸手就摸向了那张叫人垂涎的脸,他嘴上笑着,纤细的声音稍稍混杂着嘶哑,“来让咱家瞧瞧,这脸蛋儿……怎么还越发水灵了呢?”

    贺穆清站在原地,身上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丝毫无法动弹。他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一双眼睛也完全不敢往其他的方向看,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只怕会瞧见姐的眼中带着厌弃和憎恶。

    视线之中,那只老丑又皮肤松弛的手伸向了他的脸,他狠狠地咬紧牙关。

    不能在这里给姐惹事,能被皇上在宫外赐府,如今冯公公大概是比半年之前更受皇上的恩宠,在铺子中若是反抗了他,恐怕会给姐带来麻烦。

    那只手没能碰到他的脸,就被顾和以一掌拍开了。

    顾和以一只手捉住了贺穆清的手腕,将呆滞在原地的贺穆清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老丑的男人。

    听他的话,是个被皇上在宫外赐了府邸的老太监。

    她的头脑还有些混乱不清,没能完全将事情消化掉,但看到这个老太监一脸猥琐的要去欺负贺穆清,而贺穆清竟然不躲也不闪,只瞪着双眼一副惊惧的模样,她的身体就率先动了,将贺穆清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既然已经跟这个老太监作了对,那就也没什么回头箭了,顾和以的喉头滑动了一下,眯了眯双眼,嘴上得并不客气,“哪里来的老东西,在我的铺子中胡言乱语?”

    冯有贵也眯了下眼睛,被一个姑娘称为“老东西”,他的面色有些阴沉,嘴里却也习惯性的不什么重话,“姑娘,想必你不知道吧,你身后这人是个从宫里边儿逃出来的太监,既是宫中的奴才,让咱家瞧见了,自然是得把他带回到宫里边儿去,你呢?”

    明明是被人陷害才被逐出了宫,到了这时,反倒被成了逃出了宫的奴才。

    又被这个老太监重复了一次,顾和以的心中重重地跳了两下,脑子中嗡嗡作响,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她有些不出来了,只觉得似乎有些魔幻,又感觉这个结果好像是早有预兆。

    她能感觉得到,被她握在手里的胳膊正在颤抖着,她甚至还能听到从贺穆清喉咙中发出的近似呜咽的声音。

    贺穆清似乎有点儿怕这个老太监,又或是害怕着其他事情。

    “他是不是太监不用你讲,你管的也太宽泛了吧。”顾和以紧了紧抓着贺穆清的手,她有事情想要问贺穆清,固然不会随便叫一个不认识的人将贺穆清带走,于是她缓缓地道:“陈顺陈大人早就知道此事,陈大人都没叫他回到宫里去,你瞎掺和什么?”

    她根本就不知道贺穆清的身份,更不可能知道陈顺是否看出了贺穆清的身份,但此时面对着这种情况,她别无他法——眼前这人是从宫里边出来的,既然能被皇上在宫外赐府,那肯定是手里头有些权力的,也能跟皇上进些谗言,总归,他们这样的商人家庭,最好是不要惹。

    不惹这老太监,又想护住贺穆清,她就只能拿别人来压他一头了。不管他是不是受皇上宠信,职位和权力也总归是比不上陈顺的,她知道陈顺并非是坏人,就先拿陈顺的名字顶事了,日后……再想办法报答陈大人吧。

    冯有贵从顾和以口中听到了“陈顺”这个名字,果然是神色一僵,他的身子顿了顿,上下量着顾和以。

    他刚从宫里出来几天,府邸也是昨日才收拾好的,还未能有机会到这外面逛上一圈,不知道这家铺子主人的身份,可现在看来……香料铺子,又能和陈顺相识,仅是这么两点,就已经叫他心中有了猜测,知道这大概是顾家的铺子。

    皇上幼时即位,就是靠的太皇太后仿前朝复设东厂才稳定了朝纲,而陈顺则深受太皇太后信任,成为了最初的提督,任谁都清楚,他是太皇太后一派。

    如今皇上逐渐年长,自是不甘太皇太后依然掌权,身为皇上还要与自己母后一起看人脸色行事,便也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冯有贵便是其心腹之一,深受宠信。

    陈顺与他,一个为太皇太后办事,一个唯皇上马首是瞻,身在不同阵营,而皇上现在还未与太皇太后撕破脸皮,他自然也是不能主动与陈顺起了冲突。

    更何况……现在的实权还在太皇太后手中攥着,就更是不能冲动行事,叫人抓住了把柄——万一陈顺早就在背地里查清了贺子被逐出了宫的事,他拿此事挑起了事端,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冯有贵咬了咬牙,那种令人反胃的目光在贺穆清的脸上扫了一圈。像贺子这样的,模样水灵还有些阴柔,可性子却偏偏倔得很,玩弄这样的人,才最是有意思。

    可惜,到手的鸭子又要飞了。

    “呵,既然如此,咱家会亲自去与陈总管询问此事。”冯有贵一甩袖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顾和以,快步出了他们的铺子。

    冯有贵一走,这铺子中一片死寂。

    没有一个人主动话,江纭心知这个时候什么都是不合适,什么都只能徒增尴尬,便垂眸,开始放轻了动作去做自己刚刚没有完成的事。

    他在风月居待上了十几年的时间,对男人与女人都熟悉得很。他一早就觉得贺穆清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心中还有过猜测,或许贺穆清是个好男风的人,可没想到……竟然是个从宫中出来的太监。

    宫中管事那么严格,谁能想到,会有个太监跑出来呢?正因如此,他从未往这个方向上去思考。

    从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贺穆清,跟在姐一旁半年多的乞丐,竟然是个太监!这叫她惊讶的完全不出话来,更何况……先前她一直都觉得姐和贺穆清之间的关系奇奇怪怪的!若是姐真的对贺穆清有意,心中得是多么难受啊!

    甚至她觉得自家姐很是可怜,竟然和一个阉人走得那么近。

    看到江纭轻声的开始做起了刚刚的事情,从安猛然反应过来,也没敢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出什么话来,只是一边心做着手上的事,一边观察着顾和以的情绪,万一姐觉得难过、觉得恶心,她可得好生安慰姐一下啊。

    顾和以注视着冯有贵离开的方向,沉默了几秒,然后眼神复杂地转过身去,看到贺穆清低垂着头,就连身子都在着颤,也没有一句解释,好像认命了似的,等着最后的判决书。

    她想到这铺子后面是有个院子的,于是一把抓住贺穆清的手腕,就将他往后面的院子里带,连通着院子和铺子的门开又狠狠地撞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顾和以从来没有摔过门,这是第一回 。

    留在铺子中的江纭和从安被摔门声震了一下,抬头对视了一眼,又“刷”地低下了头去。

    从安把目光死死地钉在眼前的香品上,低声道:“不若……我去看着姐一些,姐的情绪似乎不是很稳定。”

    江纭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似是叹息,“别去了,大姐自己心中肯定是有思量的。”

    当贺穆清听到那震天响的摔门声时,就觉得自己完了。

    那一声巨响将他从里到外震了个清醒。

    攥在他手腕上那只手很是用力,他甚至都觉得有些疼。

    姐什么都知道了……姐会恨他的吧,会吧。

    心中疼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来气,只能大口大口用力的呼吸才能叫他不至于窒过气去。

    头脑发胀到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呆滞地被人拉扯着往前走。

    他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遭罪的活儿都做过,受过刑也挨过,但他受不得姐嫌他厌他,他也受不得……姐因为他这个可恨的阉人而委屈难过。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什么,即便是死。

    而这时……他怕到不敢去面对现实。

    顾和以将贺穆清带到了房间里,为了不让声音传出去,她将房间中的窗扇关紧,门也以门闩掩上。

    此时还未出午时,外面的天大亮着,就算是关上窗,遮挡些光源,屋子中还是亮堂的。

    贺穆清还是那样,身子微微地颤着,低着头,不话。

    天知道他心中已经怯懦到了什么样子。

    顾和以也不好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心中闷着一块儿,可同时又有什么一下子通畅了起来。

    “贺穆清,你是从宫里出来的?”

    她没用什么太监啊阉人啦之类的称呼,只是问了他是否是从宫里出来的。

    贺穆清听到她这样清晰明了的问他话,语气异常明显的带着压抑,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这一刻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干净了,把那最是腌臜的地方摆在眼前叫人嘲笑。

    可他也不敢不答,开口,没有压着嗓儿,将自己那阴柔的本声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奴……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声音确实和平日里的差别有些大,顾和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被欺骗大半年的时间,她觉得自己被人愚弄了,不由得呼吸都稍稍沉重了些。

    她不是看不起太监,而是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欺骗过。

    “骗了我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早,嗯?”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怒意,贺穆清腿上一软,直接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地面粗糙,磕一下就破了皮,第二下就流出了血来。

    殷红殷红的,很刺眼,更难受的刺在了顾和以的心里边。

    贺穆清磕头磕得极狠,他想,姐肯定恨死他了,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吧,以后他会滚回宫里去,或者会被冯公公带到他宫外的府邸中。

    他生命中那最美好的时光,已经到了头了。

    许是觉得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顾和以了,贺穆清磕了三个头之后叩首在地上,嘴唇抖动了几下,连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感一同爆发了出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将自己的话当做在顾和以面前所的最后一番话。

    “姐,奴是个裤/裆里没东西的阉人,被宫中的医女诊出了恶疾所以逐出了宫来,为了能在宫外活命,奴就隐瞒了自己这等下贱的身份,多亏了姐的恩德留在了顾家,起初只想为姐做奴,可后来……”

    “呵……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对姐有了那等……腌臜的妄念,一见到姐就心生欢喜,喜欢和姐亲近……奴……”他着,声音重重地抖了一下,“奴有时候就想,若是能被豢养在后院里,给姐当一个阿猫阿狗一样逗趣用的面首也好了,可奴偏偏是这样一个没了根子的废人。”

    “奴想过和姐坦白身份,可是奴不敢,奴……害怕从姐眼里看到那种嫌恶的眼神,也不想从姐身旁离开,奴本来想……能这样一辈子陪在姐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那时……那时才会推开了姐,呵,现在被提到这种事,姐一定很恶心吧……”

    那带着哭腔又满是绝望与自嘲的话语听得顾和以心中生疼,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听到了贺穆清承认自己的心意。

    她忽然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莫名觉得心里通畅了一块儿了。

    因为她明白了,为什么明明觉得贺穆清也喜欢她,但贺穆清却从不承认,还在那时一把将她推开了。

    贺穆清身为家中下人,喜欢上了主子不,还是个宫中出来的太监,想与她亲近又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敢暴露出自己的心思来,怕她会想要跟他进行“下一步”,站在贺穆清的角度来,确实只能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才能长长久久的待在顾家,就算是为奴,也比叫人发现了身份赶走了强。

    毕竟在这个时代,阉人总是为人所厌恶。

    顾和以脑子里想东想西乱成了一团,没出声,怔怔的看着贺穆清。

    贺穆清咬着唇心翼翼地抬起头,用那种卑微又眷恋的眼神看向了顾和以。

    一张脸上全是眼泪,额头磕得尽是血红。

    就那样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像是最后一眼豁出了性命一样,贪婪地望着。

    心中的那么些火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消散去了,听贺穆清这样用难听的语言贬低自己,看他把自己放得那么卑微低贱,顾和以心中闷疼。

    不是那种和亲近的人激烈的吵架、用最难听的言语相互刺激对方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而是闷闷的,疼的不明显,却难受得快要哭了出来。

    太监又怎么了……?她只知道她自己,此时因为这个叫贺穆清的人,心里钝痛到呼吸困难,管他是什么人,她就是喜欢贺穆清,而贺穆清也喜欢她,她也没有结婚生子的算,在现代生孩子都还是有危险的,更何况这是古代,生个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上一趟,阉人就阉人吧,这不是刚刚好的结果么?

    心中想得透彻,于是她低下身来,双腿着地,伸出手去。

    贺穆清嘚缩着往后退了一点儿。

    顾和以心里像是塌了一块儿,她喜欢的男孩啊,幼时就去势入宫,受尽骂屈辱,日子过得差到她温声几句好话就能收买人心。

    揽住贺穆清的腰,将眼前这个浑身都在颤抖的人柔柔地拉到自己的怀里,这才感觉心中的闷疼感略略减少了些。

    贺穆清已经受过那么多苦了,她又怎么见得他那么轻贱贬低自己,怎么能对他的崩溃而无动于衷呢。

    抬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抚过贺穆清的瘦削的背脊,从脖颈开始,缓缓地向下抚去,直到有些暧昧的尾骨处,一下一下。

    “不是叫你别自称奴了么?”

    温柔的嗓音带着喷涌而出的热流,直接喷洒在了贺穆清的耳边,叫他的身子忽然之间僵硬了起来。

    他似乎有些懵怔,没能反应过来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僵硬着身子,动也不动,任凭顾和以揽着他,一手顺着脊柱来来回回,让他的心中有酥麻感闪过。

    顾和以见他没什么反应,猜到了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以这个时代的人来看,宫中出来的阉人是最令人厌弃的存在,不男不女,只能做任人驱使的奴仆。

    她轻声叹了口气,轻轻咬着贺穆清的耳朵,在他的耳边温声道:“你是不是从宫中出来的,我并不关心,也不会因此而轻视你。我一直以来喜欢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身下的那物,你懂么?”

    贺穆清心里一颤,他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在顾和以话间,已经又开始决堤,顺着脸颊就往下滑,喉咙深处发出了低声的呜咽,既带着悲切,又有些撩人。

    姐……姐……

    他在心中不停地喃呢着。

    是梦吗?是梦吧!

    若不是做梦,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是阉人,是百姓见了都觉得晦气的存在。

    可环着他的这双手太暖了,温度透过了夏季薄薄的衣料渗透到皮肤中来,让他的身上都烫出了印迹。

    眼泪潄漱地流,除了从喉咙深处传出的轻微呜咽声,再无其他,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

    他哭得有些喘,浑浑噩噩的在顾和以的怀中,颤抖得厉害,不敢什么,也不敢抬手去触碰身前的人,生怕这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喜人的梦境。

    “你倒是句话呀。”顾和以故意用手在贺穆清的腰间软肉上一掐,让贺穆清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一下。

    “奴……奴不敢……”他细声喏噎着,话都有些懵怔,声音也不敢提高。

    顾和以又掐了一下他瘦得没有丝毫赘肉的细腰,然后双手稍稍用上了些力气,让他与自己再贴近一些,低头将细碎的亲吻啄在他的脖颈间,含含糊糊地着,“你再自称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贺穆清因为无声地哭泣而抖动的身子,在她一下一下的安抚下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发胀得厉害的头脑终是清晰了些。

    眼泪已经流干,他望向虚空之中,双眼酸涩得难受。

    姐正拥着他,那样温和地安抚他。

    他沉默着,感受着那只温热的手缓缓滑过他的背脊。

    犹豫了一下,他抬起了微颤的手,环住了身前人的腰。

    作者有话要:  贺好像变成了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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