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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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关和山海关隔海相望,之间的海湾名为蛟龙湾,其外的公海与一串海上岛屿形成了游龙海峡。

    “这块天,每一个坐标我们都掰开揉碎了。不管在什么高度,即使离开定位系统,一眼看过去我也知道有没有越界。”君洋脸上丝毫不见尴尬,仿佛他并没有被推开,刚才他恰好也算放手来着,语气尽展宽容体贴,“只是你对蛟龙湾的范围没有那么敏感罢了,毕竟我们平时执行的任务不一样。”

    严明信是个较真到底的人,他认死理,只要心里有疑惑,脸上就没法也不屑弄虚作假。

    他刨根问底:“护航大队的其他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开火。”

    “他们没有我瞄得快。”君洋一勾手指,走在前面引领严明信下楼,“我听到电流音的第一时间就调节到了备用频道,当然,换了频道也全都是电流。不过在调频过程中,我意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严明信:“听……”

    他不得不再次默念:梦里梦到的人和事与现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即便他从前不明白这个理,单看眼前的人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自信溢于言表,和他梦里的人大相径庭,也足以让他醒悟才对。

    但……要真是全不靠谱,那倒好了,他大可把胡思乱想朝海里一抛作罢,偏偏二人又有着不容忽视的相似之处。

    他到底在哪道听途过关于这个人的事?记忆居然能悄无声息地绕过他的大脑,直接渗进他的梦里?

    现下严明信来不及多想:“什么声音?”

    “有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反了我们的无线电,还当着我们的面分配任务……”君洋边走边冷冷地讥诮,转头一瞧,“哎?你不下楼吗?”

    严明信浑身血液直充脑门——两军相接,哪怕捕捉到只言片语也可能是至关重要信息,何况疑似分配任务?

    他急忙跟上,尽力压低声音问:“什么了?”

    这当然不是走在公共场合能信口谈论的话题。

    君洋转头看看他,和他肩叠着肩,张了张嘴,看起来很想告诉他的样子,却欲言又止,最终没出口。

    严明信:“……”

    君洋倒是不答反问了一句:“你住哪儿?”

    奉天军区的每个编制都是有理有据的,闲人没那么多,梁三省多半是有任务在身,来山海关办别的事,顺便替病号理理手续而已。

    严明信下车时梁三省火都没熄,直接调头,此刻早不知去哪了。

    站在办公楼门口,人生地不熟的严明信不抱希望地四处看看:“一所。”

    君洋远远一招手,立刻有人开了一辆吉普过来,交到他手里。

    严明信看明白了。

    自他脚底下踩着的这块地方算起,方圆几十公里的山海关基地,甚至延伸到海面几百公里,君洋都不是无名之辈。从他跟参谋看似没什么特别,实则熟稔的招呼方式上也能看得出来,他在这个地界是被“捧”着的人。

    “一所啊。”君洋掏出墨镜,潇洒地架在鼻梁上,“上车。”

    梁三省这一走,严明信连个交通工具都没有。上了君洋的车,他道谢之余顺便问:“远吗?”

    君洋相当嫌弃地“嗯”了一声,直白地回答:“可远了。”

    严明信:“……哦。”

    他很想知道,对于一个工作是驾驶超音速战斗机的人来,“可远”到底是有多远?

    他平时出任务也是这么跟他们首长话的?

    严明信只得:“那麻烦你了。”

    君洋难为地挠了挠耳朵:“是麻烦啊。”

    严明信:“……”

    军区内的道路地基异常坚实,关进时刻能走坦克和重型装甲车,足够宽阔平坦,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他开车就是开不快。

    君洋慢悠悠地压着油门,若有所思道:“陈参谋让我负责你,这几天咱俩少不了得一起走。要不你换个地方住吧,去二所,离得近一点。”

    严明信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不用不用。”

    这么金贵的人,该哪哪儿呆着去吧,给他当司机,他吃不消。

    话出口,严明信不知自己方才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车厢里瞬间充斥着拒人千里和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微妙气氛。

    他忙赔着笑,把面子心翼翼地重新给君洋贴回去,道:“今天是我和我战友没好,下次我让他接我就行。我就住两天,别折腾了吧。”

    “呵。”君洋意味深长地笑笑,隔着墨镜转头看了他一眼,“恐怕没那么快能走。”

    所有衣食住行都是事,出门在外严明信不挑不拣,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这句让他听出了一点儿不太友善的弦外之音。

    他心往下一沉,问:“怎么?”

    “那我就直了。”可能总压着车速也挺累的,君洋干脆把车缓缓停在路边的树荫下,“刚才在参谋办公室,你质疑我为什么主动开火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一瞬间想过,或许,我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严明信岂止是“一瞬间”想过。

    有的是透露兵力、设施,有的是出卖战略情报,有的是泄密最新的军备性能……即便军区内外多处立着“窃密必被抓,抓住就杀头”的警示牌,依然不乏吃里扒外的畜生卖国求荣。

    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一则则通报触目惊心,外人是绝对得不到一手消息的,被自己人出卖比被敌人攻击更可怕。

    在安全面前,面对千变万化的手段,每个人都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质疑。

    严明信坦诚回答:“我确实考虑过。”

    君洋听了不气不恼,又悠悠地问:“是不是还想过,也可能我早就知情,是为了摘清自己而先动手?毕竟爆几架飞机立了功,回头我就是英雄——谁会找英雄的麻烦?又或者,可能是我内外勾结,但事发时我怕了、怯了,临阵倒戈?又开火表忠心了?”

    每一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直击严明信的心坎儿——狗还得看主人呢,他在参谋那儿憋了半天没能出口的话,全让君洋自己出来了。

    人家直言不讳,他也痛快地回答:“对,想过。”

    闻言,君洋一僵,接着一把摘了墨镜,手指关节一下下叩在车门上,目光冰冷而凌厉,逼视着严明信:“现在呢?”

    严明信:“现在当然不这么想了。”

    “嘁。”君洋嗤了一声,看向远处,“着陆之后,山海关没一个人敢这么问我的……你真敢想。”

    疑问憋在心里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真拿到阳光下反而变成了一股青烟,风都没吹就散了。

    虚无缥缈的猜疑远不及眼前的人真切可靠,严明信反问:“谁让你真敢开啊?”

    “敢,为什么不敢?”君洋解开一溜扣子,把外套扔到后座,“来了还想走?我不但开了,我还得他们凌空爆炸。”

    严明信来了精神,大气不敢喘,示意他继续下去。

    君洋道:“干扰机一共有三架,最前面一架爆了之后,地面雷达频段也跟上了,他们的干扰失败,再硬着头皮往里飞也是以卵击石,所以当时就取消了轰炸任务,想掩护轰炸机撤离。”

    严明信睁大了眼,急切追问:“追上了吗?”

    君洋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直到看得舒心了,对刚才的猜忌没有芥蒂了,才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挺好的飞机,可惜现在已经变回零件了。”

    “漂亮!”轰炸机执行任务时携带几吨甚至几十吨弹药,临时改变航线,速度怎么可能跑得过穿云而来的战斗机?严明信深有体会,场面可想而知。

    他搓了搓手想击掌,又怕这一掌下去拍坏了山海关的红人,只好一把拍在了自己大腿上:“炸得好!”

    严明信在脑海中连回想带推演地还原着那天的经过,心急如焚得想立刻参与复盘,什么“凌空爆炸”、什么“变回零件”,引得他百爪挠心,他不恨天不恨地,只恨自己没长六只耳朵也听见地面指挥所指令。

    在他默默捶胸顿足之际,君洋冷不丁地:“我看,你就去二所住吧,我给你安排,又近又方便,你同事那边我去替你,你也别为难。先带你去吃个饭。”

    “好,炸得好……啊?”君洋话得又快又干脆,严明信还在不住地搓着自己大腿赞叹他炸得漂亮,两边话头一交织,正好像是一问一答。

    他终于见识了枯桃航空母舰号称“开天霹雳”的舰载战斗机大队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四驱吉普转向性能异常地好,几乎原地转了个弯,嗷地一声朝着另一个方向撒腿驶去。

    严明信想表示迟疑,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他被惯性摁在了椅背上,出神地发了一会儿呆,又细细品了品君洋描述的那一节荡气回肠的空战场面,回味无穷。

    严明信轻手轻脚地拍了一下正把吉普当战机开的司机,措辞礼貌地问:“英雄,请问你击落的是什么型号的轰炸机?他们是哪里派的,目标是什么?从哪个基地起飞的?抓到俘虏了吗?”

    “嗯?”君洋一挑眉,百忙之中侧过脸来扫视了他一眼,“现在不能告诉你,你还没向组织交代问题呢。”

    严明信:“……”

    “所有你质疑我的问题,也同时有人在质疑着你。别忘了,你是第二个开火的,当时通讯还没恢复,雷达也没有报告干扰机方位。”君洋道,“实话告诉你,今晚参加战术研讨的人里会有专家专门负责向你提问,可能话不太好听,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严明信收回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好,我等着。”

    “生气了?”君洋回望他,“你怀疑我的时候,我可没生气啊。我想想,他们当时都问了什么,比如……”

    严明信一抬手,断了他的话。

    这是尊严、信仰与荣誉的考验。

    “不用告诉我。”严明信,“真金不怕火炼,我随时欢迎组织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