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A+A-

    “现在大家公认,那三个‘家伙’是一套的,具体怎么‘合作’,还在研究。”电梯上行中,君洋把话得含混不清,懒洋洋地递了个眼色,“因为你能想到的原因,我的‘电话’也被拆了。”

    被列为机密的事件在公众场合绝不能明,严明信猜想他指的是那三架无人机。至于“电话”,大约是指1151上的航电或无线电模块。

    不难想象,作为唯一一架意外获得地面指令的飞机,技术人员势必会围成一个圈,抓住1151这条幸运的漏网之鱼抽丝剥茧,一探究竟。

    严明信不仅听懂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就算君洋得再隐晦一些,他也能听懂。

    也不知这种盲目的自信从何而来,他竟然常常从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捡到星星点点超乎常人的不谋而合和心有灵犀。

    或许是他们受训于同一个体系,且从事同一个工种吧。

    1151上的模块被拆除送检,意味着它一时半会飞不回枯桃号——原来两人是难兄难弟。

    “多久没回去了?”到了楼层,步出电梯,严明信仍不敢掉以轻心,“什么时候能安好,有消息吗?”

    君洋摇头:“不清楚。我跟他们提过,不一定是‘电话’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他边走边解开制服的扣子,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又解了衬衣最上方的几颗纽扣,痛快舒了口气:“有些情况下,我会听不见某个频率范围内的噪声,可能和专注力有关,这不难理解吧?他们给我查了体,我的听力没什么问题,所以我的话他们也不太相信,坚持要检查‘电话’——领导一拍板,我就得交出来。”

    衬衣服帖地顺着君洋的身侧流畅而下,既不紧绷也无空荡,腰间系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制服腰带,可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中间那枚腰带扣上刻的是枯桃舰及其舷号——常常听黑市上有人想以重金求购。

    一味追求身材的赏心悦目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但技巧也需要足够的力量作为依托。作为远洋战斗机飞行员,特殊情况下弹射座椅只能帮助人离开座舱保住性命,想要不落入敌手成为俘虏,甚至在敌区突围而出,必须得有自谋生路的机智手段,以及类似君洋这样能披荆斩棘的过人体魄。

    这才是“国之重器”。

    此刻的“国之重器”正品味着骨肉分离的苦涩,毕竟谁知道他们精心呵护的战机在被外人拆装的时候有没有得到轻拿轻放的对待呢?

    严明信太能体会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了。

    他:“我相信。”

    “相信什么?”君洋早跳过了这一段,正在逐个找严明信的房间。

    严明信低声道:“你的‘电话’没毛病,你也没毛病,但你就是听到了,不管别人好不好理解,我相信你。”

    君洋停下脚步,问:“为什么?”

    严明信眨眨眼:“可能是直觉?”

    “你连证据都没看过,”同样的话被君洋再重复一遍,似乎变得别有深意,“凭直觉就相信我了?”

    严明信:“……”

    不然呢?

    难道让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这四下无人的走廊上,附在君洋耳边悄悄“我梦到过你”?

    况且,没有人是傻子,世俗懂的东西他们也懂,而他们之所以还站在这里迎风逐浪,是因为烫手的钱不配和信仰相提并论。

    君洋已然站在航空人的金字塔顶端,他没有必要谎。

    “谢谢你的相信,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君洋在一扇门前驻足,冲意严明信一勾手指,示意他进屋,并反手锁死了门,目光灼灼地道,“322修好了,你知道吗?”

    关于J-100的构造,严明信了如指掌,发动机就挨着主油箱——谁家的导弹都不是吃素的,一律按一发毙命的战斗用途设计制造,万没有“你一下吓吓你”的法,中弹即成废铜烂铁,能全须全尾地捞回来已十分不易,原厂肯接收维修往往都是照顾飞行员心情或考虑到该机是否另有特殊价值。

    梁三省跟他提及这件事时,因为某些秘不可宣的条条框框,他半信半疑,但不便据理争论,此时君洋再提,他就不得不相信了。

    对严明信而言,322能够修复,无异于起死回生。

    他大脑一阵空白,迟钝问:“发动机都炸了,还能修得好?”

    “确实不是‘修’好的,是换了发动机。听专为J-100配的发动机奉飞一年年产只有几十台,这次还有一批等待列装的新机没给配,322先插队上来了,大概是在两三天前完成了试飞。”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严明信的反应不大对劲,君洋疑道,“你怎么这么淡定?你知道了?”

    严明信:“……”

    尽管梦里的情景对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也不带有凶吉启示,可这样接二连三地一一印证,严明信再怎么唯物主义也坚定不了思想信念。

    事实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知道了。”

    J-100的发动机信息绝对是重要的国防机密,君洋脸色一变,问:“你才刚醒,怎么知道的?”

    “这个……”严明信也不知怎么解释,徒劳地舔了舔嘴唇,东拼西凑地组织语言,“你奇不奇怪……前几天我不是一直在昏迷吗?我以前只见过你一次,对吧,你也知道的……当然,我见1151过很多次,但那时候你都戴着头盔,根本看不到脸,我也没怎么听过你话……可是我……”

    严明信曾经梦见旅长在他耳边大喊大叫,也睡到半夜梦见哨声而被惊醒,可那都是被吓出来的,这么无缘无故地梦到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是一件十分主观的事,两厢情愿才叫佳话,倘若只有一方这么想,又恰好人在屋檐下,未免显得攀龙附凤刻意而为。

    严明信张张嘴,支吾半天,不出口,眼睫一下下地眨着。

    这件事可大可,君洋也不敢怠慢。

    两人身高相仿,几乎是平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四目相对。

    严明信眼中的进退维谷,君洋眼中的寻根究底,彼此一目了然。

    “可是你……”半晌,君洋眉毛一挑,替他了出来,“梦见我了?”

    “……”严明信脸上腾地一热,恨不能找个石头缝儿躲躲,他无力地摆摆手,进屋先找了个沙发瘫着,“差不多吧。”

    君洋站在原地愣了一愣,反应了足有几秒,接着疲态一扫而空,大步跟了上来,饶有兴致问:“严明信?你梦见我什么了?”

    严明信企图浑水摸鱼:“告诉我322修好了啊,其他忘记了。”

    “‘其他的忘记了’,明还有‘其他’。”君洋抱臂靠着墙,条分缕析地,“我是在什么地方告诉你的,怎么的?大概还了什么?”

    “……”严明信难以置信,凌三四点了,东边天都快亮了,鸡都要准备起来鸣了,他甚至听到出操的吹哨了,这个人逻辑怎么还能这么严密?

    “梦而已,还不是醒来就忘了。”他了个送客的哈欠,口齿不清地,“可能是我不希望322就这么退役,才做了这个梦吧。”

    严明信这个哈欠乃是有感而发真材实料,真实地调动了四肢百骸,得自己泪花四溢。

    在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君洋修长的肢体依旧斜倚着墙,还在玩味地问着:“不希望322退役很正常,但为什么是由我跟你?为什么梦‘醒来就忘’,可你没忘记你梦到了我?”

    严明信无言以对。

    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他原本记得非常清晰,可现在那些场景似乎越来越远了。

    倒是面前这个人,重新取代了它的位置,还不住地发出低低的笑声。

    音量不是太大,却在空气里一波一波袭来——半夜三更,严明信真担心左邻右舍破门而入。

    他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疯了啊?”

    君洋有没有疯,他没有问出结果,他只知道自己离得不远了——天亮之后的那个早,有人敲门。

    那种不紧不慢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到的节奏和力道令严明信记忆犹新,就在他以为马上将要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报告”声时,门被直接开。

    “早。”君洋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军容一丝不苟,朝气勃发,“哦,已经不早了,恐怕早餐都没了。”

    严明信睡眼惺忪,干搓了一把脸,忍不住低头查看门锁,还扭了两把试试,问:“这门没有锁的吗?”

    “怎么样?”君洋屈尊侧身进了屋,经过严明信身边时还带来了一丝薄荷气味,“昨天又梦见我了吗?”

    “不是,这门是昨晚没锁吗?”严明信仍在纠结,“这指纹锁不好好儿的吗?”

    山海关地如其名,依山傍海,四月的风撒着欢儿,吹得窗户大敞的走廊里呜呜作响。

    刚出院的严明信还未九天揽月或是五洋捉鳖,光着的膀子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寒意,汗毛纷纷警觉地直立起来。

    君洋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一圈,马后炮地来了一句:“不冷吗?关门吧。”

    严明信:“这门……”

    “门没坏,是你刚出院,我替组织关怀关怀你。怕你自己晕倒在屋里,我就跟前台,你这间屋我也得能进。”君洋随手拆开一个茶包放进杯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乐在其中,嘴角得意地翘起,“昨晚做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