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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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清早,不知是逢年过节还是怎么的,餐厅里一反常态,人还挺多。所幸二所的“设计”虽然“简约”,但新闻节目总是无限量供应,墙上挂了数台电视机。严明信和君洋二人挑了个面朝电视的座位,并排吃着早餐。

    才吃到一半,身着淡绿色招待所制服的前台姐走了过来,礼貌地问候:“扰一下,请问您是严明信先生吧?”

    一屋子这么多人,严明信也不知道她怎么认得这么准,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是,怎么了?”

    “前台有找您的电话,”她,“是从通信科转过来的,您能过来接一下吗?”

    能找到这儿的,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奉天的战友。

    大队长开门见山:“明信,准备回来吧!”

    严明信一愣:“啊?”

    大脑反应最快,在他脑袋里拍案而起,气势磅礴地大声喊叫,他望眼欲穿了许久,没有322的日子里他度日如年!此刻应该产生“归心似箭”的心情,原地敬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礼,并且立即奔赴千里!

    可他心里又莫名升起了一点奇异的情愫,声:啊,就要回去了么。

    严明信问:“真的假的?我这边还有个协助调查的任务呢,怎么办?”

    想起他神圣的使命,严明信勾住一截电话线,在手指上缠了一个圈:“是你想我了,想让我回去呢,还是组织喊我回去?”

    他背靠着前台,将手肘支在台面上,不经意间一抬眼,正正好瞧见电视里播放的一则新闻。

    “事实不容掩盖,沉默只能恶化两国关系。关于该国侵犯蛟龙湾领空的事件,我方已通过大使馆提出强烈抗议,并保留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利,由此引起的后果将由……”

    电视上出现了一段电脑制作的画面,简洁明了地指出在D区北部与母亲海南端毗邻处有一座巴掌大的岛,总面积不过几十平方公里。就在这弹丸之地中,有一块难得的平坦区域被修建成了一座军事机场——与民航飞机不同,大部分军机起飞并不需要太长的跑道,只要几百米就足以让一架重约100吨的轰炸机起降。

    画面一针见血地绘制出了这队军机的航线:由该岛出发,一路北上,在徘徊绕过部分疑似雷达区域后抵达游龙海峡,并分成了前后两部分,接着气势汹汹地向蛟龙湾笔直挺进。

    这段视频并非空穴来风,尽管该机场的机库外观做了反侦察处理,但航天卫星传回的画面已连岛上有几条跑道都拍得一清二楚,另外还有对航行记录仪进行破解分析得出的航线,铁证如山。

    这则新闻最后的画面,是山川肃穆间的边境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勿谓言之不预也。

    ——汹涌奔腾的暗流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左冲右突,经历了无数冲撞和波诡云谲的起伏,终于冲破了刻意而为的障目泥沙和难登大雅的肮脏勾当,愤然冲出水面。

    真相大白。

    严明信瞬间清醒,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霎时明白了今天餐厅里突然冒出的这许多人是为何而来。

    透过落地玻璃,隔着门外的绿化带,他似乎能看到远处有无数支部队正在集结,一扇扇庄严的大门陆续开,车队隆隆驶出,不知姓名却又拥有同一个名字的战友们正在检查手里的装备。

    “当然是真的!你协助的事,领导和山海关军区已经协调好了。”队长在电话另一端道,“你就在二所等着,我派人过去接你。记住,8点20分,在S5H2区域,有一架运输机飞往奉天国际机场,落地之后先去奉飞,明白了吗!”

    严明信再无二话:“明白!”

    君洋站在餐厅门口,凝望着早已跳转到评论环节的电视节目,一言不发地看着。

    这抗议显然不是今早才提出的,也许前一夜就已经发生,只是他们几乎不使用时髦的电子设备——在一台拥有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个零部件的电子设备中,有心之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其中大展拳脚,可能是具有针对性地植入侦查零件,也有可能不计成本地大规模撒网,更有可能借助软件和授权实现机密窃取。

    与其夜长梦多,干脆一刀切,一了百了。

    “喂。”严明信一勾他肩膀,将人拉到门外,“新闻看到了吧,我得回奉天了。”

    不止他该走了,原来这个看似平凡的早上,整个军区都不寻常。

    院外的路上有各种型号的车辆络绎不绝地驶过,地平线上不断有战机升空,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以后……”严明信的话只了一半,另一半迟迟未出口。

    即便他不出口,君洋也心知肚明。

    他们二人,一个时常转场演练,全国数以千计的空军基地,今天不知明天降落在哪,更不能让除本队之外的人知道自己降落在哪;一个漫游在无垠海面,哪怕舰上通信设备和网络设施一应俱全,也因随时有可能进入静默状态而形同虚设。

    换言之,这一别,二人相隔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更是两支部队、两个兵种之间的距离。

    以后,再无联系。

    如果有交汇,若非演习,就是真正协同作战的那一天。

    他的心情难以形容,只觉得有沉甸甸的东西,稳准狠地压在心口。

    严明信四下望望,声道:“以后,不定所有机型都能在甲板上降落?”

    真是异想天开。

    君洋不是很想话,他以为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开口了,但这话的弦外之音让他莫名其妙:“你是想在枯桃舰上降落吗?”

    严明信眨眨眼。

    君洋皱眉:“你会着舰么?”

    着舰和着陆不同,要在极短的距离内让战机借拦阻索的反作用力化解巨大的动能和势能,并非易事,不仅仅是飞行员操作的问题。

    以J-100的吨位而言,停不停得住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停不住,机翼必能把舰岛撞出个载入史册的窟窿。

    落不了的。

    严明信倒是很有志向:“不会可以学。”

    君洋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他。

    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能解释,譬如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单是看着这个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原本要鄙夷出口的一些话就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

    他暂时忽略了“你连钩都没有,怎么落”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问:“你降到到枯桃号干什么。”

    一开口,他听出自己的声音略带沙哑,他知道他已不能再更多了。

    严明信理直气壮地:“串门儿啊。”

    君洋:“……”

    有一瞬间,所有的惜别、遗憾和决绝,在“串门儿”这个词的面前统统黯然失色。

    航母在人类历史上发展了几百年,所能承载的起降重量也不过从最初的几吨刚刚提升到几十吨。

    这位先生早餐到底吃了什么,好大的口气,开口就要把弹射重量翻一番,好让他串门儿。

    与其这么不着边际,君洋倒是想起曾经听人过,枯桃港里好像计划着要画出来一块地方,准备建宿舍。等盖好以后,隔一段时间,舰上的人可以到陆地上生活,和普通人一样。

    ……还是不行,太遥远了。

    分别就在眼前,远处的甜也解不了近处的苦。

    “君洋。”严明信问,“我们还能飞多少年?”

    他搜肠刮肚,把他的前辈们认真分为“超人”和“普通人类”,保守估计道:“飞到50岁?能吗?”

    可惜任他花样百出,君洋仍是一脸了无生趣,冷漠地盯着他,问:“干嘛。”

    严明信真是有苦不出。

    他心里知道非走不可,可总觉得自己欠了此地一屁股账——除了住宿挂账之外,他怎么竟然还有账?

    他百般躲避,自我规束,生怕有何牵挂,可到头来怎么还是一肚子牵挂?

    他可以排除万难,但他现在面临的,偏偏正是万难之外的那一难。

    他一定得走。

    他顶着君洋万念俱灰的眼神,咬牙呲出一个笑:“等我不飞了,我找你玩去。”

    “你都五十了,来找我玩?”君洋的脸色不太好看,“五十岁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这人偏见太严重了,部队里许多骨干力量都是四五十岁,不都还挺硬朗吗?哪里不能去,什么不能玩?

    严明信赔着笑,:“五十岁其实还挺年轻的!我到时候……”

    运输机8点20分起飞,时间本就十分紧张。二所门口每路过一辆车,严明信心里都紧上一紧,看着车开走,他稍稍松口气,随即进入下一轮的紧张。

    在无数轮提心吊胆之后,终于,一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没有时间废话了,他也是真的不会逗人乐。

    他上前一步环住君洋整个肩,把千言万语都化成手上的力气,狠狠将人拥在怀里:“别忘了,你过,你不会比敌机先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