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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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军区目前最大的军港,狮子口。

    这里是天然深水海湾,港形如其名,避风条件优越,向奉天军区一驱一护一潜共三支大队提供靠泊和后勤支持,且具有一定的作战能力,但由于奉天一带的气候原因,每年冬季这里至少有三个月冰冻期,进港需提前破冰——按照历史经验来看,战时三个月不能随时进港,对于中型舰队来尚有调度补给的余地,但对于航母而言,三个月没有稳定的综合保障,无疑是执行作战任务的重大阻碍。

    换言之,狮子口很难成为合格的航空母港。

    相应的,在现役奉天舰队中,仅有一艘两栖舰雄狮号在这里停泊,勉强算是种轻型航母。由于不具备长距起降跑道,其舰载机型以直升机为主,而作为正式服役近十年的两栖舰母港直属学院,奉天飞行学院的舰载直升机教官应当不在少数。

    当亲眼见到狮子口码头不足枯桃港一半大的泊位时,君洋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海风吹断了。

    他身在人群之中,却有种与世隔绝之感。

    即便他对K-2020的一切如数家珍,但这里连一块能让喷气式飞机起降的海上平台都没有,他想不出被派遣到这里的他还能有何用武之地。

    最初的人生转折是山海关给了他希望,他把伯乐当做长辈尊敬,逢年过节孝心备至,把山海关当做家园守护,蛟龙湾头顶的领空他寸步不让,可一夜之间天塌地陷——名为培养更多新人,实为调离一线,卸下他手里的扳机,硬塞给他书卷。

    这样明升暗降的提防如恒河沙数,并不新鲜,他重新体会到了十年前的身不由己。

    不得不离开的滋味,令人深恶痛绝。

    他偶尔也想:早知造化如此弄人,那天在车里有什么可虚与委蛇的呢。

    他应该直接抽刀扎在之慎心口,哪怕赔上一条命,谁也别恶心谁。

    飞行学院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宿舍,在同级别待遇中算是相当优厚了,但这和奉天飞行学院的人数较少也有关,照比过去在山海关金身护体风光无限的日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太阳过了日中渐渐向西移,床上自墙面开始有一块阴影。他躲在这愈来愈深重宽广的幽暗之中,一阖眼,脑内尽是从前随舰出征,起飞拦截的画面。

    来到奉天之后,他行的是朝八晚五的双休工作制,看似时间宽裕,但事实上他并不总有机会午睡。因为学院北侧相距数十公里的山体常常进行爆破作业,每隔一到两天就有一次集中爆破,接下来的两日用于清障、规划、掘进,并且再次填埋,周而复始。

    《关于某日爆破的提前通知》层层叠叠,贴满了学院公告栏,旨在提醒师生关闭门窗,尽可能保护人身和财产安全。防护网不可能彻底拦截山体爆破产生的碎石尘土,自北面而来的滚滚扬尘落在纯白的制服上,只要在学院里走上一圈,轻轻一掸,便可掸下一层肉眼可见的尘土。

    这样的环境别容构造精密的军用飞机起降了,就算停在机场都是大难临头。

    好在这一切根本不用他操心——机场空空如也,他甚至怀疑机库也是空的。

    全是假把式。

    就算机库真是空的,这也不稀奇。

    在航天卫星侦察能力愈发精密的今天,建立真真假假、有形无实却能随时启用的基地,也算是惑敌的战术之一,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启用、有无算启用罢了,反正能划为军区的用地通常对经济建设影响不大。

    学院召开了几次教研会,让新来的教官们对奉天海军航空兵的发展畅谈所想,为了免于害人误己,轮到他时他便浅浅笑笑,,暂时没什么想法。

    他面上挂的是笑,但话里尽是消极不合作的态度。能位及学院上层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话里有话。顶头的行政领导和组织领导分别找他做思想工作,开口都是:你的心情,我理解。

    君洋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他勾起唇角,舔舔嘴唇,偶尔竟然能舔出细微却硌人的沙粒来。

    爆破产生的沙尘不仅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心里,他忍不住狠狠想起永远一尘不染的枯桃舰甲板——回望来路,家门紧闭,这种心情真的有人能理解吗?

    领导还,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调动你到哪个岗位,就要在哪个岗位上发光发热。

    时光如雨滂沱,倒退十年,那一天的陈参谋拍着他的肩膀,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挑选的这个孩子顺利通过了中央指挥学院的保送申请,忧的是君洋的学历在一众天之骄子中看起来实在不够漂亮。

    他带君洋去了枯桃港,隔着铁网,指给他看枯桃舰。

    时至今日,枯桃港的各项指标仍是行业标杆,无数少年远望一眼便心向往之,更何况当年的君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军港和航母,海浪澎湃,枯桃舰接天连海,威严矗立,众生无敢在其面前造次者。

    那一天的他别无他想,只觉得自己是一株生出了根的浮萍,从此有了希望与寄托。他要原地铺开一张地图,认一认自家的领海到底是哪一块,他要把它刻进心里,此生赴汤蹈火也没齿无怨。

    又何止是区区发光发热呢。

    有人敲响房门,他随手抽了张纸巾在脸上抹了两下,稍作调整。

    即便没调整多好也无所谓,生而为人身不由己,一切不过台上木偶大梦一场,他既不在乎这里,又怎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

    然而来人却让他怔立当场。

    “教官好!”严明信不怎么严肃地敬了个礼,视线直接越过他肩头,挥了挥手,意思靠边站站。

    “……严明信?”君洋侧过身,皱着眉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他被调离一线,原因有口难开,昔日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暗暗划出乘云行泥之别,再有交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这个人一现身便带着掩不去的光芒万丈,脸上微微沁出的细汗衬得他比从前更加白皙发亮,简直要刺伤人眼。

    严明信往屋里每走一步,那难以启齿的隔阂便摧枯拉朽一寸,最终分崩离析,满室生辉。

    君洋仿佛能看到屋内一片土崩瓦解,烟尘弥漫。他站在自我隔离的废墟之中未能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的!我来看看你!”严明信很实在,继承了老一辈的传统思想,坚信伙食和住宿是强军的基础,这间宿舍充分符合他“好住”的标准,他眼前一亮,“你一个人住吗?环境可以啊!我们以前教官都不是单人单间的!”

    严明信穿着标准制式的空军蓝制服,天热,便脱了外套抱在手里,露出的一截手臂虽白却能看出优美的肌肉线条,衬衣扎进下装,显得宽肩窄臀,身高腿长。

    君洋跟在背后,盯着他的腰线,若有所思地点起一根烟,重新开始思考人生在世的意义。

    严明信站在衣架前,拉拉挂着的衣服袖子,煞有介事地:“苟富贵,勿相忘!”

    衣架上挂的是簇新的浪花白制服。君洋的少校现衔期限已满,预备担任的飞行教官又是高一等级的技术职务,按照规定,他在晋升职务的同时晋升至新任职务等级编制的最低军衔,袖章上赫然多了一条金色的杠。

    顺着严明信的目光,他用牙齿轻轻衔住烟蒂,取下衣服穿在身上,虚虚地系了几颗扣子,惹得那人由衷鼓掌:“帅!”

    闻此言,君洋不心把一口烟吸进了肺里。

    原来虚名浮利也能带来这样令人沦陷的快乐。

    “多了个杠,看着真不一样。”严明信又赞叹,接着朝窗外望去,“还能看到港口?”

    起来,这片教官宿舍的地段确实好得没话,背山朝海,坐北朝南,如果不是北面爆破带来的扬尘,这里的一年四季应该也是敞亮又干净的。

    君洋指指楼上,道:“顶楼还能看到舰队回港。”

    严家父子向来不在意栖身之所,唯一的老屋是几十年前的房子。听闻住处还能这么称心如意,严明信感慨地吸了一口气。

    窗外景色日复一日,不过平平而已,哪及窗口的这人。浑身不知哪来的金光,让君洋看晃了眼,缓缓吐了一口烟。

    从前他听太阳系中唯一能发光的恒星是太阳,今看不然。

    他站立一侧,扬扬下巴,示意来宾可以随便参观。

    宿舍二十余个平方,面积不大,布置其实一目了然,主人既然有请,严明信也就顺势转了转。

    他在屋里走动,却不自知步履间带了一阵风,又带了一句话,搅动得君洋心里那一团死灰中透出了火星,忽隐忽现,想要复燃,吹得鼓面沙沙作响,听见有人:拾起鼓槌再敲一敲,这台面上的戏还没唱完,擂起来应该还能响似从前。

    最终,严明信一抬头,连天花板也欣赏完毕,觉得十分不错,诚恳地:“好地方。”

    君洋看着他,忽地释然了。什么理解不理解心情的,他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人理解。

    从古至今劝人“既来之则安之”者,唯有这位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可垂范百世,哪怕这个人此刻喊他去占山为王,他也抽刀入伙了。

    “教官,”住处是好住处,但人却似乎不是那么开怀,严明信关切又好奇,“在这儿工作,感觉怎么样啊?”

    “嗯?”君洋不露痕迹地呼了一口气,吹散挡在他眼前的薄烟,以便他看人看得更加清晰。

    他想起了这些日子的无谓纠结之外的一些事,他开始重新审视此地。

    对于和上级的冲突只字不提,君洋不答反问道:“你每周都放假吗?”

    “咳,差不多吧,也不好啊,哈哈。”严明信没把话得太满,这不是他能自己做主的事。

    涉及军纪,君洋不难理解他有所保留。

    他走近两步,抵着那人的肩,心头突突一跳,慌乱又奇妙。

    君洋声道:“我在这儿干不了几天。”

    “为什么?”严明信始料未及,这和他爹的怎么不一样?

    又一想,他爹喝了酒,的话不可尽信。

    他颇感遗憾:“你不是来当教官的吗?至少也得干个一年半载吧?”

    君洋夹着烟朝外一点,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你看这儿脏的,要得尘肺病了。”

    “是脏了点儿……”严明信来时就注意到了,可平心而论,还没脏到不可容忍的地步。

    各人有各人的标准,他不能替别人决定去留。惋惜之余,他愁眉不展地问:“你已经跟领导过要走了?同意了?”

    “没有。”这些话,君洋得句句属实,“四大军区总共选送了六个人,但看计划,舰载机只需要两个教官,留谁下来还没定,看表现,也看缘分。我什么都不做,留下来的自然就是别人。”

    选拔制度择优录取,除了业务水平外,领导当然更喜欢要求进步、对岗位有想法并且愿意担负责任的军官,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事。

    严明信想想:“也是。”

    “山海关就选送了我一个,我这儿也没什么朋友,干得没意思。”君洋指尖轻弹,掸了一截烟灰,“哦,就你一个。但你也忙,是吧?我都来好些天了,你头回来。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这儿的?”

    他不经意似的掏出了学院配发的手机,开锁屏,潦草地划了两下,尽是空白。

    不难看出手机的主人过得多么冷清。

    “你别这么啊,”严明信警告他,就差指天为誓了,“我可是昨天晚上才听你调来的!”

    君洋抽烟,眯眼看他:“是么?”

    严明信听得出他要走的决心还不太坚定,没到磐石无转移的地步,满心只想争取争取,把人留下来。临开口前的一瞬间,他的良知叩问他师出何名,他短暂地思索,觉得他不仅仅是替军区挽留人才,那怎么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他的私心占了上风。

    五十岁可真是太久了,他每每想起,恨不得把话拿回来嚼嚼咽下去。

    不过也幸得借着军区的名号,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包大揽道:“就这么点事儿啊?别走了!你在这多待几天,肯定就有朋友了!再……”

    他把心底藏的话混着带了出来:“就算没有,那不还有我吗?我经常来找你玩还不行吗?”

    “真的么?”君洋忍着笑,目光盯着那双眼未动,只错开脸,缓缓朝无人处吐了一口烟。

    天大地大,他只想伸手摸一把严明信睫毛上星星点点的闪光。

    “当然真的,”严明信一揽他肩膀,莫名脸热,想来许是对着窗口晒太阳的缘故,他轻咳一声,“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