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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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定波聚会的地方离家足有七八条街。临散场时,有人要送他回去。

    他坚持认为自己没多,用不着送,分明是这帮旧友上了点儿岁数,开始过分心了。

    一人吊着唱腔自嘲,是身不由己,不敢节外生枝。众人心照不宣地纷纷大笑,又各自谈起了家长里短。

    到老冤家和讨债,有眉毛倒竖的,有咬牙切齿的,也有不吱不声自得其乐的,更有一片无言,只剩沉默的。

    大半辈子就在这不清的恩怨和扶持中弹指即逝,各门各户冷暖自知。

    见过了生离死别,尝过了人间百味,不管年轻时曾惹人羡艳一时风光,还是过得磕碰吵闹鸡飞狗跳,只要现在仍能相濡以沫,提起家事有有笑,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令一部分人心生羡慕。

    比如严定波。

    他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散步醒酒,空气中飘来槐花的香味,令他今夜分外多愁善感。

    回首当年,在军中同龄的巾帼里,他妻子汪皎月是顶尖出挑的英姿飒爽,他以为他们会是天作之合,要当一世的神仙眷侣,谁知还没过几年,就只剩下他形单影只,落得一生衾寒枕凉。

    不是别的,是桃花薄命,他想。

    他比一般人更明白上苍天公地道,他知道他妻子受的难并不来自于容貌本身,而是来自一个拥有了美好外表的人对自己其他方面的要求也同样严格的习惯。这种习惯让他们的自我要求在一个相对纯粹的环境里日复一日不断拔高,高到离地而起、不食烟火的地步。面对危机,他们根本不用经过大脑思考,必然会挺身而出,身先士卒,没办法不去那最凶最险、最苦最难的地方。

    而他也一样。纵然看清了行为背后的来龙去脉,他也无法不继续遵从,纵然孤寂并非他所欲也,他也宁可独自饮半世凉薄的苦酒,断不肯续弦。

    上苍给人一点儿,再拿走一点儿,反复无常又锱铢必较,终于走到了严明信这里。友人们的子女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为人父母的无不为他们的终身大事出谋划策,耳聪目明雷厉风行,比年轻时给自个儿找对象还勤奋。

    只有严定波拖拖沓沓,不催也不急。

    不是他自卖自夸,实在是看着他儿子长得人高马大、人模人样,他并不意外,这是从他和妻子的第一张合影里就能预见到的。这些年有数不清的人想给严明信牵线搭桥,不乏家世和条件惊人优越的姑娘,都被他一一回绝——他怕佳偶天成光芒闪耀,引得老天心血来潮,会抽走些他不能承受的东西,他怕锦上添花时一个不心,就点着了功亏一篑的火苗。

    好在严明信被他老战友教育得循规蹈矩又狗屁不通,老老实实地只会驾驶战机,没什么旁逸斜出的胡思乱想。

    严定波心里踏实了一点儿,痛心又狠心地想:捂一捂。

    捂到水流花落,捂到锋芒被时间淹没,捂得老天不好意思再对他刻薄。

    但他万万没想到,严明信年近三十,非但没被捂成残花败柳,反因洁身自好和业精于勤而长成了一株晚开的桃花。

    越晚越艳,越晚越香,人心如秤,一时无两。

    这次上岸,一照面,他不禁迟疑:是不是捂不住了。

    别人顶多情路坎坷、好事多磨,他儿这样,恐怕要经历惊涛骇浪。

    推开门,严定波见客厅沙发上坐了个陌生的年轻人。那人身着上白下黑的运动装,朝气蓬勃,笑时露出的牙齿又白又亮。几乎同时,年轻人也看见了他,像弹簧似的反应迅捷,“噌”地起身,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年轻人目视前方,盈盈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神情一派威武严肃,一瞧就是练过成百上千时军姿的模样。

    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军中比比皆是,迎着光站在严明信身边还能不立即黯然失色的却凤毛麟角。再一问,这就是那天枯桃舰支援027的战斗机大队队长。

    严定波眼界颇高,少所许可,他只记得这个队长好谋善断,却不曾想还这样举止有度,气宇轩昂。

    严明信大喊了一声“爸”,上来就要跟他干架似的:“飞行学院的教官还没定吗?我怎么听弄了好些人来,那意思还要PK一下?”

    接着他又声地切切追问:“计划招几个?算教什么?这次考察还有多久?什么时候正式拍板?人家行李都搬过来了,折腾半天再回去,好看吗?”

    严定波困惑地看着儿子,心想是不是时候给他的父爱不够,没给他买过十万个为什么?

    还有,是生老病死的规矩到他儿子这总在倾斜偏倚,还是他眼花了——今晚的严明信看起来怎么比从前又山青水秀了一点儿?

    027进坞保养,计划上岸三到四个月,他的工作安排除了假期后训练舰员外,还要去海军学院和飞行学院各上几堂课,传授宝贵的实战经验,是以和两所学院领导多有联络。

    他沉吟片刻,道:“这样。要不,我给书记个电话……”

    严定波喝了酒,嘴皮不利索,起话来有点慢。他这儿一句话还没完,屋里两个年轻人皆是色变,异口同声拦道:“不用!”

    “你是不是喝多了!”严明信一脸震惊,“什么,君洋这样的还用得着找关系?人家海空演习每次成绩都第一,实战那是真刀真枪地击落过战斗机和无人机啊,要什么有什么,来你们飞行学院教几个屁大点儿的孩还不绰绰有余?我都没嫌大材用!”

    他声嘟囔:“骂人呢。”

    严定波:“……”

    他回来的几天只顾着走亲访友,还没来得及理顺学院那边的事,严明信问的一堆问题他也不清楚。他的本意只是想个电话了解情况而已,绝对没有穿针引线的意思。

    他最痛恨投机取巧之辈,年轻时脾气火爆起来恨不得除之后快,怎么可能“找关系”?

    严定波头痛欲裂——严明信表面上叫他别搞歪门邪道,可这话得……怎么听起来像是收了人家的钱一样,这么偏袒?

    那个年轻人则是谦和地微笑着,一开口,话通达谙练,柔中带刚。

    他,别的我可以没有,这点儿骨气我还有。留不留得下,我听组织安排。

    严定波迟缓地看看餐桌,寻思这俩子怎么了?是喝大了吗?

    他严定波看起来像是搞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人?

    然而就在他转回头的一瞬间,他莫名想起了妻子。

    有骨气好,严定波想。

    有骨气才能骨头硬,骨头硬才能撑得起他们头顶的这片天。像他这样的老骨头,已然撑了一辈子,再撑也撑不出什么新花样,将来这片天能否撑得起来,还要看年轻人的心气。

    在天上的她,看到了吗。

    被风一路吹散的悲伤重新聚拢,在他眼鼻口间大做文章。他不能在孩子们眼前潸然泪下,便靠在沙发里,把头向后仰着,闭上了眼。

    没想到这一闭眼,几秒钟的功夫,他竟然睡着了。

    “爸,睡着了?”严明信过去碰碰他,好急好急,“爸,你还没呢!”

    君洋笑笑,拉着他手臂拦道:“别喊了,没事。”

    原先他心里对教官一职只有两三分的胜算,混沌迷蒙看不清前路,听了严明信对他的认可,他此刻分外清醒,硬是把要求给自己提到了八、九分——学院留他也得留,不留他也得留。

    唯一的一点不确定性,全在乎国安部会不会突然横插一脚。

    另外……

    君洋低头看看手心:天都热起来了,严明信的胳膊还是滑得溜手。

    这个人怎么了?这就是冰肌玉骨吗?黏腻不配和他有半分关系?

    坐在沙发里睡了不知多久,严定波感觉到儿子正扶着他进屋休息,这才知道客人已经走了。

    他在迷糊中多少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自责好歹应该撑到儿子的朋友走了再睡,毕竟当着外人的面,话都未完就睡了过去,显得垂垂老矣。

    他口齿不清地解释:“哎,喝完酒,又、又吹了风,酒劲一上来……一下睡着了。”

    严明信扶着他,颇有不满:“是,知道,看出来了。喝那么多干嘛?一身酒味。”

    “没喝多。”严定波依旧认为自己没喝多,经过短暂地憩,他状态空前地好。

    只不过他生出了“三头六臂”,暂时没想好该用哪只脚着地而已,只好完全被严明信架着走。

    想到自己有天可能真得靠儿子扛着,严定波讨好地:“那伙子不错,我挺喜欢他的。”

    他闭着眼,没听到严明信应声,以为方才那句话他只在脑海里想了,而没出口,于是又大声在严明信耳边重复了一遍:“我,挺喜欢君洋的!你让他加把劲啊!”

    严定波走了太远的路,就剩下这么一点力气,喊完便倒在了床上。他在黑暗中等待回应,等得快要睡着,心里不免冒出了一丝稀奇:这么寻常的一句话,究竟有什么难接的地方?

    “知道了。”严明信蚊子似的,“我……谁不喜欢他啊?”

    严定波听得很清楚,但又隐约感觉自己并没理解透。

    困意袭来,他的大脑对他敷衍了事,想:哦,儿子这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意思。

    “我有事,得回部队。”严明信给他脱了鞋袜,把他胳膊腿儿摆好,拉了薄被盖在身上,“你自己在家少喝点酒!”

    “快……下雨了。”严定波拼着力气提醒。“伞。”

    “你早不呢。”严明信边往外走边嘟囔,“他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