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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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局面严明信猝不及防,毫无预案,恨不能把时钟拨回几周前改写历史,恨不得抓起自己的头发激发大脑潜能,然而严定波已然站在他身后,他大难临头,避无可避——年幼时期,在严明信有幸听父亲亲口讲过的为数不多的童话中有一个“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主人翁诚实的光辉照耀他至今,让他没法明知故犯,对他爹撒谎。

    “哦,爸,你在家啊。”他急中生智未遂,只得装傻充愣,“没吃饭吧,我买了几个菜。喝点儿吗?”

    “我在问你话。”

    严定波可不是稀里糊涂好发的老头儿,他的判断以阅历和年龄为支撑,正处于人类一生之中的顶峰时期。

    他面沉似水,站在饭桌一角,浑身透着不能善了的意思:“昨晚去哪了?为什么没回来?上次休假也是,你跟队里报的是探亲,那几天我就在家里住着,怎么没见你回来探我。”

    严明信见避而不答不管用,转身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哎,那个不都是随便写写的么,没事儿谁细看啊。我是去飞行学院找君洋了,上次也是,去他那玩,还听了你的讲座。”

    “真的?”严定波始料未及,一怔,随即反问,“我讲什么了?”

    “你还能讲什么?不还是那些东西嘛。”严明信提着心吊着胆还要撑着满脸无辜,煞有介事地,“本来我想喊你的,谁知道你一出门,在大会议厅的走廊上被一帮学生围着提问,我一看挤不过去,我们就先走了。”

    时间和事件都对得上,严定波暂时放下心来。

    自从知道照片的事,他对君洋除对晚辈的欣赏外又多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这个孩子和他妻子在同一天夜里经历了生命的天翻地覆。君洋现在的人生是那一夜没能上岸的人所期盼的明天,严定波无与伦比地希望他能一帆风顺,活得充实、快乐、意义非凡,仿佛唯有他活出所有人精彩的总和,才能告慰前人的牺牲。

    他问:“君洋那边,国安部还在查着么?”

    “查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严明信暗呼一口气,“吃饭吃饭。”

    严定波踱到桌边坐下,捏出个“一两”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十分克制地抿了一口,:“再过两个星期,我要去南边一趟。”

    严明信筷尖儿一顿:“哪儿?”

    “一个船厂。”严定波顺口一提,没算细,主要是为了提点他儿子,“你在家该干嘛干嘛,老实点儿,别惹事。”

    严明信略一思忖,大约明白,027可能要借这次进坞的机会改装武器装备,或是回原厂维修某个部件,身为舰长,他爸要随舰一起走。这应该是维护保养的最后一环,这一站结束,他爸就又要出海了。

    严明信不由得多看了他爸几眼,嘀咕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能惹什么事?”

    “就是长大了才惹大事!”严定波把酒杯一放,郑重其事地,“你是长大了,可你爸还没老,要有什么事儿,你还是得跟我,听见没?”

    严明信敷衍地答应:“嗯嗯,。”

    也不知是这一桌菜不对胃口还是怎么的,严定波还是只盯着他儿子看:“你真没事?”

    “真的没。”严明信不露声色,低头大口吃菜,“真没事儿。”

    “严明信,”严定波又道,“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在部队,或者在外面,敢惹出什么难看的事……”

    “哪能呢,”严明信叼着藕片连连摇头,“不可能。”

    严定波压低了声音,仿佛已掌握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紧盯着他的眼睛,又温声细语地:“……也得跟我。”

    严明信:“……”

    饭桌上毫无预兆地展开了一场信任的试探与较量,严明信一方面心里非常清楚该怎样保护他和君洋的关系,另一方面,他本性还是更向往光明磊落的——假如有机会,他当然愿意和唯一的亲人分享他的感情经历。

    不过他得先确定,这对他爸来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严明信好声好气地问:“跟你会怎么样?”

    “看看!还没事?”严定波一听,七窍生烟,原形毕露,“这还没事?严明信,你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

    以严定波跟严明信部队领导的关系,想听他的日常表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连客套都多余,不过严定波也很有分寸,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除了某天他千里迢迢地回了家,发现老屋从浴室到卧房像遭了贼般一片狼藉。

    之所以没有报警,是因为他一眼看出这不是普通的贼——严定波鳏居多年,心清面薄,不知道怎么措辞形容,每每想起只觉不堪言状,简单概括来,那绝不是严明信一个人能折腾出来的场面——普通的贼至多翻箱倒柜,只有自家的贼,才敢公然趁老子不在家招人回来弄玉偷香!

    当然,严明信大了,假如他成家立室,那这般折腾也无可厚非,可关键这子八字没一撇、提都没跟他提过呢!

    严定波思来想去,年轻人中永恒的躁动主题浮上他心头——集体生活中难保不会接触到作风不正的人,耳濡目染一久,人的思想遭到侵蚀,严明信能从哪儿凭空多弄出个人来,也就不言自明了。

    严定波冷静下来,想寻找更多的蛛丝马迹,但一想行这糊涂事的是他儿子,他实在是难为情下手;他坐在客厅,很想把严明信从基地叫回来耳提面命,又知不合制度;他想保留现场留待查证,再一想,这么保留还不知道得和这横七竖八、墙倒屋塌的“盛况”朝夕相处多久……最终,他还是咬牙切齿地掀开洗衣机把涉案床单被套丢了进去,扫起一地的纸巾球,收拾了卫生。

    就算是一时糊涂,这倒霉孩子脑子可缺了大弦了!怎么会把乱七八糟的人领到家里来?

    严明信:“啊?”

    “你上次体检完,跑回家一趟,是怎么回事?这两年抓作风抓得可紧,那些什么……”严定波头痛不已,“不正当场所,还有不正当职业的人,你都离远点!否则抓住就通报单位!你要是因为这个让人批评记过,提前退伍,这一辈子的脸可都丢光了!”

    “爸,你乱什么呢?我怎么会去……那个。”严明信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当然听得懂他爸的意思,他耳朵直发烫,目光扫到桌上的酒瓶,搪塞道,“我、我是那天出去吃饭,喝了点酒,回来休息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拾!”

    严定波显然不相信,哼了一声:“你还会喝酒?我怎么不知道?”

    “是喝酒,又不是叫我酿酒,这还能不会?”严明信像受了侮辱要自证清白似的,当场拧开瓶盖,豪气万丈又不知深浅地往水杯里斟了个满,“张嘴喝不就得了。”

    罢,他把酒杯端到了嘴边。

    严明信本想做做样子,可看他爸的面色阴晴不定,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他骑虎难下,只得咕嘟咕嘟,当场把一杯货真价实的白酒干了个底朝天。

    火辣辣的液体不知喝来有什么好处,他拧着眉头一抹嘴,道:“这不就会喝了?”

    可惜豪气干云的严明信没有想到,自己的酒精耐受性如此之低,低得令人目瞪口呆。过了十分钟,他捏着筷子,英雄气短地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饶是这样,他仅存的意识还在逻辑丰富地为自己开脱:“唉,这几天训练,那破宿舍玻璃不、不结实……风一吹,哐哐响……我都没睡好……”

    严定波把他架到床上,拍了拍手,按捺着脾气,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次:“严明信,我问你,你这几次休假去哪了?没和不三不四的人搞到一起去吧?”

    酒精正狠烧着严明信的心窝,听了这话,他更是难受得无以复加,扬手推了他爹一把:“人家才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呢。”

    严定波一听,不出他所料,确有其人!

    他顾不得被推得一个趔趄,浑身关节咔咔作响,深呼一口气,又凑上来问:“‘人家’是谁?”

    严明信满脸红晕地傻笑:“嘿嘿,嘿嘿。”

    “你到底去找谁了?睡在哪儿了,跟我实话,”严定波握着拳,“我是你爸,我又不会揍你。”

    严明信不自招,口径和先前无比统一:“几遍了,我……我去找君洋了。不睡他床上,我、我还能睡哪啊,我们俩,一人一头儿,睡得可好了。”

    醉成这样还没改口,这才算洗清了夜不归宿的嫌疑。

    严定波又问:“那和你一起到咱家来的是谁?”

    “也是君洋,他借我的书……”严明信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嘿嘿地笑,“借我的笔记,我就拿给他了。他还看我时候的照片……”

    严定波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再看看他儿子现下不能自理的样子,要是两个时没人管他,兴许他真能把家造成那天那副德行。

    严明信躺了没一会儿,五脏六腑发出强烈抗议,消化器官的抽搐让他被迫翻了个身,把吃了没几口的菜和一大杯酒原原本本地吐了出来,还附赠了胃黏膜受到惊吓而分泌出的大量胃液。

    严定波:“……”

    这也叫会喝?

    他再也不想看见严明信喝酒了。

    严舰长不得不一边嫌弃地收拾地面,一边听着他儿子念叨:“我就是去飞行学院了……我和君洋睡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