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大红花布抱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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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桓城此番夷南之行,半程走龙源驿道,半程走笸箩江水道,途经磨刀坝、锦屏洲、蔺石关、望云水渡、飞雁垛……合计绵延二十五城。去时轻装简行,两辆马车四箱缎,归时声势浩大,拖回来整整八十八箱江南罕见的奇货珍品。

    ……和一个被大红花布裹成了粽子的闺女。

    闺女六斤六两,生于九月廿九未时,柑橘山,芦花涧,吊脚楼二层,猪圈上方,韦家婶婶的木板床上。

    事情的经过七分属天缘巧合,三分属自行作死,大致起来是这样的。

    当年潦河北渡,沿途两岸皆是一览无遗的平原阔地,晏琛被养肥了胆子,以为夷南撑死不过比江北多几个坡,非要怀着笋与陆桓城同行。等上了路他才知道,夷南地势凶险,道路多阻,崇山峻岭盘绕,前有三尺狭壁窄溪滩,后有九曲盘山浮云栈,远非江北平原可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去近千里,再想折返早已来不及。

    一路上他受着陆桓城无微不至的照料,未经霜行草宿,却免不去颠仆动荡,腹中胎儿养得极不稳妥。

    陆桓城怕他早产,吩咐管事们先护送货物归了家,自己带着晏琛和笋儿十天挪一步,每每养稳胎息,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才肯动身赶往下一座城镇。

    这般慢吞吞拖到九月下旬,晏琛腹中频繁作动,显出几分临盆迹象,阆州却还在六百里之外,是断然来不及返回家中安产了。

    所幸向前再走几十里,便能进入旌州地界。

    旌州有一户舒家,做的是织缎印染生意,声名不及陆氏显赫,但因为仰仗着一门祖传手艺,织技巧夺天工,染色明艳且不易褪,一直与陆家往来甚密。陆桓城提前修书一封,言辞恳切,夫人临近产期,急需一处院落安身,他们夫妇或要携子前往叨扰,直至孩儿平安诞下。

    又付一锭赏银,催得信使快马加鞭,沿驿道绝尘而去。

    次日清早,客栈二就送来了回信。

    陆桓城展开读过,露出一丝“如我所料”的笑意,随手将信纸递给了晏琛:“我什么来着,舒家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短短一夜功夫,不光收拾好了院子,连产婆与奶娘也替我们一并找齐了。阿琛,等今晚赶到旌州,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咱们就心无旁骛地把孩子生下来。”

    “嗯,好。”

    晏琛点点头,接过信纸潦草读了几行,蓦地眉头轻蹙,指尖颤抖,一下子捏皱了薄薄的纸张,另一只手拢住下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来回按摩着——从早苏醒开始,腹内的不适就有些古怪。宫膜阵阵发紧,钝疼每半刻袭来一次,不温不火,却恼人得很,任他如何揉按也无济于事。

    自从入得九月,胎动就比从前频密了许多,腹痛也不止一次两次——但往往忍耐一会儿就能缓解。

    晏琛劝自己往好处想,或许这一回……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只是持续得久一些罢了。

    他百般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瞒着陆桓城。

    陆桓城向来行事谨慎,若让他知道自己身子不适,恐怕今天就走不得了。可他们继续留在红瓦镇,岂不辜负了舒家一片美意?晏琛心道,他已经给陆桓城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能再害他平添一样人情债。就算这回不是虚痛,是当真要生了,按照笋儿那次的经验,起码也得再熬七八个时辰。

    旌州离红瓦镇不远,他……撑得住的。

    这般想着,晏琛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屏息捱过这阵疼痛,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由陆桓城抱上了马车。

    车帘刚落下,还未及入座,他忽然变了脸色,痛楚地闷哼一声,身形微晃,猛地伸手抓住窗框,抱着肚子深深躬下腰去,口中吐出了一连串细碎而凌乱的喘吟。

    疼极了。

    竟比之前几次……要厉害得多。

    好在腹痛持续得不久,陆霖跟在后头被抱进来时,这一回的宫缩已经过去了。

    晏琛抹了一把虚汗,扶着僵硬的后腰缓缓坐下。不一会儿,便听得耳畔一击清亮鞭响,又渐起马蹄点踏、车轴轱辘声,马车晃晃悠悠驶出了客栈门。

    陆霖与往常一样乖巧地趴在晏琛身旁,侧过脸颊,把脑袋枕在那高隆的肚子上,想听听妹妹今天有什么动静。

    ———是在睡觉呢,还是在翻身呢,还是在吐泡泡呢?

    枕了一会儿,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竹子爹爹的肚子……有点怪异。

    从前它像一只刚蒸熟的白馒头,柔软而饱满,笋妹妹藏在里头,教人很想亲一亲,揉一揉,再啊呜咬上一口。可是现在,白馒头时不时会变硬,就像出锅后被人遗忘了十多天,蒸干水份,只余一层坚硬难嚼的面壳子。

    这是怎么了?

    陆霖疑惑地抬起头来,想问一问晏琛,却见晏琛鬓角微湿,神情苦楚,后背抵着车壁,竭力压抑着快要出口的呻吟。

    他惊讶道:“竹子爹爹,你怎么了?”

    “没事……我……呃,妹妹睡醒了,有一点……闹腾……”

    晏琛正疼到紧处,费去九分体力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口。

    他有些耐不住痛楚,只得握了陆霖的手,让他抚摸自己颤动的腹部,告诉他:“笋儿,你是哥哥,你……劝劝妹妹,让她多睡一会儿……妹妹一直……呃……一直最听你的话……”

    陆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他在车内爬了一圈,收拢几只蓬松的羽枕垫在晏琛腰后,让他躺得舒服些,然后正襟危坐,伸手抚摸那浑圆的弧度,柔声安慰道:“妹妹乖,妹妹听话,哥哥哄你睡觉。你不要闹,也不要吵,别害竹子爹爹肚子疼。”

    可是任性的笋妞妞不听话,她攥着粉拳,气鼓鼓踹了哥哥一脚。

    正午时分,马车驶经山间一片挂果的柑橘林,陆桓城身后的帘子突然拉开了,陆霖不顾危险地爬出来,焦急唤道:“木头爹爹,你快来看一看,竹子爹爹他……是不是要生了?!”

    骏马一声破云长啸,前蹄高抬,冲势刹止,整辆马车猛地朝前冲去一尺。

    陆桓城捞起险些一头栽下的孩子扑入车内,看到晏琛的模样,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情况不妙。

    或者……糟糕透顶。

    晏琛大半截身子都已经疼软了。他乏力地歪靠在车壁上,不住地轻微抽搐着,双眸半阖,脸色雪白,唇面咬出了深浅不一的齿痕,喘息间时而混着几声带颤的哭吟,按在腹部的一只手更是绷得连掌骨与青筋都现了形。

    山风拂起窗帘,明亮而灼热的日光晒入车内,却蒸不干他脸颊与脖颈上豆大的汗珠。他流了太多汗,整个人像刚从澡盆子里捞出来,中衣被汗水浸得彻底湿透,襟口也似涂了一层浆糊,牢牢敷在锁骨处。

    少顷,阵痛淡去,晏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浑身骨头松懈下来,一双浮泪的眸子才完全睁开。

    他望着陆桓城,眼神里竟有几分求救意味。

    陆桓城心急如焚,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阿琛,几时开始痛的?”

    晏琛虚弱道:“……起就……”

    起?

    那已经足足过去三个时辰了!

    陆桓城又心疼又怨恨:“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疼得还不厉害,我以为……我忍得住……”晏琛想起自己鲁莽的决定,后悔莫及,“生笋儿那次,我疼了一个白天,直到夜里才生下来,就想着……这个孩子也会一样的……可是,可是她好像……等不及要……呃啊!”

    晏琛张口惨叫,发硬的腹往上一挺,五指死死抓紧窗框,恐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怎么偏偏……又把事情弄糟了?

    自从马车驶出红瓦镇,许是土路颠簸,许是心中无底,宫缩一下子失去了规律,从绵绵钝痛变作剜肉挫骨般的烈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这孩子全无耐心,拼了命地往下窜,晏琛腹内坠痛如绞,两条腿不自觉地越分越开,只觉再痛那么三五下,卯足力气使一波劲,丫头就要出世了。

    这处密林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向西距红瓦镇二十里,向东距旌州也是二十里,正正好好卡在中央,无论折返还是前行都来不及。

    晏琛慌乱极了,抓着陆桓城的手臂问道:“桓城,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真的……把孩子生在马车上?”

    “别怕,别怕,陆哥哥这不是陪着你么。”

    陆桓城抱住他,手掌覆上高隆的腹部,来回缓缓安抚,温声道:“从来就没有陆哥哥解决不了的麻烦,阿琛知道的,是不是?你听我,先别慌,要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照顾好你的。”

    陆桓城这是第一次陪晏琛生产,事关妻儿安危,完全不乱阵脚是不可能的,但他极快地冷静下来,稳住晏琛的情绪,折返车外,开始寻找可供歇脚的村落与农居。

    这片柑橘林熟果垂枝,却罕见滚落在地的橘子,明附近一定有人常住,负责照料看护。

    山谷阴幽,水声淙淙,周遭林木掩映。

    陆桓城发现一处视野开阔的石矶,攀上去举目远望,果真看见树冠后头飘起了一缕淡淡薄烟——若为雾气,必然大片大片弥漫山间,这般清晰直上的,定是炊烟无疑!

    他心中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车上,扬鞭策马,循着最近的一条崎岖道往那炊烟袅袅之处赶去。

    行路半刻,转过几折狭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山野中一片广阔的凌波碧湖,湖上渔船徐行,岸边依山傍水搭建了一排高低错落的吊脚楼,楼里鸡鸣狗吠,孩童闹,一派喧闹景象。

    马车绕岸而行,飞快地靠近了楼群。

    出现在陆桓城视野中的第一个村民,是一位扎着碎花头巾的胖婶子。

    那婶子没注意到他,还在乐颠颠地劳作,怀抱一只扁竹箕,哼着歌,往晒竿上一条一条地挂咸鱼,身体摇来晃去,哄睡了绑在背后的奶娃娃。

    陆桓城上前唤了一声“婶子”,胖婶扭头,看到一个仪表堂堂、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双眼顿时锃光发亮,仿佛黑泥堆里发现了一粒白珍珠。紧跟着又听闻他还有个俏媳妇,兴致越发高昂,风风火火就冲到马车那儿去瞧晏琛。

    只瞧了一眼,她“嘭”地一巴掌拍在车壁上,回头对陆桓城大声道:“好福气!”

    晏琛当时正揉着肚子低低哀泣,猛然听到这声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腹痛都散了九分。然后就见帘子一掀,门口挤进来一具肥硕的身躯,细眼,淡眉,笑容满面,活像一尊包着碎花头巾的弥勒佛。

    这是……什么情况?

    胖婶笑眯眯,向他招呼:“闺女,在生呐?”

    语气类似于挑着饭点路过邻居家,随口问一句:哎哟,在吃呐?

    晏琛阅历有限,人情世故还未学通,脑中一懵,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忍着剧痛点了点头。

    “闺女莫怕,你看我这个!”

    胖婶旋风般转过身,向他展示背后正抓着头巾一角往嘴里塞的奶娃娃,又旋风般转回来,灿烂笑道:“看见没有,胖丫头,九斤整,壮实得很,家里排行老六,我大前天刚生的,热活着呢。韦婶我生得多,接生得更多,拽出来的娃娃能绕大湖一整圈,最不缺的就是经验!闺女,你等会儿听婶子的话,婶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管吃完午饭就生个大胖子!”

    晏琛疼怕了,被她热情似火的最后一句话轻易蒙骗,当真以为马上就能解脱,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倦怠的身子充满了力气。

    周围人声渐响,俱是闻讯而来围观香车宝马的村民。

    韦家婶子虎躯一振,威风凛凛杀将出去,挥舞着手里一条半尺长的咸鱼,扯着嗓门道:“先来先到,知道不?凡事要讲个次序,这两口运气好,找了韦婶,今天就是韦家的客人,孩子也得生在韦家楼里。你们看够了就散吧,该喂猪食喂猪食,该扫兔屎扫兔屎,晚上记得来我家吃喜蛋,就这样,都给我散了!”

    话音刚落,那翻着白眼的鱼头直指陆桓城,令旗似地用力一扬:“仔儿,把你媳妇儿抱出来,咱们上楼去!”

    韦婶直截了当,一句话指挥完毕,随手把咸鱼往晒竿上一挂,砰砰砰跑上了二楼。

    陆桓城盯着她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从头到尾似乎都没什么谢绝的机会。

    马车里传出了晏琛痛苦的哀吟,陆桓城一惊,赶忙把人抱出来。陆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用好奇的眼神环顾四周,量着这片悬空而建的美丽楼群。

    木梯陡峭,还有些湿滑,陆桓城怕摔着晏琛,便抱稳了他,一阶一阶慢慢地往上走。

    韦家婶子居高临下,在头顶一阵猛拍栏杆,大声喝止:“哎哎哎,干什么呢?别抱了,放她下来自己走。这三十二级台阶,她要能走上来,起码少生两个时辰!”

    陆桓城无奈,只好将晏琛放下。

    晏琛双脚一落地,立刻感到腹内坠痛变得更烈,胎儿拽着五脏六腑疯了似地往下扯,一眨眼就撑开了耻骨。

    他慌乱至极,托着下腹拼命摇头:“我不能走……她快……出来了……”

    “早着呢,哪儿能那么快出来呀?”

    韦家婶子笑他胆,笑过以后换了温和的语气,春风化雨地劝他:“好闺女,婶子真不骗你,你忍一忍,熬过这段爬梯,等会儿轻轻松松喝着茶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多划得来啊!”

    “……好。”

    晏琛屏住呼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把全身重量都交付给了陆桓城,才艰难登上一阶。

    阵痛已经变得漫长而紧促,每次只缓十息便卷土重来。晏琛双腿虚软,胯骨酸胀,被陆桓城搀扶着走了二十阶,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热汗混着泪水汇聚到下巴,一滴一滴砸向腹。两翼睫毛挂满了汗珠,糊住了他漂亮的眼睛。

    走第二十一阶时,晏琛突然浑身僵硬,一把揪住陆桓城的衣摆,凄声道:“桓城,你相信我,她真的要出来了!我……我忍不住了,你快抱我,快……”

    陆桓城一听到他哭求,哪里还顾得上韦婶的吩咐,一秒也没犹豫,弯腰把人横抱起,飞快奔上了二楼。

    韦家婶子正在动作麻溜地收拾床铺,回头见陆桓城抱晏琛进来,倒也没怎么生气,脸上依然笑呵呵的:“富贵人家的闺女,个个都娇生惯养,两步路也不肯走。婶子刚才可提醒过你了,你自己不听,等会儿痛得受不了,可千万别跟婶子哭疼。”

    她铺好两层褥子,让陆桓城把晏琛平放到床上。

    陆桓城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吭哧吭哧,闹腾得不像话,便问:“这什么动静?”

    “底下?”韦婶想了想,“底下是猪圈嘛。”

    陆桓城立时懵住。

    韦家吊脚楼共分两层,上层是卧房,下层是猪圈,因为地板隔音不好,猪圈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楼上都能听见,猪鼻一拱食槽,满屋都回荡着响亮的哧溜声。

    气味倒不算太重,只是……乡土气息忒浓了些。

    陆桓城书香门第出身,笋妞妞也算是金枝玉叶,怎么都不该诞生在腌臜污秽之地,可他们寄人篱下,别无选择。

    陆桓城长叹了一声,怅然心想,他若能思虑得周全些,也不至于让晏琛瞒着产痛上了路,沦落到这步田地。

    这边晏琛疼得大口喘气,憋出一身热汗,那边韦婶还在欢快地唠嗑:“哎呀,仔儿你看是不是巧得很?我家母猪前两天也刚生,一窝十只,一只赛一只的壮实。我亲自照看的,全给喂活了!依我看,你家媳妇这胎,八成也能活!”

    八成……这“祝福”是不是稍微吝啬了点?

    陆桓城胸口有点不舒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克制住了。

    有求于人,要和颜以待。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了三遍。

    韦婶眉飞色舞,又凑到晏琛跟前滔滔不绝:“闺女啊,婶子从没见过这么巧的事!我生完,猪就生了,猪生完,你就生了。那个吉祥词怎么的来着——三喜临门!家里一下子添了十来口,可不是三喜临门么!”

    娇憨的笋妞妞还没出世,就与猪崽并列,被韦婶草率地算作“一口”,丢进了臭烘烘的猪圈里。

    晏琛欲哭无泪,肚子痛得更凶了。

    陆桓城连忙用力咳嗽了两下,暗示她措辞不当。韦婶扭头看他,愣是没弄明白意思,以为他心里着急,便笑吟吟地吩咐他脱去晏琛的衣物,露出雪白而紧实的肚子。

    韦婶摊面似地在那肚皮上揉了一把,夸赞手感不错,然后一拍晏琛的膝盖,豪爽道:“把腿张开,给婶子瞧瞧几指了。”

    晏琛有阿玄的幻术护身,倒不怕露出马脚,却因男女有别,心里依然觉得尴尬,不肯在女人面前敞开双腿。韦婶见他忸怩作态,立刻叉腰作茶壶状,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不开腿,你想怎么生啊?平常端着就算了,这会儿还端着算个什么事儿!开腿怀上的就得开腿生,来,张大点!”

    晏琛慌忙摇头,指着陆桓城道:“不要,你让他来看,他会看的……他……呃嗯!”

    韦家婶子身手敏捷,趁他阵痛时无力抵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开了两条腿,然后一屁股坐在床边,唠家常般地对他道:“闺女,听婶子跟你讲啊,这第一次生孩子呢,心里难免紧张,有点儿动静就觉得娃娃要掉出来了,其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婶子有经验,像你这样的,不用看就知道……”

    着非常大方地往晏琛股间看了两眼,接着一拍床板,惊喜道:“哟,真冒头了?”

    陆桓城险些给她跪下。

    晏琛深感自己性命堪忧,痛苦地道:“婶子……我求你了……”

    求你好歹靠点儿谱吧。

    这简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骑虎难下,任人摆布,搁谁谁都受不了啊。

    韦婶心宽体胖,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淡定而愉悦地表扬陆桓城:“仔儿啊,亏得你聪明,把媳妇抱了上来,要不娃娃掉湖里,一眨眼就给鱼吞了,捞都没处捞!”

    又大肆表扬晏琛:“闺女真厉害,生这么快,完全不像第一次!”

    旁边陆霖一直被她无情忽略,难免就有点郁闷,嘟囔道:“能是第一次么?我都这么大了。”

    “你是……”韦婶扭头看他,从上到下认真量了一遍,目光新奇,仿佛刚发现这孩子似的,“你才是第一个?”

    “对啊。”

    陆霖憋屈地点头。

    韦家婶子粗粗一思考,火速改变策略,从衣橱角落里掏出一根半灰半白的布条甩上房梁,两端结,塞进晏琛手里,嘱咐他:“闺女,这布条特别结实,不怕断,我就是靠着它生了六个娃娃。你等会儿疼起来就扯住它用力,最多一个时辰,肯定瓜熟蒂落!”

    又卷起两边袖子,俨然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你放开了生,千万别怕,婶子这就给你捞一条大鱼来炖汤。咱们湖里的鱼,一等一的好,保管你喝完就能下奶!”

    下……下奶?!

    晏琛整个人都惊呆了,挣扎着喊道:“不行!”

    “怎么不行?”韦婶给他摁了回去,“明明行得很!”

    晏琛更慌了,费尽全力扶着腰坐起来:“婶子,我肚子不疼了,可以回马车上生……”

    “马车哪有这里好?”

    韦婶又给他一把摁了下去:“跟婶子客气什么,婶子又不嫌弃你!”

    她这一下摁了足足十几息,直到晏琛再次陷入阵痛,没了一点反抗的力气才松开手。

    收拾完晏琛,她三两下把袖子卷得更高,一条白藕似的粗胳膊重重拍在了陆桓城肩膀上:“媳妇生孩子,你这样光看着不太好吧?赶紧的,下去水,烧柴,给媳妇擦汗喂茶,一样一样伺候起来!想坐着当爹,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陆桓城自做惯了养尊处优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时会做水烧柴的粗活?

    晏琛想挽留他,却被腹痛折磨得一个字也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桓城被韦婶撵了下去。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一阵乒呤乓啷的巨响,紧跟着便是韦婶怒其不争的叱骂:“卷裤脚,卷裤脚!裤脚湿了看不见吗!你这是水还是洗脚啊?桶,拎桶!绳子呢?桶要沉了!哎哎哎,别跳湖!!”

    孩童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陆霖飞也似地奔出去,趴在栏杆上,努力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晏琛一个人孤立无援地躺在床上,听耳边鱼跃水、猪拱食、水桶哐啷,片刻后滚油嗞啦下锅、铁铲锵锵飞舞……好不热闹。

    他挺着依然高隆的肚子,承受着如绞如割的疼痛,只觉心力憔悴,生无可恋。

    韦婶再三向陆桓城包票,晏琛胎水未破,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下来。

    陆桓城一个标点也不信,胡乱烧出一锅半温不热的水端着就冲上了楼,沿途洒掉了大半盆。他踢开房门,泄愤似地把水盆往窗边重重一搁,还没等开口抱怨,守在床边的陆霖就叫了出来:“木头爹爹,你快来看!妹妹!”

    陆桓城大惊,疾步冲到床边去看,只见褥子大片湿透,而晏琛颤抖的两腿之间……已经挤出了半颗胎儿头颅。

    去你娘的胎水未破!

    去你娘的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来!

    陆桓城悔得肠子都青了,捞起晏琛抱在怀中,发疯般亲吻那汗湿的额头。

    他几乎不忍细看晏琛腿间的惨状,那处既窄又嫩,连吞入他几根手指都勉强极了,此刻被孩子梨头似的脑袋撑开,该有多疼?

    晏琛刚熬过一波激痛,偎在他怀中气若游丝地呼吸着,里衣绸料被汗水浸透,已呈全然的透明色。陆桓城为他拭去遍布鬓角与颈子的汗水,握住了他一只手,十指交缠,覆在蠕动不宁的肚子上来回安抚着。

    他心疼道:“阿琛,这会儿还痛么?”

    晏琛太疲惫了,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喘匀了气息,才道:“婶子让你烧水,你就真的去烧水……你怎么……不干脆等孩子满月再回来啊……”

    陆桓城自知失责,内疚得不行,连连向他认错。

    半晌,晏琛极轻极慢地叹了口气,睁开沉垂的眼皮深深望着他,道:“你还欠着我一次呢……别忘了,你答应过……这回要陪着我生,要补偿我的……”

    “是,我答应过。”

    陆桓城低头吻上他的唇瓣,呼出了温热的鼻息:“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了,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一步也不离开……”

    话还未完,五指突然被死死抠紧了。

    “它,它又……啊!”

    晏琛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躬起上半身,肩膀到脚踝的每一寸肌肉都剧烈绷颤起来。方才柔软的肚皮一下子紧得发硬,甚至扭曲变形,不复原本圆润的形状。晏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牙齿咬破嘴唇,鲜红的血珠凝在唇面,连陆桓城的指骨都被握得咯吱作响,像要生生裂开。

    那颗玲珑的脑袋渐渐露得多了,先是半寸,然后又是半寸……

    它撑开晏琛的耻骨,努力往外挤,像一棵顶破土壤、顶破积雪的冬笋,摇动着翠绿的嫩芽,迫不及待地想瞧瞧这个新奇的人世。

    陆桓城注视着它,一刻也无法移开视线,只觉心脏越跳越快,怦怦震动,险些蹦出胸腔。

    十息过后,那颗半露的脑袋突然缩回了大半,晏琛心衰力竭,重重栽回陆桓城怀中,浑身绵软如水,喘息短促带泪,之前擦干的脸颊与颈子再一次浮满了汗珠。

    而那孩子牢牢卡在穴口,竟是一寸也未挪动。

    “阿琛!”

    陆桓城这时才真正慌了起来。

    痛楚几度反复,绵延无尽,一次一次耗光了晏琛所剩无多的体力。半个时辰过去,那顽皮而磨人的丫头依旧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的,只肯给他们瞧见几根湿漉漉的胎发。

    陆桓城想帮忙,却发现除了擦汗、递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他什么也做不了——孩子在晏琛腹中,痛苦由晏琛来受,他这个给了孩子一半血脉的亲爹,急得冒出一头热汗也不顶用。

    他望着晏琛辗转低泣的模样,百感交集,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这一胎有他陪伴,疼痛尚且这般难熬,多年以前,晏琛孤身一人在那荒芜的深山院中临产,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生下了陆霖?漫漫十几个时辰,每一息每一刹都痛入骨髓和血肉,那时候,阿琛会有多恨他,又会有多想他?

    旁边陆霖傻愣愣地看着,以为晏琛快死了,一时没忍住,哭得满面泪花,失声嚎啕道:“我不要妹妹了!不要了!妹妹快回去吧,去找户别的好人家投胎,以后……以后托梦给哥哥,哥哥带着裙子和簪花去看你……呜呜呜……”

    “……哭什么呢,妹妹都要吓着了。”

    晏琛伸出手,摸了摸陆霖柔软的头发:“你快当哥哥了,应该高兴一些,笑一笑?”

    陆霖止住眼泪,拼命酝酿了一会儿,结果“呜哇”一声哭得更惨了。

    晏琛自己先笑了出来,抬眸看向陆桓城,见他也敛容屏气作一副紧张貌,便道:“你也是,快要有女儿了,还这么严肃,不怕吓着她么?高兴一些,笑一笑?”

    陆桓城不忍心晏琛这时候还要抽空安慰自己,立刻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勉强的笑容。

    晏琛却很喜欢。

    他看着陆桓城的笑容,心想,自己该再争点气才好。

    晏琛深深吸了口气,侧过头去,张嘴咬住陆桓城的衣襟,交握的十指拢紧了些,两腿分得更开,安静等着下一波生不如死的激痛来袭。

    陆桓城亲眼看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一声声趋于粗重,终是按捺不住,又一次呜咽着挺起身体,随着本能的冲动拼死使劲。那削瘦的身躯爆发出了让陆桓城震惊的力量,仿佛之前的虚软抽空了所有的体力,而此时它们凝聚起来,只为在短短十息中挥霍殆尽。

    这一波烈痛远胜从前,晏琛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挣扎,可他心中异常地平静——陆桓城在身边,笋儿在身边,他有所依赖,也有所归属,即使千刀万剐……他也受得住的。

    在尖锐到让人咬穿衣料的痛苦中,笋妞圆溜溜的脑袋拱出了大半,晏琛松开牙关,凄厉地喊了声:“桓城!”

    陆桓城全无准备,但在听到晏琛求助的一刹那,他竟然本能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跪到晏琛双腿之间,用手掌托住孩子梨头大的脑袋,心翼翼地往外拉。待那脑袋全出来了,他抵住晏琛的上腹,一边推挤一边大声道:“阿琛,还差一点点!”

    晏琛涨红了整张面颊,竭力憋住最后一口气,堪堪将孩子的肩膀挤出一寸。

    陆桓城眼疾手快,在她回溜的一瞬间卡住腋窝猛地往外一提,便把这不听话的笋妞从晏琛体内拽了出来。

    笋妞发出第一声嘹亮啼哭的时候,韦家婶子正好推门而入。

    她站在门口,端着鱼汤,吧咂着鲜嫩的鱼肉,被眼前一片凌乱的景象弄得反应不及。

    “这就……生完了?”

    开火炖条鱼的功夫?

    陆桓城啼笑皆非,无奈应道:“是啊,生完了。”

    自力更生,不求佛,不求婶。

    初生的闺女在他怀中活泼挣动,两条胳膊湿淋淋的,一抖一抖,把黏黏糊糊的胎水全抹在了绉缎衣料上。陆桓城注视着她,眼神欢喜,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只觉悲苦皆散,万事满足,心里最后那点儿火气也消散了。

    他朝呆若木鸡的韦婶笑了笑,趣道:“闺女性子急,没两下就蹦出来了,来不及等到您亲自动手……韦婶,您家有剪子么?”

    “有有有!怎么没有!我这就去洗干净、烫热乎!”

    韦婶喜上眉梢,肥墩墩的屁股一扭,哼着曲儿咚咚咚奔下了楼。

    一盏茶过后,笋妞的每根脚趾头都被洗了个清清爽爽。韦婶动作麻利,提溜着孩子扯开几尺俗艳的大红花绒布,裹面似地一卷,送入了等待已久的晏琛怀里。

    陆霖全程都像狗追肉,妹妹被抱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看,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此刻他终于能坐在床边,激动难耐地量着妹妹的脸蛋。

    “妹妹,妹妹……我是哥哥呀……”

    陆霖声唤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指尖都在微微地颤抖——她怎么这么呀,怎么这么软呀,红鼻头,卷黑发,十五的月光也不如她的皮肤白,早春的茉莉也不如她的味道香。丫头蹬一蹬脚丫子,嘴巴一张就哭得惊天动地,吓坏了楼下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猪。

    陆霖想,他终于有了一个妹妹。

    有了一根天底下最俏丽、最可爱的,与他同鞭而生的竹子。

    总有一天,他的妹妹会长大,会长出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那时候,他就要站在铜镜前,手执银齿篦,亲手为她梳起两只圆髻,再摘来枝头水露未干的花苞为她戴上。

    他一定要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当天晚上,芦花涧吊脚楼的每户人家都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喜礼——两丈彩绢帛,一枚红喜蛋,外加一锭成色极佳的银元宝。

    韦家婶子“接生有功”,还额外得了一匣子光彩夺目的珠玉琳琅,乐得合不拢嘴。

    陆桓城出手阔绰,借着赠礼之机与她了个商量,夫人产后体虚,奶水稀少,恐怕还要劳烦她帮忙喂奶。韦婶二话不一锅鱼汤灌下去,给笋妞喂了个十成饱。陆桓城接回怀里,直接被吐得满襟都是奶汁。

    他盯着奶香四溢的前胸,心道,婶子果然还是那个婶子,原汁原味,全方位的不靠谱。

    明天一定要换个靠谱的奶娘。

    笋妞吃饱喝足,躺回晏琛怀中香甜安睡,时不时动弹两下,动静和出世前一模一样,还软扑扑地总想翻身。

    唯一不同的是——她会落叶子了。

    细瘦的竹叶,半寸长,鹅黄透绿,像极了春茶拔出的芽尖。

    晏琛将它们拢作一堆收入香囊,轻巧晃了晃,递给陆桓城:“女儿的嫩叶子,拿去炒了泡茶。以后别总喝我的叶子了,成竹叶糙,不如幼竹的香。”

    “谁的?”

    陆桓城揽过他,在脸颊上亲昵地啄了一口,耳语道:“阿琛的竹叶有情意在里头,比蜜糖还甜,我一辈子也喝不厌的……尤其是掉在床上的那些,哪儿是孩子能比的?”

    晏琛听得耳根通红,羞于回应,在被褥底下狠狠拧了陆桓城一把,便再不肯看他了,只顾自端详着怀里心爱的女儿。

    她与陆霖相似,也长得像晏琛多些,皮肤白里透红,五官娇嫩可人,虽然还未舒展开,却已显出了几分美人胚子的迹象。

    晏琛摩挲着她的手,皱眉叹道:“桓城,再过十六年,来提亲的媒婆就得扎堆了……我怕我舍不得让她嫁出去……”

    陆桓城笑道:“你尽管宽心,等她到了年纪,我拿一半家产给她招婿,保管她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当然,十六年后,陆桓城并没有用到那一半家产。

    陆家大姐剑走偏锋,不事女红,八岁就扎着两个花苞圆髻坐镇柜台,掌中算盘弹成琴,笔下账本翻成浪,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刚到及笄之年就成了阆州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女魔头,把自己的嫁妆本攒了个盆满钵满。

    俱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