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乡老会议
招安仪式完成之后,沈敏明显见到保安社众人连话声都大了不少。显然在接受了朝廷招安之后,他们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海上的盗贼,而是一只有身份的官军了。
这种有归属的感觉,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还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在解决的温饱需求之后,人最需要的就是获得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了。招安似乎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安全的假象,也就由不得他们不兴高采烈的了。
而在众人面前完成了拜师仪式的沈敏,同样也得到了更多的敬意,就连往日那几个不太服气于他的头领,现在看到他也是客气了许多。这令沈敏再一次意识到了,士农工商之间的等级鸿沟究竟有多么大了。
只是当沈敏感慨于大宋朝廷的影响力之余,他的新晋老师也在感叹这些保安社治下的民众和大陆上的百姓有多么不同。至少,在大陆上官府颁发的文告,是没有那个百姓敢自己听不懂,而要求官员进行解释的。
在这里,这些百姓们在他宣读了诏书之后,却并没有一脸糊涂的散去,而是要求他详细解释诏书中的内容,并要求明朝廷对于保安军的权力是什么,保安军又有着什么样的权力和责任。不把这些百姓心中的疑惑解释清楚,他们就不肯散去。
如果洪遵在过去这些日子里看到这里的百姓有多么遵守保安社制定的律令,那么他今天就看到了这些百姓在朝廷官员面前有多么无礼。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保安社的头领们想要向自己示威,以使朝廷今后不至于过于压迫保安军。不过接下来他看着这些头领在现场维持秩序,面红耳赤的同百姓们进行解释时,他隐隐觉得这大约并不是冲着朝廷发难的单独事件。
若是之前的话,他也就是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再去打听了。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收了一名弟子,洪遵也就懒得遮遮掩掩的去打听这件事,而是在第二天沈敏上门时直接向他询问了这件事。
沈敏倒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他理所当然的回道:“人毕竟不是牛马,不能简单的用鞭子和食物去驱使他们。你要让百姓去做什么,最起码也得告诉他们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百姓理解了自然就会服从于你的命令,这难道不是治理民众最简单省力的做法吗?”
洪遵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没有意义,对他们没有好处的事,他们就可以不听从朝廷的命令吗?这样下去,国家的伦常还会存在吗?”
沈敏却看着老师反驳道:“学生以为,这天下事不会有没有意义,对他人也没有好处的事存在。唯一有区别的是,这件事到底是对国家、百姓有意义、有好处,还是对某些上位者和贪官污吏有意义、有好处。
国家律法不是单纯的为百姓而设置,而是为天下人而设置。维护律法就是国家最大的伦常,只要朝廷颁发的命令是符合律法的,又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对百姓没有好处?只有那些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违背了律法的命令,才是对国家、百姓既无意义,也无好处的事情。
百姓反对执行这样的命令,就是在维护国家的伦常。真正破坏了国家伦常的,难道不是那些假借朝廷之权力,视律法为无物,颁发乱命试图满足一己之私的上位者吗?”
洪遵捻着下巴的胡子许久,方才神情复杂的看着沈敏道:“原来三郎你倾向于法家之学啊。”
沈敏马上摇头否认道:“老师此言差矣,法家乃是为君王设囚笼以困天下万民,夺天下之利以供一人,这种残暴的学,学生是死也不赞成的。学生以为,法者天下之契约也,既是万民之权利,也是万民之义务。一味的保证某些人的权利却不谈义务,或是对另外一些人只谈义务不讲权利的,非法也。”
洪遵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新弟子,他心里其实是蛮认同沈敏对于律法的看法的,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样的法实在是同夫子教导的五伦相去甚远了。如果不是幼年时在逃亡途中看过了百姓的悲惨境遇,在父亲南归后被秦相打压而品尝到的人情冷暖,让他对于这些异端学容忍度较高,估计这个入门不到一天的弟子,就要被他亲逐出门下了。
不过现在么,他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略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继续问道:“若是百姓死活不能理解,但这事对于国家又非常重要,难道也要继续慢慢的去服每个人吗?你怎么能够确定,这其中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为了自己的私利阻扰朝廷行事呢?而且每一项政令都要向百姓解释的话,这要额外花去多少时间和费用啊。”
沈敏稍稍思考了一下,便组织着语言解道:“老师的情况确实存在,不过只要主事者颁发的政令符合于律法,又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成,那么部分人的意见就不足以阻挡政令的实施了。
律法本身就是少数人服从于多数人才形成的国家意志,既然他们得不到多数人的支持,自然也就应该尊照律法的要求服从,否则就要被律法所制裁。
向百姓解释政令并不需要花费多少额外的时间和费用,教育百姓本身就是国家所具有的责任,向百姓解释政令就是教育的职责之一。而且对于国家来,百姓不盲从于上位者的命令,这也是遏制地方藩镇形成的最有力约束,不是吗?”
洪遵细细咀嚼了沈敏话语中的意思,不由有些恍然彻悟的道:“所以保安社设立乡老会议之制,就是为了让社内颁发的命令能够直接传达给村民,而不被胥吏在其中操纵隐瞒是吗?”
虽然沈敏很想,保安社这点地盘还没养出胥吏来,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点着头回道:“老师的不错,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洪遵沉默良久,方才谨慎的向沈敏询问道:“那么你觉得,这乡老会议之制可用于我大宋其他各处否?”
沈敏仔细想了许久方才回道:“恐怕不能,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这些海外遗民时时处于敌人的威胁之下,不能集合众人的力量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大家才认同团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的利益,能够主动去保卫团体的利益,这正是乡老会议的核心精神。
而大宋朝廷虽然被金国的武力威胁而南下,但是南方的士大夫和百姓并没有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他们并不认为金人占据了中原就能改变他们往日的生活,所以秦太师才能秉政一十七年,而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试问,就连金人的威胁都不能让这些南方士民改变往日的生活习惯,又有谁能让他们接受乡老会议这样不成体统的制度呢?今日大宋从上到下,优先保卫的是个人的享受和家族的权位,而不是国家的利益,所以提倡团体利益优先的乡老会议之制是无法适用于大宋的。
更何况,我以为乡老会议制度只适合管理比较蠢笨一些的百姓,对于那些整天想要找律法条文的破绽以肥私的聪明人是不大适合的。今日的大宋,却多的是聪明人,而少遵纪守法的蠢笨之人,所以这一制度不适合大宋。”
洪遵虽然听着不舒服,但却又指不出沈敏这些话错在何处,不得已只好放下了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给对方教导起了日常的礼仪课程。正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沈敏在礼仪和服饰上的认识,几乎还不及一个普通人。也只有在这样的课程上,洪遵觉得自己方才拿的出老师的威严。
当然,这对于平日里自诩才学不弱于人的洪遵来,这样的认知已经是一种失败了。他并不愿被沈敏看做一个只会泛泛空谈的经学之师,因此在典礼之后便拉着这位学生四处走访,试图找一找保安社治理地方的不足之处,也好维护一下自己的师道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