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官话二
因为无意间听到纯正的汴洛正音,勾起了汤鹏举深埋在心底的一些记忆,才让他颇为失礼的闯入了洪氏的家学中。他原本以为会遇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学究,那么他们倒是可以坐下一起聊聊曾经的汴梁风物,以慰自己埋葬于心底的一些旧时记忆。
却不料,当他进入了学堂之后,才发现这汴洛正音却是一位少年郎弄出来纠正自己口音的一个把戏。这让他心头的怀旧之思不免一扫而空,转而想要逗一逗这位少年郎,看看他究竟有几分真材实料。
然而这位沈三郎先是摆出了一个失礼的胡坐,接着又大言不惭的指点起朝中的政治来了,这未免就让汤鹏举心里有些不快了起来。
虽然这十余年的朝政为秦党所坏,汤鹏举对此也是极为痛恨的。但是,好歹他也是大宋官员的一份子,这位沈三郎的指责无疑是把他也给带下了水,让他成为了无能官员中的一位,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更何况,作为见证过靖康年间故事的太学上舍生,汤鹏举也不是没有年轻过的。他也曾经见过,比之这位沈三郎更加慷慨磊落、敢于指陈时事,敢于针砭时弊,而又深得士人之心的伟男子,同样也见过更多夸夸其谈的年轻人。
他怎么看沈三郎都不像是前者,因此不免就有些失落,正想着草草结束这场意外的会见。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真的能些东西出来,而不是同那些他见过的年轻人一样,只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泛泛而谈。
汤鹏举顿时收敛起了脸上的微笑,神情严峻的对着沈敏道:“你且,我大宋这辆马车究竟是如何行走于悬崖边上,你要是不出个道理来,我恐怕只有请你的老师好好惩戒你一番了。”
家学中的男女子弟和西席都不由屏息向沈敏看去,虽然这些天里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没有接受其作为自己的同窗,但是此刻在汤鹏举面前的沈敏却俨然代表着他们这所家学的水平了,若是沈敏回答的一个不好,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脸。
不过,穿着一身白色袍服盘腿而坐的沈敏,却丝毫没有被汤鹏举的严厉语气给吓住,他依旧神态自若的侃侃道:“后唐清泰三年,石敬瑭始割燕云十六州于契丹。但是到了我大宋太平兴国四年,灭北汉而伐辽国之时,燕云十六州中的汉人已经开始视自己为辽人而非中国之人,视我中国之军为敌军矣。
从清泰三年到太平兴国四年,期间不过才43年。今日,距离靖康之变也差不多有9年了,中原百姓如必之这等年轻人,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见过、听过我大宋官员和政令的,可谓是比比皆是。
敢问世伯,这些年轻人中还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宋人而不是金人的?20年一代人,若再过上20年,新一代的年轻人成长起来后,他们是不是就彻底被金人所同化,对我大宋挥舞刀剑而毫无心理负担了?
契丹不过得了燕云十六州,就压制了我中原足足上百年,称本国为辽。今日金国占据了淮河以北的所有中国故地,一旦让金人消化了这些地方上的汉人,让他们成为了金国之民,我大宋要拿什么去抵挡金军之南下?
学生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开宝中王师围金陵,李后主遣徐铉入朝。太祖对于便殿,彼曰:江南事大之礼甚恭非敢拒诏。太祖答曰: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太祖此话时,距离今日也还不到200年,而朝中上下却已经忘记了太祖的教诲,而一心一意的效仿起李唐来了吗?故学生对于大宋的将来,不能不担忧啊。”
洪遵坐于汤鹏举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对弟子的无礼不出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家学中的其他子弟则迅速的用眼神交流着,此刻倒是极为佩服这位沈家三郎的敢言了。
而提出问题的汤鹏举虽然感到面皮有些发热,但心中其实倒是蛮爽快的。借太祖时的故事讽刺今日之官家和主和派官员,这正是他们这些支持打回中原的官员们,想而又不敢直的话语。
至于沈三郎前面的,数代之后汉人百姓将要忘却自己的出身云云,汤鹏举却是不大在意的。因为他觉得,只要王师北伐中原,那些汉人百姓自然就会醒悟过来,自己究竟是谁。之所以太宗攻打燕云十六州不顺利,那可不是因为当地汉人的抵抗,而是王师不够给力啊。如果能够像金军南下中原一样势如破竹,中原百姓不照样还得俯首称臣的么。
当然,这点的瑕疵,在汤鹏举眼中却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沈家三郎毕竟还年轻,不明白世情也是有的。不过像他这么立场坚定的站在规复中国的立场上,还能提出这样一份不错见解的年轻人,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毕竟在秦党十余年的打压下,主战派的官员、士大夫中,已经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鄱阳洪氏虽然还算不上是主战派官员、士人中的领袖,但也是被主战派寄予着厚望的一支骨干。
能够在洪氏家学中看到这样一位立场坚定的规复中原的年轻人,汤鹏举觉得自己果然是没有看错洪氏,这一家即便被秦党打压了多年,却依然还是心怀大义的。这样一来,他试图举荐洪遵为御史的心思就变得更为坚定了。
考较到这种程度,汤鹏举自然觉得已经是足够了。在他看来,有一个坚定的主战立场,并对宋金两国之间的局势有个基本的认识,对于沈敏这样的年轻人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见识了。
不过就在准备结束谈话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么,三郎以为,光凭一这汴洛官话,难道就能让中原之民不会忘记我大宋了吗?”
沈敏低头略略想了一会,方才摇着头道:“光凭一两人这汴洛官话,自然是不成的。只有朝廷颁发政令,令官员、地方学校都必须使用汴洛官话颁发命令和教学,方才有那么一点成效吧。
若是我大宋境内之民,人人学汴洛官话,则北方之民南下自然就会觉得朝廷并未忘却他们,而南方之民则会记得,大宋之境并不止步于淮河之南。
只有先在百姓的心里刻下,我大宋的国境并不是绍兴和议上所规定的南方十五路地界,则大宋百姓才会觉得北伐不是要同金国打仗,而是要驱逐金人出自己的国土。
反之,若是让大宋的百姓从心理上认同了,绍兴和议是割让淮河以北的国土与金人,则恐怕大多数人是不愿意为一个出卖了北方之民的朝廷,而去牺牲自己的性命的”
“咳、咳。”洪遵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沈敏的话语,然后出声对他道:“胡,朝廷何时出卖了北方之民,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尽是满口胡一气。现在回去南院抄写论语卫灵公篇三遍,明日晚餐前交来给我。还不下去。”
听到洪遵的咳嗽声,沈敏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心直口快了些。虽然他私下在洪遵面前批评绍兴和议时,这位老师还会接上几句。不过在过去十七年间,这绍兴和议乃是官家亲自肯定过的国策,也是秦桧用以打压主战派和中立派官员的利器。
如今虽然秦桧已经过世,但是官家可还没有改口。这个时候公开否定绍兴和议,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应过来的沈敏于是赶紧起身向汤、洪等人叉告退,低着头走下了房内的平台。
对于洪遵的出声干预,汤鹏举只是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拦阻。直到两人走出了学堂之后,他才对着身后的洪遵不快的问道:“世侄刚刚出声喝退三郎,遮莫不是担忧我会把三郎的话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