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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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钟意此时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般,一句话以“啊”头,然后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下文来。

    方知祝见她脸颊飘粉眼角含光,哪还有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道理,笑了:“你是大姑娘了,谈恋爱是好事儿啊,有什么可害臊的。”

    “我不大,我十七。”

    方知祝哭笑不得:“好吧,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比你?”

    “女大三抱金砖嘛。”钟意眉梢扬了起来。

    方知祝回想照片里两人干柴烈火的激吻,轻笑着揶揄道:“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钟意眉毛又落回去,头也跟着低下去,支支吾吾半天,声道:“在一起三年了。”

    “......!”

    方知祝不可谓不震惊,饶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他此时也面露错愕,好一会儿才敛了神色,细长眉目量着自己的乖孙女,“十八你也下得去手,真叫外公开眼界了。”

    “现在是女追男隔层纱,我要是不主动,他就被别人拱跑啦。”

    方知祝不由笑了,钟意从什么都没缺过,也什么都没主动要过,别人上赶着白送还来不及。东西是这样,对人亦是如此。

    钟意朋友不多,她知道别人接近她十之八|九是冲着她身后的家世,所以无论人前阿谀还是背后流言她都一笑了之,并不走心。

    钟意长到快二十四,感情经历还是一片空白,方知祝并不替她着急,却也偶尔在闲聊的空档开上几句玩笑,没成想她早已神不知鬼不觉谈起了恋爱,严防死守藏了三年。

    照片里少年只有一张侧脸,头发漆黑,精致冷淡的五官青涩半褪,隐隐透出一股禁欲冷酷的味道。钟意敛去浑身锋芒,像一只温顺的兔子一样窝在他怀里,看向对方的眼神分明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这是谁家子,你喜欢他喜欢成这样?”

    钟意立刻警觉:“您想查户口呀?”

    “你不声不响找了个对象,我这当外公的还不能好奇一下?可别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幺蛾子来。”

    钟意比被骂的还冤:“我拿芽芽的晚饭发誓他人比脸还干净,长得好成绩好,什么都好,还有比他更好的对象吗,没有了!”

    她嫌弃牧鸿舟可以,却听不得别人他不好,外公也不行,就是这么双标。

    钟意不停为牧鸿舟辩驳,到最后方知祝受不了地点头连连:“好了好了,知道他了不得。所以你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外公看看?”

    钟意心里酸涩,笑着:“不急不急,现在我们都挺忙的,等时候到了肯定带回来您瞧瞧。”

    她笑得没心没肺,方知祝忍不住提个醒:“三年了还没到时候?这么好一伙儿刚成年就被你拐跑了,到现在还没名没分的,人家心里不定多委屈呢。”

    可不是么,和她在一起,牧鸿舟别提多委屈了。

    “您可真行,面儿都没见着,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她着哈哈,方知祝无可奈何地多嘴提醒道:“世界上会永远无条件包容守护你的只有家人,谈恋爱得擦亮眼睛,更得学会经营。你好不容易找到个看中的,好好对人家。”

    钟意不知道好好对人家是怎么个好法,但是如果她对牧鸿舟还不算好,那她大概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坏人了。

    方知祝不知钟意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头:“刚下飞机累了吧?上楼歇会儿,李买螃蟹去了,今晚全是你爱吃的。”

    钟意确实有点疲惫,给芽芽换了个玩具便上去休息了。

    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到了外公家里吃什么倒是其次,钟意很享受和亲人共进晚餐的温情时刻。

    闲暇时间一般和外公下下棋聊聊天,时候好胜心强喜欢耍赖,方知祝当时默认她的每一次悔棋,然后不动声色地挖下一个坑,钟意气哭好几回,后来无论下成什么样子都再也没有悔棋的习惯。

    方知祝年近古稀,头发花白,话轻声慢语,一双细长眉目衬得面相慈悲,那双手前些年还不似如今这般枯槁干瘦,能提笔作画,水墨白宣雄浑苍劲,亦能落棋时局,洞察每一个细微商机。

    很难将多年前雷厉风行纵横商海的方董事长与如今偏安一隅的方知祝联系起来,不过钟连海入赘方家那几年,除却金钱人脉,也确乎将老丈人的生意经学去七成。

    纵观碧海一路发家史,沿途的蛛丝马迹总能窥得几分当年A城首富的手段作派,只不过钟连海下手更加狠利不留底线,能做十分决不做九分,事事都要做绝了。如此看来,他与方家分道扬镳也是早晚的事。

    关于这对岳丈女婿之间的流言八卦从未断绝过,滋生于各个上不得台面的拥挤角落。极少有那么一两句传进钟意的耳朵里,她震惊之余只觉荒谬可笑。

    母亲的死是全家的痛。方知祝选择隐退留守,而钟连海决意带着碧海离开这座伤心城,二十多年前的婚戒他一直戴着,方碧薇的相框也始终摆在老宅书房的架子上。

    她和父亲那样相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童年时光钟意还记忆犹新,岂是那些无良记者一张键盘空口白牙就可以肆意篡改歪曲的?

    方知祝也许的确不大满意这个女婿,这很正常,换位成如今的钟连海也瞧不上牧鸿舟。如果钟意出了什么意外,就像前几天她招呼不夜不归宿,钟连海当时急得心焦,但最后也不舍得对她重话,而是“找你的男友谈谈”。

    方碧薇的逝世是扎在方知祝和钟连海之间的一根刺,他们之间的隔阂可能很久都无法消除,但对于钟意来,外公和父亲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就在她出发前往A市时,钟连海又在老生常谈胃病调理的注意事项——方知祝一直有胃病,年纪上来了情况渐渐严重,他不接受钟连海的关心,却对钟意的嘱咐言听计从。

    “可不许再吃了啊,真不是我跟您抢,螃蟹性寒,吃多了要胃疼的。”钟意刚把方知祝的酒没收了,又去抢他碟子里的螃蟹。

    方知祝无可奈何,一桌子丰富菜肴就只剩下几盘素叶淡荤,“女孩儿是棉袄,这话一点不错,这不就给我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装可怜也没用,下午您吃了三块糯米糕,晚上什么也不能过量了。”钟意给他成了一碗粥,往里面添了几滴香油增味。

    “啧,没意思。”方知祝摇摇头,笑着拿调羹口口把粥喝了。

    钟意难得记起一回吃饭前拍照,吃完饭她把照片发到朋友圈,没一会儿就冒出来一堆赞。随意看了看消息列表,第一个点赞的竟然是牧鸿舟。

    钟意后悔没多加个滤镜,开聊天框问牧鸿舟:“在干嘛?”

    牧鸿舟言简意赅:饭局。

    钟意:少喝点酒,对胃不好。

    牧鸿舟:好。

    第一句话两个字,第二句话一个字,再下一句是不是就只剩个句号了?钟意眼底微凉,忍不住扑哧笑了。

    “一个人傻笑什么呢。”

    方知祝披了件薄外衫从楼上下来,上好的桑蚕丝面料贴在身上,将他的身形映得有些消瘦。

    “没什么,看到一个傻子。”钟意不着痕迹地关了聊天界面。

    “饭后坐着对肠胃不好,这话是不是你的?看手机半天了,和我出去散散步。”

    “哎,好。”钟意把手机放回口袋,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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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虽然年轻,能力和胆识我却已经深有领教。不过,如今的经济形势走向低迷也是有目共睹......当然,就算这次没能合作,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熟稔地着圆滑官腔,既不立刻答应,也不把话死,拿捏掂量,等着最后宰上一刀。

    牧鸿舟面色不变,和煦客套道:“王总有眼光,合同上三个点的让利正是我们出于对您的仰重才特别加上的,第一次与您合作,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来往的机会。”

    以退为进,刀枪不入,话滴水不漏。一场饭局,百般试探,这个年轻人游刃有余却又不失真诚。

    王总当即爽朗大笑,面露欣赏道:“坦白讲,我有意向的不止你一家,其他公司资历更深让利更高,但是单凭你这个人,和舟翼科技的合同我也必须签。”

    牧鸿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踏出第一步相当不容易,他既没有人脉,本金也相当有限,市场上针对他这样新人开出的合同百分之八十是霸王条款,以合作名义行买断之实,往往只挂一个好听的头衔,开发者本人实际没有任何自主权。

    S市龙争虎斗,他将目光瞄向竞争相对平缓的A市,依旧碰壁多次,今天终于谈妥第一笔生意,也算没有白费这些时日的来回周旋。

    饭局结束,牧鸿舟将合作方送出门。电梯来了,他按下按钮,待其余人都进去了,他才最后站了进去。

    王总看着他在电梯灯光下光泽细闪的乌黑发梢,道:“我看时间还早,牧总今晚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牧鸿舟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明媚脸蛋,素艳光净的眉眼朝他盈盈看过来,语气娇嗔,就在一个时前问他:“在干嘛?”

    电梯擦得发亮的墙壁上倒映出张总带着期待与试探的眼神,牧鸿舟分不清其中哪种成分更多一些,但他很清楚接下来与张总的应酬不比刚才的饭局轻松,并且也非必要。

    牧鸿舟歉意道:“不好意思,今晚刚好在A市约了朋友见面,改天请您再会。”

    张总表示理解:“没关系,来日方长。”

    电梯门开,一桌人两边走,牧鸿舟站在酒店门口,夜晚凉风徐徐,胃里的酒精渐渐蒸发攀升,介于清醒与上头之间的微醺。

    原来在梦想的道路上成功迈出第一步是这种感觉。带着露珠的浆果跌进衣领,感官被放得很大,时间拉到很长,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听不清咬字的少女低语。

    牧鸿舟站在A市某处的酒店门口,想起城市另一端的钟意。

    或许是偶然,或许是钟意长时间的强势入侵造成的潜意识反射,总之,他第一个想要分享此时喜悦的人,是钟意。

    十月入了秋,晚上温度突然降下来,方知祝身上发凉,连带着胃也隐隐痛起来。本算走到天鹅湖那里看喷泉,不得不半路就折返。

    钟意拿了衣服正准备去洗澡,忽然手机响起,牧鸿舟来的。

    真是稀奇了,她挑眉接起,按下录音,静静地等那边牧鸿舟表演一个酒醉疯话图鉴。

    “意,”牧鸿舟很久没有这样喊她,钟意有片刻的愣神,耳朵又涌入他低沉如波的嗓音,

    “我在A市。”

    “哦,”她控制不住突然发疯的心跳,但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你想约我出去?”

    那边顿了一下,声音下去一点,但是很肯定地:“......嗯。”

    钟意问了他现在的位置,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想法,思维飞出去很远又再飞回来。

    最后她:“限你一个时之内到达浮金山。”

    牧鸿舟:“......晚上爬山?”

    钟意:“你还剩五十九分钟。”

    牧鸿舟:“......来了。”

    这大概就是作茧自缚吧,他在这一刻突然后悔,认命地朝浮金山赶去。

    与此同时,钟意抓起外套提包,蹬蹬蹬下了楼,跑到一半又回去,冲三楼吼:“外公,我和朋友看日出去!”

    方知祝隐隐的咳嗽声停下,用手机发消息给她:“带上定位器,每隔两个时发消息给我。”

    “好。”

    钟意看看屏幕,又看看楼上,眨了眨眼睛,愣了几秒后把手机揣进包里,重新像风一样跑了出去。

    她还在生气,还在委屈,也还在爱。

    她想牧鸿舟,想和他在寂静无人的夜晚摸着黑接吻,在全世界只有他们的地方看日出。

    在她一笔一划写下的手账本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一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