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车队白天赶路, 夜里或宿在驿馆, 或直接宿在马车内, 如此走走停停,过了十日左右, 终于到了离上都城还有两百多里路程的兹县。
这日清,高韶兰在驿馆中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萧执近在眼前的脸, 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萧执半蹲在她的床前, 白净修长的指伸到了她的脸上,玩儿似的戳了戳。
高韶兰就是被戳醒的。
“……”高韶兰瞪了瞪眼,眉头微皱, “你怎么进来了?”
萧执收回手,注视着她的一双黑眸弯了弯, 笑道:“我来跟姐姐一声,宫里有些事, 我得先走了。”
高韶兰愣了一下, “哦,好。”
萧执微微直起身子,俯视着她的眉眼, 轻声交代:“此地离上都没剩多远,姐姐不必着急, 就随着车队慢慢走, 再过两日就能到了。”
高韶兰嗯了一声。
萧执看着她笑了笑, 直起身子, 转身离开。
高韶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坐起身,双脚随意趿拉上绣鞋,往外走了几步,开房门。
夜里是轮到红玉当值,此时她正守在门外,靠坐在门上瞌睡,一下子就被高韶兰开门的动静惊醒了。
高韶兰眸色微沉,淡声道:“红玉,你进来。”
红玉低头缩了缩脖子,连忙应下。
高韶兰转身,走到镜前坐下。
“我还在睡觉,谁许你放皇帝进来的?”她眉心微蹙,心情显然有些不悦。
萧执本来就已经够不注意分寸了,现在竟然连她睡觉的屋子都敢直接闯……他是不懂这些,看样子又急着赶路,她不好直接与他讲道理,便把红玉叫进来问话。
就算是不敢拦着萧执,通禀一声总是来得及的吧?
红玉看见主子发怒,连忙跪了下来,低头道:“公主恕罪!陛下没让奴婢话,奴婢便没敢叫您……”
高韶兰转目看向她,问道:“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红玉头埋得更低了,嘴唇颤了几下,哑声道:“奴婢是您的丫鬟。”
高韶兰看她这样,反而叹了口气。
“红玉,我记得你之前胆子没这么。”
红玉是她身边唯一一个会武的丫鬟,性子活泼,爱恨分明,曾经萧执不告而别的时候,还会为了她生气,在她面前狠狠地骂了萧执一通。
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韶兰站起身,弯腰扶起红玉,凝视着红玉发红的眼睛,“你怎么了?”
红玉连忙摇头。
高韶兰眉头皱的更深:“你在害怕什么?”
红玉紧咬着下唇,没有答话。
高韶兰想了想,试探道:“你怕大周皇帝?”
红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高韶兰低声轻叹,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道:“你怕他做什么?”
红玉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流出来了,她抽了抽鼻子,声道:“奴婢,奴婢怕他杀我……”
高韶兰一怔,温声笑道:“你又没招惹到他,他为什么会杀你?再了,你是我的丫鬟,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红玉颤颤巍巍地抬眼,哑声道:“奴婢、奴婢曾经在您面前他的不好……”
高韶兰没忍住笑了,她摇摇头,“那都是多远之前的事了?他若真的在意,早就发作了,你何必害怕至此?”
红玉连忙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韶兰安慰道:“别怕。你是我的人,就算哪一天真犯了错,我也会护住你。”
红玉有些发怔,愣愣地看着高韶兰。
“好了,你记住,”高韶兰道,“要事事以我的命令为先,就比如今日,我还在睡着,他要过来,你应该提前叫醒我,再让他进门。知道了吗?”
红玉应道:“奴婢明白了。公主与陛下还未大婚,这样确实不妥。”
高韶兰道:“就算是大婚了,你也不可以随便让他闯入我的房间。”
红玉愣住了。
这……大婚前可以理解,可是等到大婚后,公主就成了皇后,名正言顺的夫妻,哪有做丈夫的想要进妻子房门还要通禀的?
高韶兰现在还没想跟她们解释那么多,只道:“你记住了吗?”
红玉恭声应下。
高韶兰颔首笑道:“好了,那便梳洗吧。你去叫碧荷与杨嬷嬷,把我刚刚的意思交代一遍。”
红玉应诺。
萧执带着近侍和几个大臣们先行离开,整个车队便交由孙芳接管,他负责护送高韶兰走完剩下的路程。
两日后,高韶兰终于看见上都的城门。
高大雄伟,气势恢弘。
马车行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高韶兰把车帘微微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只见夹道两侧站满了百姓,都伸着脖子朝她这辆马车看过来,不知是谁眼尖,瞧见她露了脸,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推搡着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
高韶兰放下帘子,把窗户关好,神色有些不自在。
碧荷也瞧见刚刚那一幕了,笑:“上都的百姓都想一睹咱们公主的风采呢!”
看来萧执要立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高韶兰垂下眼睛,放在膝上的指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当时父王的密信传过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于是她听萧执什么一年、封地的话,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她缓过神来,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太仓促。
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她要见的人势必很多,到时候,哪里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而且萧执似乎不大懂得分寸,要是给他造成了什么误解,影响到他以后迎娶真正的妻子,麻烦就大了。
高韶兰柳眉轻皱,有些忧心地想,等再见到萧执,跟他好好谈谈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驶入内城之后,夹道两侧就没有百姓了。
高韶兰叫来孙芳,问道:“现在是要去哪里?”
孙芳道:“陛下为公主准备了一座府邸,马上就到了,大婚之前,公主都住在那里。”
高韶兰点点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陛下?”
孙芳:“陛下晚些时候会亲自来找您。”
高韶兰应一句好,轻轻放下车帘。
……
钟庆宫内,太上皇脸色苍白,正虚弱的躺在床上,殿内跪了两个神情惶恐的太医,正向一边椅子上坐着的萧执禀报。
“幸亏太上皇服的不多……臣已经开了方子,连服七日,毒素便能清除……只是要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发怒了。”
萧执神情冷淡,略一点头:“下去吧。”
两名太医连忙爬起来,弯着腰告退。
萧执起身,走到床边,垂目睨着闭眼装睡的太上皇,唇角笑容讥诮:“父皇以为,拿死威胁我,我就能妥协了?”
太上皇双目紧闭,闻言只是呼吸乱了乱,面色仍是平静。
萧执冷笑一声:“父皇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您当真以为,我不弑君,尊你为太上皇,是怕天下人骂我?”
太上皇眼皮子动了动。
“我不过是担心晦气……”萧执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您要是死了,就是国丧,会耽误儿子娶亲的。”
所以一个父皇,一个母后,他都留着了。
他身上杀孽本来就很重,倒是不怕这些。
但他担心高韶兰在乎。
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要是知道他身上这些肮脏事,会怎么看他?
还会对他笑、允许他靠近吗?
“不过您别着急。”萧执弯下腰去,俊美的脸庞宛若鬼魅,“儿子马上就要成亲了,等到那以后,您想怎么服毒自尽,都随您的便。若是您狠不下心,儿子也可以帮您一把。”
太上皇倏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视着眼前的萧执,神情暴怒:“你这逆子!逆子!来人哪,拿朕的剑来——快来人——”
萧执冷冷勾唇,直起上身。“还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听听,外头那些叫喊的,都是谁?”
太上皇愣了愣,一时间屏住呼吸。
只听见院子里传来棍棒在人身上的沉闷声,伴着哀嚎,一阵一阵,传进了太上皇的耳朵里。
太上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是给他递消息出去的宦官,还有帮他送轻性毒药进来的近侍……全都被萧执审出来,一个个拿下了。
他这钟庆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自己人,也没有了。
哀嚎声渐渐停止。
殿门大开,吴忠悄声入内,低眉顺眼道:“陛下,都咽气了。”
萧执轻嗯一声。
太上皇怒目圆睁,手背青筋暴起:“混账!你个逆子!萧执!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太上皇声音太大,震得房梁似乎都颤了颤。
大殿外侍立的守卫仆从,闻言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像一尊不会话的雕像。
萧执充耳不闻,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吴忠快跑着跟上来,声道:“公主已经在府内安置下了。陛下可要现在出宫?”
萧执点头。
本来他应该亲自去接高韶兰,送她去府中收拾歇息。但太上皇突然闹事,硬生生把他出宫的时间给耽搁了……
萧执脸色阴沉。
两刻钟后,一身便衣的萧执步下马车,在孙芳的指引下穿过回廊,踏入庭院。他目光扫向紧闭的房门,眸色微微一凝。
杨嬷嬷迎上前来,矮身行了一礼,道:“公主刚刚歇下了,请陛下稍等,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萧执摆了摆手,脚下步子未停。“不必跟着,朕自己进去看看。”
“陛下!”
杨嬷嬷突然快跑两步,拦在萧执身前,坚持道:“请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