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皇位
落日余晖缓缓漫过窗棂, 将这座华贵的寝宫浸润成柔软而苍凉的金黄色。
日影西斜,香炉中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姜祎跪坐在地,卧在床榻上的女皇费力地伸出手来, 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是我在最艰难的时候生下的女儿,也曾经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她停下来, 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一生与自己的夫君斗,与皇室宗亲斗,与满朝臣子斗, 真的累极了。如今终于是歇一歇的时候了。”
姜祎低垂着头,本哭得喘不上来气,闻言连忙咽下眼泪想要反驳。
女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不必为我难过, 更不必那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场面话, 我并不遗憾。可今后你的日子, 会很艰难。”
姜祎擦干脸颊上湿漉漉的眼泪,直起身子, 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她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泪珠渗入地板:“请陛下三思, 儿臣德薄才疏,不敢忝居高位。”
她感到母亲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女皇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扶植你,耗费了多少心力?”
“正是因为如此,百姓无法接受他们心中完美的事物有任何瑕疵。”姜祎咬了咬牙,“而陛下与儿臣都心知肚明, 儿臣在民间的形象有几分是真。”
“没有人可以永远尽善尽美,若是儿臣日后跌下神坛,昔日受到多少爱戴和崇敬,他日只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到那时,轻则帝位不保,重则社稷不稳。”
殿中静默了许久,女皇唤她起身,将她拉到床沿坐下,替她拭去行礼时手上沾染的尘土:“可惜了我之前煞费苦心的一番布置,请苏太傅做你的老师,请文人在民间为你造势,甚至算计到了姜禛,终究是白费了。”
姜祎一个激灵:“禛?”
“我坐拥四海,有什么必要去难为一个幼年丧母的孩子?”女皇似是在闲话家常般,漫不经心道,“之所以种种苛待他,是为了突出你的好。日后我身死,留下你在朝中对抗一众心怀鬼胎的老臣,终究放心不下。若是有一个誓死效忠、手握兵权的王,你的日子会安稳许多。”
姜祎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到脚都冰凉彻骨。
她从未想过,在近十年前,母亲就已经算计到了这种地步。且在十年之间,她竟然毫无察觉。
姜祎喃喃道:“不是的,母亲,即使没有禛,还有褚啊……”
“褚?”女皇的嘴角微微勾起,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将他当做温顺乖巧的好弟弟,怕是根本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在背后做了什么吧?”
姜祎的脑中嗡嗡直叫,浑身颤抖了起来。
“连我察觉到他的动作时,也甚晚。你以为,你在寿宴献舞后,民间那些批判诋毁你的文人,是凭空产生的么?”
女皇摇了摇头:“我卧病之时,他从不在朝堂上出面,对外称多在侍疾,却在夜间阅过绝大多数的奏章。你的好弟弟,在朝臣面前博得了一个孝顺忠心的好名声,同时也将罔顾亲情、贪恋权位的名声送给了你。”
“你身在其中,尚且能意识到物极必反的道理,他作为局外人,比你更懂得。因此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将你捧到这个位置,终于等到要下手的时机了。”
姜祎不是没有半点察觉,但这些话从母亲口中出,终于是坐实了那些她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她几乎是跌落回地上,带着哭腔磕头道:“请母亲明察秋毫,不要轻信他人传言,也不要因此迁怒褚。”
这本是大不敬的话,但此时她已经全然慌了,六神无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即使那些是真的,可她还是想要维护她的弟弟。她恐怕母亲会因此处决褚。
她本就不想要皇位,不想因此白白葬送了弟弟。
女皇朗声笑了起来。尚在病弱之中的人,有如此笑声,姜祎惊恐地抬头看她。
“我没有看错,”女皇道,仿佛极为振奋的模样,“你果然不适合做皇帝,空有仁义,不够心狠。褚比你,适合得多。”
她摆了摆手:“你出去吧,我想要一个人呆着。传位的诏书在紫宸殿,你去取了来吧。”
姜祎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屋外的凛冽寒风刮在她的脸颊上,和着未干的泪水,撕扯般的疼。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色笼罩在她周身,姜祎抱着怀中装着诏书的盒子,听到母亲寝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陛下驾崩了——”。
紧接着是低低哀恸的宫人哭泣声,织成一只网,铺天盖地地将她罩在其中。
她感到脊背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尽全力盖了下来,将她压得不能呼吸,也逃脱不得。
姜祎脚步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幸亏身旁的白术及时馋住了她。姜祎勉强稳住身形,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抱住怀中的诏书,撕心裂肺地无声痛哭。
于这皇宫中绝大多数人来,此时的哭泣只是职责所在,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有她,是失去了从相依为命的母亲,如此孤独。
母亲温柔的样子已经离她太遥远了,她其实已经记不得了。但想来,应该也有过温柔地抱过襁褓中的她,拉着她的手耐心教会她话和走路的样子吧。
她用衣袖擦去泪水,不要白术搀扶,自己跌跌撞撞向前走。泪光模糊了前路,只能依稀看到前面有许多许多的人在等她,火光照得她眼睛生疼。
待到走近了,她捏着衣袖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站在最前的是一身戎装的褚,他的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晦暗不明,右手扶在剑上,挡住了她的去路。而他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禁卫军。
怀中的诏书从未如此冰冷,她在看到禁卫军的一刹那,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不仅是褚算计她,连母亲也早早放弃了她。
呼声极高却还未得到承认的皇储与病重垂危的皇帝独处一室,本就是大忌。
当年熟读史书,学到宋初的烛影斧声,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原本以为是剖白心意、母女和解的最后一面,背后竟然是这样冰冷可怕的意图。姜祎只觉得胸腔里空洞一片,但身为公主的骄傲还是让她挺直了脊背。
母亲这一去,留给她的会是什么?
是杀君弑母、意图篡位的罪名,是百姓心中美玉上的致命的瑕疵,以此来成全本不够名正言顺的褚未来顺畅的帝途。
是她太过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已经偏离母亲心中的皇帝人选太远,所以母亲暗度陈仓,以她吸引秦远的注意力,暗中改立褚,必会得秦远措手不及。
真是好计谋,好计谋。
她笑了笑,抖开手中的诏书,对姜褚:“恭喜你。”
永寿元年冬,腊月十三,大颍天玺皇帝崩。
遵皇帝遗诏,皇子姜褚继皇帝位,追谥天玺皇帝为大吴恭顺皇后,复大吴国号,服国丧,任命山陵五使,遣使者至秦、燕等中原六国与西域各国告哀。
同时下诏,乐平公主禁足鸾鸣宫,留待候审。
彼时便有传言自恭顺皇后贴身服侍的宫人口中传出,道是乐平公主自皇帝病重起,便日日忙于朝政、拉拢朝臣,将病前侍候的事宜尽数交给了大皇子姜褚。
皇帝驾崩当日,她破天荒的来见了天玺皇帝最后一面。当时公主遣退侍从,与皇帝二人共处一室。交谈之间,有宫人曾隐隐听闻天玺皇帝的怒斥声。
随后公主径直前往紫宸殿取诏书,而她离去后的一刻钟后,皇帝崩。大皇子褚即刻赶往宫中,启用禁卫军,才将乐平公主于前往含元殿宣诏的路上拦下。
流言影影绰绰,传到民间时,便更是捕风捉影。
即使即位的新帝对乐平公主的态度暧昧不明,既下令禁足,又未允许任何组织机构进行审讯,迟迟不肯定罪昭告天下,但百姓依旧愿意相信那似是而非的流言是真正的真相。
也许姜祎从头至尾至少还有一件事预料的是对的,世人不会探究流言的真实性,他们真正感兴趣的都从来不是背后的真相,而是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荣誉感或是从属感的谈资。
当年对尊贵无匹的公主的爱戴与敬仰如是,如今对十恶不赦的逆贼的批评与唾骂亦如是。
而没有什么比原本完美无瑕的人背后却是这样劣迹斑斑更适合成为谈资了。
“若是儿臣日后跌下神坛,昔日受到多少爱戴和崇敬,他日只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可她却从未曾想到,这句话竟兑现得如此之快。
一夜之间,曾被奉为颍国珍宝的乐平公主,成为大吴杀君弑母的叛贼,万人唾骂。跌落尘埃,万劫不复。
而新帝姜褚却在秦远的扶持下顺利登上帝位。由于亲手擒获乐平公主,而后在皇帝灵柩前痛哭至于昏厥,又事必躬亲地办好了皇帝的丧礼,赢得朝野上下一片赞颂。
冬雪还未化开,天地之间已是一片新象。
作者有话要: 还有一章就要下一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