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沧海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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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沅躺在床榻上, 望着床顶的帐幔发呆。

    她的周身像是被碾碎一般酸软无力,几乎不听自己的使唤,连手指都抬不起。但之前压在胸腔之中的钝痛消失不见了, 呼吸也顺畅起来。

    宋沅试着调整了内息,发觉自己体内的蛊毒似乎都被拔清了。

    帐幔在身侧垂下, 遮挡了她的视线。外间偶尔响起刻意压低的人声,她听不太真切, 攒了几分力气微微动了动搭在床沿外的手。

    系在她手腕上的丝线也被牵扯动,悬丝诊脉的老医者睁开眼睛,慢吞吞地站起身, 向屏风之后的青年行了个大礼。

    “陛下,她醒了。”

    屏风后的姜褚点了点头,声音低沉道:“都先退下吧。”

    接下来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和脚步声。宋沅睁着眼睛等了半晌, 从影子看到, 姜褚从屏风后走出, 在她床榻的帐幔之外坐下。

    宋沅操着一把沙哑无比的嗓子唤道:“陛下。”

    帐幔外的青年沉默许久,才出声唤了一句:“姐姐。”

    他的声音好低, 低到宋沅险些就没有听到。她眨着眼睛呆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他究竟了什么。

    宋沅的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个人在黑夜中呆的太久是会习惯的。蓦然见到一丝光亮, 虽然心有向往,似乎是得到了解脱,却会还是被刺到流出泪来。

    宋沅艰难地活动自己的双手, 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印章,递出帐幔。

    她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攒力气:“这是淮扬商帮掌舵人的印信,有了它,西域与江淮勾连的商路之上七成的商贾与关卡供你差遣, 其余人我也皆已点好。只可惜现在以我的身体,怕是难以让它发挥作用了,也许,你会用得到。”

    姜褚低头,看到帐幔中伸出的那只纤长的手。

    和他印象中那双养尊处优、白净柔软的手不同,现下那只手上密布着挖掘阵眼时可怖的伤疤,还有薄薄的茧子。

    他俯下身去,握住了那只手。

    宋沅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听到帐幔外传来姜褚的声音:“姐姐,对不起。”

    重重纱幔令青年的面庞模糊不清。少年时朝夕相伴,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今宋沅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几乎想象不出他如今的模样了。

    姜褚的气息拂过她的手背,她回握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永寿元年腊月,在狱中,她没有握住姜褚伸来的手。今日终于得以成全。

    彼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难以原谅如此血淋淋的背叛,而在亲历世情冷暖,自那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她都有些后悔。

    也许一切并非是他的本意,也许这十多年来,他过得也并不轻松。

    少年单薄的肩膀扛起了百废待兴的朝堂和一国的重任,在全天下的虎视眈眈和内心的煎熬中踽踽独行。而她便不用承担那样的重任。

    若是她当年对他的态度没有那样决绝,他是否会好过一些?

    她不会再问出口,也许今生今世,这也是最后一次相见。她想,那些过去的恩怨已经都不重要了。

    只希望你从此万事顺遂,千秋万代。

    “姐姐体内的蛊毒已经请御医拔清,要好好休养一阵,”姜褚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便好。”

    宋沅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来记得什么,姜褚又:“如今中原不太平,我担心会扰了你休养,恐怕还要劳烦你与苏珩一道去西域暂避。”

    宋沅应下,问道:“苏珩他……”

    姜褚道:“姐姐莫要担心。另外……姜镇,也请姐姐放心,我不会动他。”

    宋沅沉默。

    十六岁便继位的姜褚是她所见过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心思深沉、疑心极重。他不会想不到,放任手握重兵的姜镇与自己深入西南腹地,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他还是应允了姜镇这样做。

    是早已有了万全的应对策略,还是在赌,即使陷入绝境,她也不会背叛他?

    自那日之后,宋沅再也未曾见过姜褚。

    而去往西域的车马在二十日后启程。这些日子以来,在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陌生面孔,想来应是姜褚手下,被反复训导过,不曾透露出任何消息给她。

    她已经不知外界是何种情况。各国与叛军究竟谁占了上风,局势到了何种地步,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是出于提防,还是出于保护。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些问题了。

    马车碾过细碎的黄沙,顶着毒辣的日头向西行去。

    与中原、楼兰的形势诡谲不同,安息本就因为地处大漠深处而没有被渗透完全,弗拉特斯又较早地察觉到了异象。在他成为新任的国王后,安息之内仙复教的余党都已随着他两位王兄的失势被清理干净。

    仙复教,宋沅是从姜褚那里得知这背后组织的真名。

    仙复教脱胎于苗疆蛊术,是苗人中的一支。它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由什么人统领的,现在已经不可知。

    也许是一支苗人偶然掌握了苗疆中极阴邪的禁术,不甘于偏安西南一隅。手中骤得的巨大力量给了他们操纵天下的野心。但这是违背苗疆规训的存在。在这支教派成长的过程中,必定伴随着许多冲突与死亡。

    宋沅猜想,在祭台之下的密林中,那些被囚禁在血河阵中的亡灵,也许曾是仙复教的同胞。

    时间过去了太久,这些事情都已无从考证。唯一能够看得清楚的是,经过若干年的潜伏与布局,它的野心日益彰显。

    在以天下为野心的驱使之下,如今它的教徒早已不只是苗疆人,秋那样的投靠者亦不在少数。而如施全一般的爪牙则更是万万之众。

    昔日种下野心种子的强大禁术变成了不再轻易示人的王牌。仙复教如今的筹谋,是史书上常见却又阴毒无比的造势与操控人心。

    各国频起动乱,人人自危。也许相交多年的好友、平日里和睦的邻里,甚至是相伴已久的枕边人,都会是这异教的教徒,在某一场争端中向自己露出獠牙。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处在安全的境地,也没有人知道这场动乱将会如何发展。众生皆不过是沧海横流中的一粒灰尘,在时代之浪的推动下涌向未知的尽头。

    就像谁也无法得知,仙复教是否会放弃宋沅这颗棋子。

    她的存在像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招致祸患。姜褚作为一国的帝王,在百般顾全大局之下,愿意留她一命,已是格外念旧情。

    而安息于她和苏珩来,是唯一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