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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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羞耻了。

    他总不能大大咧咧讲出来,脸不要的么。

    江岸无意深究,几息过后,敛去笑意,“你了解这类人么?”

    十九、二十岁男性,棕红色中长发,游戏瘾,偷拍癖,脏话很溜,心理阴暗,性格极端。

    多见法制栏目,白散脑子里蹦出深夜十点档一长串专题。

    《不良少年因五毛钱车费,邀人当街群殴司机致死》

    《18岁“混混”接连纵火30起,只因爱看救火》

    《青城2名花季少年杀人分尸获刑》

    ……

    白散自手指尖冒起凉意,瞬间蹿进骨子,浑身发冷。

    一时的冲动过后,升起时时刻刻的心惊胆颤。他连治牙轻轻碰那一下都吓得坐立不安,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刚才没人制止,会是什么场面。

    常发最后留下的那句‘你等着,今天这事儿没完’言犹在耳,再想起时,已经从单纯的一句话衍变为诸多画面。

    昏暗楼道口,尾随的人影,逼急时乍现的狭长刀锋。

    无人午后,四五个成群结队走来的持棍青年。

    守在医院门口的黑车,电线,胶带,毛巾。

    ……

    “你还。”江岸手掌微微用力按在他肩,一触即离,轻描淡写。

    白散回过神时,江岸已经离开,回了治疗室,他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什么都不想。

    日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窗棱的影,近中午。

    拔牙的老婆婆暂且不能适应,捂着右边脸颊走了出来,话嗫嗫嚅嚅,又一个十分钟前刚到的病人进了治疗室。

    白散伏下身子,脸颊贴着膝盖,侧头望来来往往的人。

    他手指搭在宽沿扶手上,不留意碰到了放在上面的口腔器械盒,带起外包装的塑料声,窸窸窣窣。

    似乎很有意思。

    他扭过脸,竖起一根手指,扒拉着白色半透明的塑料包装袋,一下,又一下。

    很烦。

    很乱。

    “变形金刚模型,马卡龙色城市积木块,手摇铃,多米诺骨牌,地鼠机,四阶魔方……”护士抱了满怀的玩具,一路念叨着走过来,一股脑儿堆到他左手边沙发扶手上。

    白散往角落一挪,空出大半个沙发,仿佛见了跨世纪的物件,怕碰着。

    过后他又觉得不好,躲得太刻意,盯住鞋尖,僵着身体努力搭话,“这是您给儿子准备的玩具吗?”

    话一出口,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不对。

    儿子个毛毛球。

    又不是没长眼,护士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怎么会这么早有儿子,脑子被他就着牛奶吧唧吧唧吃掉了吗?

    他梗着脖子慢半拍补了句,“……还是侄子或者外甥?”

    护士绷着脸,反手把欺骗过他的橘猫仿真布偶丢进他怀里,红唇动了动,没憋住,眨眼咧开,单手扶住墙壁,笑弯了腰,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别客气,你先自己玩着啊,等会儿记得给隔壁幼儿营养保健科还回去,提江医生的名就行。”

    白散傻眼了,警惕地瞪着一堆花花绿绿,挤出了八字眉。

    他义正辞严拒绝。

    他是不会玩的,绝对不会玩的,这辈子都不会玩这种幼稚鬼才会喜欢的丑东西。

    十分钟后。

    白散通了地鼠机第一关,手指噼里啪啦敲在地鼠光秃秃的脑袋上,心想,这东西果然很幼稚。

    十分钟又一秒,一阵嘚啵嘚啵嘚啵的结束音响起,他卡在了第二关。

    !!!太可恶了。

    从八点待到十二点,白散很荣幸地成为了最后一名病人,如果现在还需要交周记,他绝对能写出一篇很完美的《牙科观察日记》,保证真情实感,感动一中。

    江岸给他换药,取出旧棉球,填充新的带有杀神经棉球的棉球。

    有过一次经历,白散心里依旧怦怦直跳,怕。而在不适感即将决堤那一刻,江岸已经换完了药。

    持续一周的不安,就这么结束了。

    “我跟男朋友约好一起去校园路上新开的那家海鲜坊解决午饭,先走啦!”护士脱下白大褂,换上俏皮的皮靴,挥手出了门。

    到下班时间,江岸淡笑应下,也准备离开。

    白散嘴里淡去的药味再次成倍涌来,他应该是走在前面的,下了治疗床便该告别,更早一步出牙科,下楼梯,经过一段一个人走过许多次的路,回到家。

    可他磨磨蹭蹭地装好口腔器械盒,磨磨蹭蹭地穿起棉服,看到江岸颀长背身相对,挂起白大褂时手臂高抬,偏曲线裁剪精致的纯黑色衬衫袖口微微滑落,在他步伐沉稳转身间,又骤然垂坠下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得心思细腻起来,连这再普通不过的细微举动都过到眼中,要停在心上。

    不想看了多年的黑色,今天才发现温柔。

    以至于搭错神经,忽然冒出一句,“地鼠机第二关,我没过。”

    这话挺正常,但各人有各人的法,合成音冰冷,少年音不甘,电台音风趣。

    从白散口中讲出来,就有点委屈巴巴,是告状的意思了。

    江岸唇微微一勾,“很难?”

    “……”

    白散快速朝江岸吐舌头——趁不注意的时候。

    他怀疑自己被嘲笑了。

    “其实也不是很难吧。”难死了。

    当江岸看过来时,白散心口不一地信誓旦旦,同时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还原奥特曼被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冒出来的一群怪兽包围的故事,慢吞吞跟着江岸下了楼。

    雪止天晴,行人少。

    社区医院有道后门,设在区内,两人出来正对地下停车库,白散所居住的单元楼也近在眼前,隔条过道,不过二三十步。

    白散觉得自己刷题刷入魔了,把第二关看作一道数学题,他一路有条有据顽强分析、具体排列出种种不通第二关的原因。

    最终,终于成功把自己绕糊涂了。

    “江医生,我是不是很幼稚阿?”他垂着脑袋闷声问。

    不幼稚不幼稚不幼稚——

    “嗯,幼稚。”

    这一秒,白散听见心碎的声音。

    江岸笑了下,补充,“还是一个喜欢撒娇的朋友。”

    本是贬义词,在他口中却成了粒夹心软糖,虽然有点羞耻。

    白散轻轻哼了声,耷拉着的一绺卷发瞬间翘起,充满了电,他抬起手指蹭蹭鼻子,“那……你在我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阿?”

    “吃饭、上课、睡觉,非要有什么不同,倒是因着父亲从政,我有关注时事看报的习惯。”

    江岸双手插兜,远远注视着覆雪的枝桠,声音低沉磁性中透着许些温和,像黄昏时分半金亮发橘半广漠晦暗的云。

    白散懵懂点了点头。

    话题至此,该分开,再见了。

    可他目光在江岸眼下停留两秒,扭开视线,捏着手指又声开口,“你是不是很忙阿,江医生?”

    “怎么会这么问?”

    江岸眼底有片淡淡的青色,难以察觉,各种方面上,望去很容易被藏书卷的双眼带走全部注意力,而一旦发现,也同样牵住心绪。

    白散不话。

    江岸转头,对上他躲闪间忽然触到的视线,明了,哑然失笑,“老毛病了,失眠。”

    一觉睡到天大亮的白散听过这个词,也仅仅限于这是一个词,并不能理解。

    他皱着眉,听到了答案,却接不上一个像样的话,突然心底隐隐闪过模糊的念头,在他抓住一点尾巴时,忽然跳出来,不断壮大,最终占据整片心壶。

    “江医生你等我一下!我回家取个东西,就在三楼,最多四分钟、不不,两分钟!我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白散三两步冲出去一段距离,突然手腕被大力桎住,他怔怔停下,江岸已经松开手,眉峰轻皱,开口是“不急。”

    白散一声不吭,乖乖听话,手脚僵硬地走进单元门,过转角,使劲儿揉搓耳根。

    第113秒,他掐着时间推开单元门,手上抱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箱,江岸的话早已抛到脑后。

    寂静冬日里他带起了风,潮湿,滚烫,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江岸没什么,只微垂眼眸,静静注视着他跑来。

    白散大口呼吸着,白色气息浮空漫开,他额间沁出一层汗,晶莹且明润,瓷白的脸上晕开浅浅粉色,越显通透,能看见皮下的细血丝。此时他眼睛亮晶晶,献宝似的双手抱着箱子递去。

    “里面装的是茶枕,决明子茶,我生日时同学送的礼物,一次旅游从少数民族的村落里淘到的,特别神,能袪青春痘。但我一直没长,就留着了,包装还没拆。我想,应该也能起到放松安眠的功效。”

    只见过几面,突然送人一个枕头,有些唐突。但江岸没拒绝,目光落在他身上,点头道谢。

    白散没觉得送了茶枕,江岸就必须要用,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习惯与偏好,只失眠时,想起来试试就好,如果没用,随便扔去哪里也无所谓,左右不过一个枕头。

    后来,他在江岸的床.上看到茶枕,没认出,它看起来挺丑的,质量也不好,没茶香,像二十块钱地摊货。

    床上还有一只原来的真丝绸缎枕,特场面,裁下来能做高定服装。

    白散看着这云泥一窝叠在一起都懵了,问江岸,没问出来不还被带偏题。

    他在他心里一直安然无恙。

    临走前,江岸,下次换药安排在三天后,他上午临时接诊,如果不疼,这周可以封上

    意思也就是——治好了。

    不必再提心吊胆,不必去社区医院。

    .

    接到林光阴电话时,白散正在报刊亭。

    “老板娘终于放人了,本来没想这么快走,正好我爸这几天在家,工地的活下周才开始。我就琢磨着现在回去还能团圆几天,要不就得等年后。我订了明早的车票,走前饯个行?”

    白散虽有触动,心里知道迟早要分别。

    他歪头取钱,耳边夹着手机问:“老地方?”

    “老地方。”

    挂断电话后,白散望着柜台倒映出来的侧影恍了会儿神,有些无措。

    报亭老板把报纸叠进塑料袋,找了零,推销年订,“少年仔啊,划算得很,我不赚钱的!”

    白散数数剩下的钱,摇摇头。

    一口气买下半个月的报纸已经很冲动,省着点,应该能看很久。

    他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许多情绪、许多念想,都是悠然而生的。

    老地方是一家烤鱼店,人多,去晚了得排等位。

    白散从报亭出来,给林光阴发了消息,晃悠着塑料袋,步行前往。

    大盆烤鱼,几盘烤串,一听啤酒,还有一份冰淇淋面包盒。

    “来晚了,”林光阴一坐下,灌半瓶啤酒,咂巴着嘴,“爽!”

    白散气巴巴分他一勺冰淇淋,看着报,视线下挪,忽然怔住。

    勺子掉在地上,“咣当”一声。

    “怎么了,白?”林光阴吓一跳,脑袋凑了过来,“北城一常姓青年偷拍百余名女性裙底,并传播淫.秽视频……”

    ——昨被判刑11年。

    白散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一眼不敢肯定,他一动不动盯着报纸左下角刊登的罪犯照片,终于确认是前天才见过的常发。

    “……渣滓,”林光阴啐了一口,顺手拿起他放在桌边的挎包挂在椅背上,忽然一顿,掂了掂,“你这包不是常年只装模型匕首么,怎么感觉好像变沉了?”

    白散无力地靠进椅背,手指还有些发颤,轻轻嗯了声。

    包里还有一柄水果刀,从医院回来后装进去的,他这两天夜里总是梦到常发回来找他,没有上次的好运气,不敢离身。

    不过,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

    他咬了一口抹着蜂蜜黄油的烤面包,蘸着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

    凉凉的。

    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