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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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七点四十六分。

    白散像只乌龟似的在棉被里缩了一天,脑袋昏昏沉沉瞄眼猫头鹰挂钟,半晌联系上反射弧,还想继续睡下去,他蹭够了,就顺着江岸的手臂缓缓滑落。

    被窝是另一个天堂。

    “家里有体温计吗?”

    他双手揪着棉被盖住半边脸,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如同五里雾中,恍惚间听见江岸这样问。

    一抬脸,白散额头上便覆了一只宽大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微微有些沉。发际线,眉毛,眼眶边缘都被遮住,是浓郁夏日从冷饮柜取出白桃汽水,外表凝着一层细密水珠的凉。

    陌生手掌一触即离,白散合情合理地发着呆,后来慢吞吞反应过来,脸往棉被里一埋,只露出一双烧得红通通的眼,眨了又眨,努力驱赶瞌睡虫,蔫蔫地摇了摇头。

    “去医院。”

    江岸开了灯,他眉眼锋利,一身硬挺西装都透着冷意,前肩些许湿润,停留着融化的雪。

    白散在棉被里扭了扭,用实际行动表达拒绝,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

    才不要,外面还下着雪,很冷的。

    不想江岸的话并非征求,而是告知。

    直到白散裹着他的动物团棉被晕乎乎坐到江岸车上,窗外都是路灯一息间闪过的熔浆一样的冗长流光,和被车灯照亮时散发银光静静落下的漫天大雪,他都不记得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手边有灌满热水的保温杯,一个开的纸巾盒,红绒球翻边针织帽。

    车里着暖风,江岸手掌搭在方向盘上,开得很稳。

    他侧脸勾勒硬线条,下颌窄收,眉骨如锋,此时半隐在光线昏暗的车内,向着白夜与流火,那种因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控制力所刻画在血液里的强势下,携着淌过无数浑浊河流落下的光痕,一挑眉一抬眼都记得许多年,不易忘。

    江岸侧目见他望来,沉吟一声,“还是冷?”

    好一会儿,白散瓮声瓮气答了句“不冷”,垂着眼半张脸缩进了棉被。

    他希望有谁会发现他生病在家,因为这样能告诉自己不是一个人,又不希望会被谁发现,因为会给别人添麻烦。

    “……可以不去医院吗?”他哑着嗓子,没什么底气地声问。

    在“江医生”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前,想到是在工作时间外的特殊事件特殊地点,他改了口,“江先生,我吃点药就行了,其实也不算严重,有次我烧到四十度,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画面,话都不清楚,但是蒙上三层被子,熬到第二天早上好了,这回挺轻的。”

    他没提不喜欢医院,那样的话,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且大部分不喜欢医院的人,对医生也唯恐避之不及。

    但他不是。

    江岸没同意,也不拒绝,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很认真地审视他。

    心脏被攥紧的紧张感又来了,仿佛第一次学走路跌跌撞撞,白散很想在他和江岸间设立一道结界,只有他能穿过去,他能看到对面,江岸至始至终毫无察觉。

    而现实并不允许,白散只好左顾右盼,顶着重重压力,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服江岸,忽然目光落到窗外的雪糕摊上,灵光一闪。

    “江先生,你吃过大雪怪么,就是第一层牛奶味,第二层巧克力味,第三层奶茶味道的球形雪糕,刚好这里有卖,我能一口气吃掉三只大雪怪。”

    完,他拍了一下肚子,表示不成问题,可惜裹着一层厚棉被,没响,就有点尴尬。

    江岸眼帘微掀,狭而封闭空间里,声音低低沉沉,仿佛贴在耳边,“市医院的呼吸内科与消化内科中间隔两层楼,很近。”

    还不如两个硬邦邦的“不行”,直言拒绝。

    白散顿时蔫了,他觉得江岸是在恐吓他,但没证据。

    大概是他苦兮兮的模样取悦了江岸。

    江岸退后一步,熄了火,侧着身跟他商量,“我去药房买体温计回来,你先量,超过38度5,去医院针,没超过,回家吃药。”

    江先生万岁!

    白散抿了口热水,强行压下恨不得蹦起来转三圈的喜悦,心翼翼探出一根手指,“如果不需要去医院,我可不可以吃一只大雪怪呀?就一只,我绝对不给消化内科增加负担。”

    其实他也没有很想吃,都是因为刚才讲给江岸听的时候,回忆了一下下,要怪就怪大雪怪。

    闻言,江岸笑了,胜利在望。

    白散揪着手指开始后悔了,没想到这么好话,刚才怎么就没多伸出一只,难过。

    下一秒,他就听见江岸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吃三只。”

    白散大喜过望,突然仰起脑袋,眼睛眯成了被咬过一大口的熊饼干,软白软白的脸颊漫着病粉色,笑得像草莓牛奶,脸上大大写着“我准备好了!”几个字。

    “我不介意等你吃完,量第二次。”江岸薄唇轻动。

    “……”这个人是臭粑粑吗?

    白散憋屈得心口疼,沉默半晌,闷闷地鼻音哼了一下,脑袋扭到另一边,他生气了。

    雪糕摊上的老板在江岸路过时,还招呼一声,江岸随口一句“冷食有利于上呼吸道病原微生物滋生繁殖”微笑走过,白散扒着车窗,犹如站在雪中,心里冰凉。

    江岸带着体温计回来,多年经验,白散对自己的体温还是很有把握的,不至于超38度5。

    五分钟后。

    一直窝在车门边的白散吸了吸鼻子,费劲地抽出体温计,“肯定不会超的,我相信我自己,江医生你绝对不可以反悔的,到做到,不算数的人是狗……”

    江岸眉峰一挑,手心朝上,微微收着,自然地搭在档把上。

    发烧这种事,估摸着和感同身受都没用,抵不过亲身经历,白散笃定自己会如愿,毕竟他才是患者本身。

    他伸长胳膊把体温计递去江岸掌心,坚信自己在38度5以内,不必去看,即使在目光不经意扫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时,也是这样想的。

    才不会超,不会不会。

    之后——他直直伸出去的胳膊,突然拐个弯,又塞回自己胳膊下,脑袋越垂越低,支支吾吾道:“我刚才没夹好,不准。”38度6个毛毛球。

    江先生信了,也可能没信,他点开一首轻音乐,靠进椅背里阖眼养神。

    又一个五分钟,白散努力做到心静自然凉,依旧胆颤心惊。他提着一口气,缓缓取出体温计,一只眼睛紧闭,一只眼睛微微睁开,不忍心瞅。

    “拿过来。”江岸突然开口。

    白散一哆嗦,体温计差点没掉地上,咬着下唇,他生无可恋地仰起头望着江岸,“江先生,我又没有惹它,它为什么要超过38度5阿,而且就那么一点点,难道我吃它家糖了么,它好奇怪的。”

    “不再测一遍?”江岸撑额笑问。

    白散气鼓鼓又委屈巴巴“哦”了一声,他再再次夹住体温计,不定还有反转的机会。

    车也上路,向着市中心医院开去。

    雪夜,路灯疏淡,行人寥落无声。

    “江先生,医院里有软糖吗?”白散闷声问,裹着被子,朝江岸挪过去一点点。

    江岸目不斜视,“有感冒药,有三联针,有呼吸内科医生,还有消化内科医生。”

    除了糖。

    白散扁扁嘴,又挪过去一点点。

    “江先生,你摸摸我额头好不好,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

    等红绿灯的工夫,江岸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摸他额头,停两三秒,收回去,神色如常。

    市医院正红色的楼顶字远远露着模糊的影。

    白散抿了抿唇,把捧在手里的保温杯杯盖翻过来,倒了八分满的水,双手抱着递过去。

    “江先生,你给我接的水好甜的,比我以前喝过的水都甜,杯盖我没有碰过,不会被传染上的,你要喝一口吗?”

    江岸注视前方,静静听他完,拿过水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距离医院仅剩一个路口。

    白散再次朝江岸一挪,试探着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

    “江先生,医院里有软糖吗?”

    江岸嗓音暗沉,“没有。”

    “哦,”白散乖乖地点了点头,望着他虚虚握在档把上的手掌,“江先生,你摸摸我的额头好不好?”

    江岸微粗指腹拨开散乱在他额前的碎发,掌心碰了碰。他贴住蹭了一下,还没感觉出来凉意就已经收了回去。

    “江先生,你要再喝口甜甜的水吗?”白散声着,“还剩下好多,我喝不完的。”

    又一口下去,杯盖里的水少了将近一半。

    市医院楼顶闪烁着红光的航标障碍灯近在眼前。

    “江先生,医院里有软糖吗?”

    ……

    “江医生,你再摸摸我额头好不好?”

    ……

    “江医生,你要再喝口甜甜的水吗?”

    ……

    “江医生——”

    江岸蓦然看来,眼眸微垂,身后是一窗流向光霁里明明灭灭的雪。

    “——汪。”

    狗就狗,白散揪起棉被蒙住自己脑袋,闷声闷气吐出这个字的同时,江岸唇角微弯。

    狭长车身碾过市医院前的雪泥,一晃而过。

    驶向街后的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