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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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十一点, 黑暗无边无际。

    远处城市里的灯火伏作地平线,汇成一瞬拉长的璀璨光流。近时有跑道灯,洒落一地星星点点的淡蓝色光灯。

    宛若穿梭银河, 宇宙间满载星星。

    白散坐在舷窗口, 起飞时便收回视线, 缩在毛毯里手指尖揪着边缘,探出半颗脑袋,偷偷提起嘴角看余光里的江岸。

    发动机带来的噪音不大, 以一种无法忽略又恰到好处的频率响在耳边,平缓而持续。

    江岸闭着眼,眉目疏朗,面上没有表情, 呼吸声很轻,一副沉沉入睡的模样。乘务员路过时轻手轻脚, 几米外仍有意压低音量,红唇微动,而无声。

    只有白散知道江岸这个失眠患者还清醒着, 没那么容易睡着, 此时正在阖目养神。

    “我可以背会儿单词吗?”他声问, 慢吞吞掏出口袋书,偏偏脑袋, 肩膀不留痕迹地往身侧挪了挪, 挨近一点点。

    江岸睁开眼,捏了捏鼻梁,替他摁亮阅读灯。

    光一瞬挥下,落到江岸修长指间,折起几道浅淡纵影, 又如潮水退开,在书上叠起一层蜂蜜似的暖色。

    因而字里行间都带上了甜味。

    他背着那些复杂难懂的单词,短短两个字的翻译要在舌尖上转好五六个音,特别别扭。

    但念出来的时候语感很慢,艰涩,像故宫里已是几千年前微腐的旧时色梁木,有了令人从容的力量。

    他笨拙地偏过头,突然看到江岸脊背挺直到舒服地靠进椅背,肩部线条松懒,不过五分钟。

    后来,这一眼所见到的画面,他在很多个夜晚反复想起,而英语,成了他最骄傲的一门成绩。

    航程还长,口袋书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单词,太没意思。

    白散抬起手,心翼翼地在江岸面前虚晃一下。

    睡着了,没反应。

    他心思转来转去,歪着脖子,脑袋慢慢挪过去,在江岸的椅背一角安稳靠下,口中刚结束一个单词,立马接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只想盖房子的猪,老大叫咕咕,老二叫噜噜,还有一个老三叫嘟嘟……”

    也许是因为提前睡了一下午,在这架正在前往融城的飞机上,亮着一盏桔黄色灯的黑暗角落,白散格外精神,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他搜刮着从到大听到过的童话故事,团着毛毯趴在江岸耳边絮絮叨叨,偶尔稍一抬眼,就能看到江岸在身边安稳入眠,眼下的淡青无声消散。

    从三只猪到红帽,从红帽到爱丽丝,从爱丽丝到豌豆公主,

    他想把童话镇带去江岸梦中。

    航行过半,白散终于把自己累,即使有提前五个时的补眠,到了后半夜,依旧会犯困。

    他缩在毛毯里,手指再次揪住江岸的衣角,歪着脖子,脑袋点了一下,又一下,不留意睡去。

    一分钟后,江岸掀了掀眼皮,帮窝在身侧的一坨扯开毛毯边,得以呼吸新鲜空气。他轻声唤来乘务员要杯热水,放在桌上晾凉,再次闭目养神。

    凌一点半,抵达。

    融城比白散想象中的还要冷,并且寥落。

    满眼空荡荡的街道和径自闪动的红绿灯,他根本没想过会不到车。酒店在城中心,车程半个钟,步行至少要两时。

    江岸并不惊疑,带他到机场附近的旅店休息,等天亮,车去酒店。

    近乡情怯。

    并非故乡,白散在呼吸到融城第一口冷空气时,看着呼出的白色气息缓缓上升,消散。却还是想起半个月前那顿吃了大餐的晚上,烧喉的酒。

    已是潮生白雾的清。

    酒店前有公园,江岸嘱咐司机把行李箱送去,在公园门口提前下车,白散从后排座慢吞吞挪出来,跟在身后。

    上次去江岸家短住,他就知道江岸有睡前健身和起慢跑的习惯,并不奇怪,虽然离开固有坏境换成陌生的公园。

    老头子就是老头子。

    但他猜错了,江岸可能是飞机坐久了,想接触新鲜空气清醒一下,只是算从公园横穿而过去酒店。

    七点,走了一波早起的中老年人,即将迎来下一波散步消食的大爷大妈的空暇时间。

    高树,白雪,山石。

    和一片如江岸家门前一样人工加热的湖,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假装自己在过夏天。

    白散垂着头恹恹地跟在江岸身后过石桥,其实只是一块块比水面稍高些的青石板。

    到湖中心,他忽然停下,睁大了眼睛,非常不可思议,连忙抬手戳了戳江岸的后背。

    “你看,有鱼,那里那里,好大的。”

    湖浅,清澈可见底,有一条手掌大的黑鱼和一条更些的金鱼,懒懒地在石板间游着。

    江岸站在前两块石板上,视觉错差,并没有看见,退回来,站在白散身侧,望着慢慢悠悠晃来晃去的鱼,轻笑了下。

    “该是投放不久,难怪湖面没冻结。”

    怕惊扰,白散心翼翼蹲下身,下巴抵在胳膊上,望着鱼游啊游啊,只轻轻摆摆尾巴,并不大动弹。

    黑鱼稍往前游了些,金鱼追着尾巴就跟了上去。突然发现一块石头,以为是很有意思的东西,金鱼摆了摆脑袋,好奇地游过去,黑鱼一转头,发现身边的鱼影远去,猛地一扭,三两秒贴了上去。

    它们绕着石块左动动,右动动,很快失去兴趣,游向另一个方向。

    白散又发现了,头也不抬地戳了戳江岸的裤角,悄悄,“是两条鱼,黑鱼和金鱼是一家鱼。”

    “是么?”

    江岸饶有兴致,“你再看。”

    黑鱼向左边游着,金鱼没动,原地转了一圈,游向右边,两条鱼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

    白散瞬间懵了,恨不得伸手把傻乎乎的金鱼强行扭回去,又怕惊走不敢大声话,一个劲声念叨着,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你快回去嘛,不要乱跑阿,黑鱼现在肯定好担心的,扭一下,扭一下,那边不好玩的,快转个头,全速追上去,加油加油加油……”

    大概是他磨磨唧唧的模样让金鱼想起了鱼奶奶,讨厌地摆了摆鱼屁股,扭过头发现身边空空一片,急了,摇头晃脑四下望了望,目光揪到黑鱼的尾巴尖,一摆一摆地委委屈屈游了过去。

    白散顿时拍着胸口仰天呼出一口气,幸好幸好,余光望到江岸唇角挑起,他猛地扭过身,用肩膀蹭了下发烫的耳尖。

    不就是两条鱼,至于么,多大的人了。

    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非常非常严重,他蹲在石板上仰起头,“鱼的记忆好像是七秒 ? ”

    “不止,”江岸望着远处山顶,“如果经过有技巧的训练,可以长达一个月。”

    前提是训练……

    白散蔫了,闷声闷气,“一个月也好短的。”

    “即使分开,就在这片湖水中,总会遇到。”

    “可是这个湖有这么大。”白散伸长手臂在眼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圈,难过地望着江岸。

    胡泊一望无际,绕着湖畔全程走下来都需要半时,如果分开,金鱼怎么可能找得到黑鱼。

    他气鼓鼓地站起来,抿紧唇,视线跟着金鱼和黑鱼慢慢地过了石桥,沿着湖畔走。

    到一块岩石边,一直黏在一起的两条鱼忽然又拉开距离,金鱼浑然不知地往前游啊游,黑鱼发现一条头部有白斑的金鱼,好奇地靠过去瞅了瞅。

    白散蹲在岩石上,着急得额前冒出了汗,他心翼翼地训着金鱼。

    “你好厉害哦,遇到兄弟姐妹都不个招呼的么,还算什么金鱼阿,以后叫你大大大金鱼好了,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子的鱼是不会有零食吃的……”

    可惜金鱼已经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仍欢快地向前游着。

    白散有点失落,明明刚才还黏在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

    江岸扔出一块石子,准确砸到黑鱼脑袋上,黑鱼和斑点金鱼迅速分开,发现已经离去很远的金鱼,奋力追上去。

    金鱼和黑鱼又黏黏哒哒寸步不离地懒懒晃在一起。

    白散觉得鱼生好艰难。

    他跳下岩石,又跳上另一块岩石,努力跟金鱼黑鱼交朋友。

    “这是你们的日常生活吗?每天绕着石板和湖畔转一圈吗?你们吃了没有阿?湖里有什么好吃的吗?每天能吃饱吗?会不会营养失衡,会不会被其他大家伙欺负阿……”

    金鱼和黑鱼依旧慢慢吞吞游着,白散却越越兴奋,他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江岸始终走在身侧不紧不慢,触手可及。

    他快速跳下岩石块,摇了摇江岸衣摆,眼里充满渴望,“我可以买两条漂漂亮亮的大金鱼放进去,换走弱可怜又无助的金和黑吗?”

    “不可以。”江岸没犹豫给出答案。

    白散瞬间皱起脸,揪着衣角,笑容加载失败。

    “回去后可以买几条,飞机上带不了,托运倒是可行,但存活几率渺。”

    白散闷闷地哦了一声,其他金鱼又不是金黑,不可以就不可以吧。

    他看着金鱼和黑鱼黏黏乎乎地游了半圈,每次一有分开的迹象,就凑上去磨磨唧唧,最终,它们游向湖中心,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转身,垂着脑袋跟在江岸身后回了酒店。

    江岸很忙。

    在抵达酒店,江岸登上酒店提供的笔记本发了一封邮件,之后的一个时里接了近三十通电话,并且还陆续有重要电话进来等他做决定的时候,白散才知道。

    他换身黑衣,留了一张字条,去见林光阴的家人,便离开。

    距离葬礼还有两天。

    ‘坐61路公交车,到百货大楼前一站下车,街对面那条巷子最里间就是我家。我时候特别不理解,我家又不卖酒,用得着住得那么深的巷子么……’

    这是林光阴过的话,当白散坐在61路公交车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又连绵不绝的街景时,忽然想起。

    对于林光阴的离开,他以为自己很平静。

    总会死的,不过是先来后到,甚至有段失眠夜里,他一度认为自己会走在林光阴前面。

    父母后面有块空地,那里临山,每年到了夏天,树木葱葱郁郁,有蝉鸣,有鸟叫,有清含潮的雾。

    或许没了希望,卖出了匕首,他也就葬在那块空地,安安静静度过百年。

    死是一个很轻的字眼,连死亡这件事都只是一瞬间,而当时的他还不知道,留给生者的是一段戛然而止的记忆。

    将在往后数年里不经意的瞬间浮现眼前,一段路,一张相似面孔,一首歌,习惯,旧物,又或是达成一件人生喜事,料想身边人。

    这些事件像一个又一个石阶,总要跌倒,总要爬起,继而重复着过程。

    他在这近似于失去感知的麻木中,才刚刚察觉到心间的褶,跌倒在一个石阶前疼得喘不过气,往后,还需经过许多。

    到林光阴家之前,白散先去趟银行,把钱取出来,提前给帛金。在输入密码时他正通着电话,问林光萱现在去方不方便,再抬眼怔住。

    “当然方便啦,你找得到吗?要不要我去巷口接你——散哥?”

    【账户余额 50000.00】

    白散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天的画面,他犹犹豫豫伸出三根手指肚,江岸的手指拂过他发根低声应下。

    当他迷失在黑色森林,周遭晦暗无光的时候,总能遇到穿过重重迷雾而来的人,他执着火把,是光的方向。

    “散哥,你那边能听到吗?”林光萱稍抬高声音问。

    白散哑着声音应下,挂断电话,取出银行卡,他盯着看了很久,最后心地收进钱包。

    推开门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怕不安全,停在马路边取出银行卡,想了想,藏在背包夹层里。

    过十字路口,他忽然想看一眼,又费劲地掏出银行卡,握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两年后,哪怕白散的银行卡里已经有了百十倍的余额,他都是随手扔进抽屉丢就丢。那天下午那一眼,老来都不能忘。

    林光阴的葬礼如期举行,办得很体面,白散准备了一个花圈,上三炷香,鞠三躬,全程不失情绪,并且在林光萱失声痛哭时,送去纸巾抚着她的背悉心安慰。

    直到离开时,林光阴妈妈递给他一个很大的纸箱,里面装满了自家做的食物,七八个玻璃罐堆在一起,甜藠头,糖醋蒜,栗子糕,琥珀糖……都是他喜欢吃的,却也太多了,行李箱装不下。

    白散眼睛弯了弯,朝纸箱里瞅瞅,“阿姨,我拿两罐就行了,这么多吃不完,留给光萱吧。”

    “都带上吧,你慢慢吃,”林光阴妈妈顿了顿,声音微颤,“这些都是光阴在时,准备做完给你寄过去的。”

    白散沉默了,他深深鞠一躬,双手接过纸箱。

    七个齐齐整整的玻璃罐,满得拧开盖子后,糖汁能溢出瓶口。

    第八个玻璃罐,尚且三分满。

    .

    葬礼过后,即将返程。

    江岸在第一天上午带回一台笔记本,一直忙着开视频会议。白散也只第一天敲门去蹭了个快网,之后单独去趟林光阴墓前待了半天,回来就一直缩在自己房间长蘑菇,等明天回北城。

    半夜醒来,再无法入睡。

    他登上论坛帐号,遇到一个刚接触战场不久的新人,他充满对战场的狂热,和对sun这个帐号的追捧,愿意对天发誓。

    ,接到匕首后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武器,也绝不会使匕首蒙尘,一定全力以赴带着他的匕首在下一届新星赛上大放光彩。

    白散当时没回复,本来一句接一句的聊天突然断开了。他控制不住地朝后仰去,整个人陷进靠垫,怔怔地望着身侧的灯。

    等待骤然升起满腔情绪的冷却,仅用五分钟。

    他再次拿起手机,点开对话框,回复新人发来的满屏问号。

    -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事。

    最终,他以六万和新人敲定价格,答应回北城后把匕首发出。

    早七点,远处天边渐渐明朗,白散熄灭亮了半夜的灯,无所事事,又一次检查行李箱,拉上拉链,就在这时,听到叩门声。

    江岸换了一身衣服,带着淡淡的须后水的气息。

    “出发前,先去吃早点?”

    白散并没有什么胃口,但他点了点头,乖乖跟着江岸出了酒店,只睡了三个时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

    以至于,在面馆里,他从江岸背后探出脑袋望见厨房里的拉面师傅,额头抵着江岸的后背,突然败兴地起学时。

    那时有家常去的面馆,他和林光阴会在那里解决午饭。

    店长是个老爷爷,每次他们去都会加料,有时候是牛肉片,有时候是豆腐干。

    后来学业重,每天都是学习学习学习,他们渐渐不常去了。上次去还是初中毕业时,老爷爷以后可能没办法继续做了。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江岸转过身,拍了一下他的肩,“今天回去看看。”

    “上午就出发吗?”白散问。

    他不是很喜欢地推了推凉菜碟,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菜,拿起筷子只夹了一根豆芽,一点一点地嚼着。

    反正江岸总能弄到票,原本订好的航班估计已经无法空出双人座了。

    江岸沉吟一声,“下午吧,两点走。”

    “哦。”刚好补个觉。

    白散挑起一根面,细细嚼着磨时间,半碗下去,咬完半边排骨,才恍然惊觉不对,声问江岸。

    “我点的是西红柿鸡蛋面,怎么会有排骨,老板不会是上错了吧?”

    完,他往放在桌边的票上瞅了一眼,径自点点头,没错,是西红柿鸡蛋面。他挑起一筷西红柿,一块鸡蛋,又点点头,是西红柿,是鸡蛋。

    江岸撑着下巴失笑,“等下记得跟店长道谢。”

    白散茫然应下,鼓着脸颊,望望旁桌的西红柿鸡蛋面,又瞅瞅自己的豪华版西红柿鸡蛋面,瞬间想起刚才点单时的一番话。

    他趴到桌子上,跟江岸对暗号似的眨了眨眼,江岸颔首。他突然发现虎背熊腰的面馆老板是个很可爱的人。

    可爱的人都喜欢吃熊软糖,他把今日份的草莓味熊留在了票面上。

    回到酒店补完一觉,已是下午三点差五分,他手忙脚乱收拾好自己推着行李箱抱着纸箱,去敲江岸房间的门。

    江岸并没有走,刚挂断一通电话,开门见他,神色如常,“不急。”

    出了酒店,白散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江岸找来一辆车,返程不算乘机了,什么时候走都可以自己决定。

    他松了口气,把行李箱纸箱放进后备箱,还是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刚拉开车门,见座椅上有一个带盖的透明活体盒。

    盒中水半满,装了一条金鱼和一条黑鱼。

    它们傻傻乎乎地黏在一起,畅快地游来游去。

    作者有话要:.

    我应该写个剧场,《江医生下水捉鱼记》

    en 应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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